第43章

不覺中, 姬明笙的船慢慢靠了岸。

她這條船本就留在宴江上,全憑船手奴仆照料着,一年都坐不了一回, 饒是如此, 一衆人半點不敢怠慢, 船身刷油補漆,船上的幔帳、船簾更是四季更換, 因此,她這船雖不用,卻是光亮如新,夜色中行來, 燈火通明, 神仙樓閣一般。

兩岸行人與江上船只,見了來船, 便知船主人身份貴重,膽小的紛紛避卻,不敢久視窺探, 一膽大的卻起攀圖之意, 博個一步登天的富貴, 更有自忖才學埋沒,無有薦書一展抱負的書生站在船頭眺望, 打算拿詩曲扣門,以求貴人的青睐。

樓船靠近碼頭,就有包着頭發,挽着衣袖的健壯仆婦架起踏板, 四五個侍婢提了宮燈相迎, 一名老內侍躬着身子, 揖一禮:“拜見公主,踏板窄滑,容奴婢幫公主搭手。”

姬明笙順手把兩盞燈中的一盞遞給樓長危,自己提了樓長危撈的那一盞,對那個內侍道:“渾不用你,我自己能走。”

內侍姓文,原早在宮裏就是伺侯姬明笙的,他有了些年紀,姬明笙出嫁,他就跟着姬明笙出了宮,管着這條船。他是姬明笙身邊的老人,知道自家公主的本事,笑着收手立到一邊,口內還是道:“那公主小心些。”

姬明笙道:“無妨,若我摔倒,便是樓将軍的過錯,他有蓋世開武功,卻叫我跌進水裏,可不就是他疏忽大意之過?”

樓長危笑了一下,他手裏拿着姬明笙塞過花燈,小小的花燈在他手裏份外玲珑可愛,似一件小小的玩意。

文內侍本來就瞧這位伴在公主身邊的郎君,有些樓将軍的模樣,卻想着樓将軍與自家公主并無交集,再者晚上燈影幢幢,老內侍眼又有些老花,哪時直敢把人認成樓大将軍,聽得姬明笙如此稱呼,這才驚覺:原來不曾看錯啊。

文內侍趕忙過來揖禮,道:“啊呀,奴婢人老眼花,只瞧着郎君有些像将軍,只不敢認,也不敢上前見禮,實在是該死,該死啊。”

“內侍多禮了。”樓長危擺擺手。

姬明笙走到踏板半中,聞聽他們說話,回過頭來,展顏一笑:“內侍又來了,何必做這姿态?明知将軍不會計較,你裝腔弄勢的,只嫌你事多。”

一江花火,滿船宮燈,燈光火影本就添色,姬明笙在這繁星似得燈火中,明豔不可方物,她不屬仙,不屬妖,是獨屬這人間的一段繁華、一寸絢麗。

樓長危看着眼前的麗景,這人間當有一個繁華喧鬧的禹京都城,這都城之中,就當有一個毓華公主,這皇城中沒有她,就失了一道最為濃麗的色彩。

文內侍笑呵呵道:“公主何苦戳穿奴婢呢,奴婢不過是想借個話頭,讨好讨好樓将軍。”

姬明笙笑看一眼樓長危,戲谑道:“将軍怕不是輕易能讨好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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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內侍嘆道:“将軍不嫌棄奴婢就好,焉敢指望其它。”

姬明笙佯怒道:“內侍好似忘了是我的人?這胳膊擡起來,似乎想往外拐去。”

文內侍樂道:“那哪能呢,奴婢豈是不分裏外的,胳膊肘往外擡,那不得折了才轉過去。”再說了,這裏裏外外的的,他瞧這二人似有些不對。他是閹人不假,卻不是傻子,活了一大把的年紀,公主與樓将軍有些些的意思,不定就有緣分呢,若是無緣,那也是一段消遣。姓沐的豎子,活得膩味了敢負公主,縱是被公主休棄了,那也損了公主的名聲情意,若得公主不快活,人不快活,那就得另外找些事,尋些樂子。

文內侍邊想邊偷偷看了看樓長危,人是真的俊,血是真的冷,還沒靠近呢,渾身冒涼氣,還是陰曹地府裏頭的陰涼,帶着死人的怨氣。文內侍縮縮脖子,打了個寒顫,這樂子牌位有點大,煞氣有點重,不大好消遣啊……

“将軍請。”文內侍只覺一道冰涼的目光落在自己脖子根,又打個哆嗦,忙換上笑臉,做了個請的手勢。

樓長危雖覺這老內侍神色古怪,一張老臉皺巴巴的,每道皺巴裏都藏着不知所謂的小心思。

文內侍涎着老臉讨好一笑,樓長危見此,只得移目登船。

那邊如意領了食手過來,她性子雖急,做事卻也穩妥,怕船上備有的吃食不新鮮,直接從酒樓那另買了各樣鮮蔬魚肉蝦蟹,足足裝了一筐,叫兩個仆婦擡了過來。

請來的食手只知要為貴人做船宴,到了碼頭,見着華麗的樓與一幹護衛侍婢,裏頭還夾着內侍,心裏頭先是一喜,這貴人貴不可言,登船後,方知是毓華公主。

食手又驚又喜,樂得差點沒趴下去三跪九嗑,如今毓華公主民間是大有名,這位金枝玉葉,特立獨行将自個的驸馬給休了,京中那些個冤家夫婦,險打殺出人命來,也不過義絕和離,還得男方出具和離書,到了毓華公主這,她給驸馬寫了封和離書,如此悖逆之舉,實如巨石落水,激起千層浪。

他們酒樓裏頭,不知多少唇舌議着此事,只礙于毓華公主深受今上寵愛,不敢指名道姓明着說。

沒想到今晚他就撞着了正主,這可是正宗的天之驕女,貴氣逼人不說,生得還好看,驸馬真是不識趣,丢了這樣的娘子,換他,得懊惱得去跳河。

姬明笙在船頭坐下,見這食手臉上色彩缤紛,便笑問道:“街頭巷尾,怕不是有很多人說我的閑話罷?”

食手大驚,這也是個老實人,道:“回公主,這市井街集,哪少得閑嗑牙的?”

姬明笙再問:“都說些什麽?”

食手沒犯傻,答道:“小人在廚下忙碌,等閑聽不到閑言碎語的。”

姬明笙知道他不敢答,她也不過一時意起,白問問,道:“我要待客,你撿你拿手的船菜來做,不要擺臺面的樣子貨,地道些。”

“是,是,小人定不敢辜負公主的恩典。”食手大聲答道,又磕了一個頭,想想不夠,就又再補了一下,等得姬明笙叫起,如意不大耐煩,這才千恩萬謝地跟着仆婦去船上的下廚挽袖做活。

姬明笙有些訝異不解,這食手未免高興得過了頭。

樓長危坐在一旁不語,想姬明笙聰明過人,到底貴為公主,不知市井之人的小盤算,這食手有為公主做宴的榮光,事後一宣揚,即刻身價百部,不論還在酒樓、抑或自己開個食鋪,有這麽一個名頭,再不怕冷落的,天下掉下的一塊餡餅,焉有不樂之理。

姬明笙訝異歸訝異,沒放心上,轉而擺弄起花燈裏的藏有詩對的小竹管,拔開小小的塞子,将小竹管內的帛紙卷倒出來,小心展開,上頭寫着:春花晚開怕春去。

“看看将軍那盞燈上藏着的下一句。”

樓長危便低頭從花燈花瓣間找出一管小竹管,托在指間遞給姬明笙。

姬明笙晚了一會才接過,等得接過又笑起來,自己取出裏頭的帛紙,怔愣在那了,大為驚訝,末了将紙攥手裏:“将軍猜下句是什麽?”

樓長危見問,便凝眸去看她各種微末神色,想了一想,道:“我猜,并無下一句。”

姬明笙這回是真心吃驚非小,攤開手,展開帛紙,上面果然空無一字,她實在好奇,問道:“将軍如何猜出來?”她知道樓長危師從俞丘聲,又領千軍萬馬,自是萬裏無一的人物,可這一猜,仍是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樓長危也無意藏掩作态,道:“這對子,我看上一句頗為尋常,下一句若非絕豔無雙,不能讓公主如此驚訝。這對燈盞出自風塵女子之手,她們雖在煙花柳巷,卻對詩詞歌賦極為追捧,若她自己有驚才絕學,寫得一手好詩,聯得一手好對,便會叫那些風流才子捧為行首名伎,揚名禹京;若她們得了哪個書生才子,寫得佳句,亦會引以為傲,加以傳誦,那些名詩名對名句,幾夕間便能傳遍街頭巷尾。既有傳誦在前,如何能讓公主這般訝異。”

“因此,我便猜這是一張白紙。”

姬明笙聽罷,一沉吟,果然有道理,将帛紙放在一邊,親手為樓長危斟了一杯酒:“敬将軍的微察秋毫。”

樓長危接過酒,一飲而盡。

姬明笙頓了頓,又問道:“那将軍為何不猜,許是那煙花女子與人合謀故意做局,自薦到我跟前。 ”

樓長危道:“那盞花燈是公主随手一指挑的,若是做局,豈不是只能任憑天意?除非,我這撈燈的也是合謀人,此局方可成。”他将手中酒杯輕輕放回案上,又道,“再者,以公主心胸城府,遇着算計,不至于大驚失色。”

姬明笙笑着又斟了一杯酒:“當再敬将軍一杯,此敬,敬将軍對我的高看,容我自鳴得意一一番。”

樓長危舉杯:“公主自謙了。”

姬明笙看他喝罷酒,唇畔沾了一點酒色,忽又道:“将軍洞若觀火,将軍不如再猜猜,我為何心中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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