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燕雲還靜靜地看着門口的蔣大郎, 她嫁他為妻,卻不怎麽識得他。
她是花院裏的行首都知,得才子雅士追捧, 他們或争纏頭, 或奉曲賦, 蔣大郎家境貧寒,才學平平, 不過得同窗友人的相邀舔得一座,在座中投來癡癡的目光。
可這座中,傾慕她的不知凡幾,他癡纏的目光也顯得如此尋常、無聲無息。
他既無才又無名, 生得也平平無奇, 只得一腔看似不可求的一往情深。
奈何,這一往情深也是假的。
他從戀她的貧家子, 搖身一遍成了她的夫君,未多久他就露出了尋常丈夫一樣的嘴臉,要妻賢要妻美, 要她孝順公婆, 溫柔體貼。
他口內道:嫁雞随雞, 嫁狗随狗,我只得草屋安身, 委屈了娘子。
可若她真的委屈,他又露出另一番面容,銷金窟出來的女子,性好奢侈, 不知簡樸。
他自慚才學平庸, 她偶爾讀他文章, 言道引的典故似有不通之處,他又紅了臉,笑她:婦道人家懂得什麽。
他口內自謙,心中所想卻是懷才不遇。
他知母親為人苛刻,嘆息一聲,與她道:娘子,母親不過鄉間無知婦嬬,娘子莫要與她計較,日久見人心,天長時久,她自知你的好。轉而又道:女子無才便是德,母親在村中有清名。
他憐她苦壓針線,握着她的手說:娘子辛苦,少繡些活計,壞了眼睛。可他從家裏要取銀錢時卻從未有猶疑,道:往日都是同窗請我,眼下家中既能周轉開,哪能還像舊時一樣,占人的便宜。
他戀她美姿容,可他心底又在棄她過于招蜂引蝶,道:娘子天生好顏色,再不必淡妝濃抹的。
她不大識得他。
燕雲還木然地立在那,看着門口的丈夫嘴巴開開合合地說着話,她沒去聽,她只是挺直了纖細的腰,打開秀美的肩,擡起臂肘,交疊素手,她的儀态曾得精心的□□,只要她願意,端整了姿态,随意俏立在那,就有萬千的風情。
蔣大郎在燕雲還清靈靈的目光中,有些些狼狽地閉了嘴,喚了一聲:“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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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待如何?”
蔣大郎一愣:“娘子何意?”
“婆母動手在先,我失手在後。要我跪下讨饒請罪?絕無可能。敢問郎君,要待如何?”
蔣大郎些許發急:“母親為長,你為幼,她為婆婆,你為媳,縱她錯在先,你還了手,便是你的不是。只我們一家人,不必如何執拗對錯,你服軟低聲下氣些,母親不是不講理之人,哪能與你計較?”
“郎君也讀文章,也學儀禮,可有習得辨是非公道?”燕雲還上前一步,“婆母是講理之人?郎君生得雙目,可見了她的苛刻處?郎君生得耳朵,聽不見她說的污言穢語?我是賤婦、□□?我不守婦道?”
蔣大郎嘆道:“拌了嘴,自是挑了難聽的說。”他滿臉的為難,自己在婆媳之中和稀泥,何其艱難,母親與娘子卻不知他的難處。
蔣母尖着嗓子嚷道:“你難道是本份人不成?你一個粉頭,天天惦着花兒粉的,你丈夫不在家,你抹給哪個看?還是要勾搭你老公公。”
蔣父聽不得這話,過來扯過蔣母,就是一巴掌:“潑婦無知,胡說八道,生生壞了我蔣家耕讀人家的名聲,你再胡言亂語,去跪列祖列宗。”
蔣母挨了巴掌,自悔失言,可她又咽不下氣,不敢發作在蔣父與兒子身上,便來尋燕雲還的不是,把自己的頭發一拆,嚎哭一聲:“攪家精進家,生生亂了家,可活不得了。”說着一頭撞向燕雲還。
燕雲還往邊上一閃,那蔣母撲了個空,摔打拍桌,一聲一聲地哭起祖宗來,一口一聲要蔣大郎訓妻,不把燕雲還治服帖,她就去死。
蔣大郎到底不敢出手打人,只得好言語去哄蔣母。
蔣母推他,泣道:“你從我腸子裏爬出來,一把屎一把尿将你拉拔大,但凡你有半點的孝心,斷不能讓媳婦爬到我的頭上拉屎。原指着你娶讀書人家的娘子做妻,體體面面,清清白白,哪指着你要了一個伎子充正房,□□進門,幾輩子的臉都丢得幹淨,你還縱着她,我可不活了。”
蔣大郎被逼不過,低聲與燕雲還道:“娘子,你只做個樣子,先讓母親消氣,過後,為夫論罰論打,只由你說了算。”
燕雲還不為所動:“我做不來樣子,你們若是逼我下跪,要麽拿棍棒壓我,要麽讓官府治我不孝的罪。”
蔣母嚎哭:“一個伎子,還充起清高來,可了不得你,一身爛骨頭,渾身臭肉,你以為自己是香饽饽。”又大力拉扯蔣大郎,“今日你不治她,他日她眼裏哪還有你,爬得到你頭頂來。”
蔣父在外:“罷了,快住了嘴,兒媳還要繡花,莫壞了公主的交待。”
蔣母扯着喉嚨:“你真個當她攀了高枝?公主什麽身份?還能惦着她?你在泥裏彎腰,可惦過腳邊泥?我打聽了,留溪那,公主一年都住不了幾回,她高高在上,不過是一時高興了,丢了個眼色給這賤婦,她倒拿來當聖旨,貴人哪記得你什麽名姓,把心按回窩子,別飄沒影了。”又恥笑燕雲還,“你也不量量你什麽身份,一個從良的伎子,還指着貴人記你?”
燕雲還道:“與公主又有什麽幹系,公主自然記不得我。公主記不得我,我便要跪下請罪?你欺我辱我至此,難道我便要生生消受?”
“你天生矮人一等,千人棄萬人嫌,有幸進我蔣家當正頭娘子,便是跪着那也是得了天大便宜。”蔣母冷笑,“你本一卷破席扔野地的貨,死後連個香火都不見得有,進了正經人家,有了安身地,還敢高聲,你還敢高聲?你羞也不羞?知不知恥?”
燕雲還看向蔣大郎:“郎君可聽分明了?”
蔣大郎面上一紅,然後道:“娘子,阿娘就是這般脾性,她心是好的,并無惡意。”
燕雲還奇道:“如何才算惡意?”
蔣母被擠兌,推蔣大郎:“今日,你到底治不治這□□,不把她教得懂本分,他日你當了官,她這模樣如何見得人。”
蔣大郎自忖讀書人,打罵婦人有辱罵斯文,仍舊道:“娘親,我與她講分明。”
蔣母支使不動兒子,更加氣悶,眼珠一轉,計上心來,道:“好好,我們讀書人家,做不來打打罵罵之事,只是這賤婦不教不中用,她得在柴房裏反思,餓個一日,不給水米,她自會知錯。”
燕雲還怒火中燒,又見蔣大郎深思片刻,回過頭來,道:“娘子先去柴房呆一會,我勸勸娘親。”
燕雲還胸膛起伏,她人在屋檐下,自知走不脫,也不願狼狽掙紮,竟起了玉石俱焚的念頭。
蔣母還當她吓住,面露得意之色,上來把燕雲還往屋外推,壓低聲道:“今日,叫你知曉厲害。”
蔣父背着手:“關一日便算了,仔細關壞了,還得給貴人繡帕子。”
蔣母呸了一聲:“哪裏就關壞了。”她用力一推燕雲還,“快走,這還擺腰肢,唉喲,風吹柳,天生勾引人的賤貨。”
燕雲還木然得被連推帶扯趕出堂屋,蔣大郎心裏有些歉疚,又不忍拂了母親的意願,只拿袖子遮臉躲在一邊不吱聲。燕雲還緊咬了牙關,她要生火做飯,夜晚還要點燈做針線,身上帶着火折子,乘着心中的怒氣,只想着一了百了。
這般連拖拉推拽住到了柴房跟前,蔣母拿腳踹開柴房的門,就要下死力把燕雲還推進裏頭。卻聽院子外頭有人呯呯砸着門,裏正扯着嗓子喊:“蔣家公、蔣家公,快快開門,有貴客來了。”
蔣母曾吃過吓,後怕尤在,直直收回手,蔣父與蔣大郎也匆忙出屋來,互有驚疑。
蔣父瞪一眼蔣母,蔣母看燕雲還面有怒色,衣發皆亂,不似能見客的模樣,幹脆自己捂了燕雲還的嘴,将人裹入柴房裏頭。
蔣父見後方去開了門,卻見裏正領着一個紅衣宮娥,正是姬明笙倚重的茜紅。
“這位小娘子是?”蔣父看茜紅打扮貴氣,卻又不是貴女做派,要待行禮,又怕将小鬼當閻王拜,僵在那不知所措。
“燕娘子可在?”茜紅早聽得蔣家裏頭的動靜,不動聲色問道,“我奉公主之命,來邀娘子赴花會。”
蔣父與蔣大郎心驚膽戰,躲在柴房裏的蔣母更是打了個寒噤,瑟瑟發抖,燕雲還的雙眸在漆黑的柴房透着一點星亮。
蔣父遲疑了片刻,道:“小老兒的兒媳且不在家中。”
“一大早的,燕娘子竟是不在?”茜紅微擡着臉,“不拘在哪處,将人叫回來。”
蔣父心中火燒,不知該如何接話。
蔣大郎到底是讀書人,有幾分見機,上前施了一禮,道:“小可是燕娘子的夫君,公主相邀,地,如沐榮光,拙荊知後,定倍感欣……”
“公主要請的是燕娘子,只由她來答話,與你何幹?”
蔣大郎驚愕,蒙羞道:“小可是她的丈夫。”
“丈夫又如何?”茜紅反問,“ 公主只識燕娘子,不識得她丈夫。你們藏頭露尾的,別是犯了什麽事吧?”
蔣父與蔣大郎慌忙否認,誰知裏正一心讨好貴人,道:“蔣家一早吵吵嚷嚷,像是拌嘴吵架。”
蔣父恨得拿眼刀剜那裏正。
裏正哪會怕他,哼一聲:“怎的?莫非說錯了,擾得四鄰不寧。 ”
柴房裏頭,燕雲還趁蔣母吓得打擺子,掙脫開來,一把推開了柴房的門,頂着蔣父焦慌的目光與蔣大欲言又止半含哀求的眼色,一步一步慢慢行來,邊走邊擡手将散掉的發髻重新挽好,用小指把一縷發絲勾回去耳後,一步不多,一步不少,端整了儀容,恰恰走到茜紅跟前三尺遠。
“燕雲還見過女官。”她疊手低腰屈膝一禮,這一禮花随風擺自有其姿,曼妙婀娜不失其骨,低首擡手間全是不盡的風情,縱素面藏天、荊釵布裙,卻見名動禹京的燕行首。
作者有話說:
我暈了,這章扔草稿箱裏,居然沒發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