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為人妻, 為人媳,當謹守本分。”蔣母的聲音又尖又利,如拿指甲刮着鏡子, 她的眼尾下耷着, 拉得眼睛似個三角, 發黃的眼白縮在眼皮子底下,滾着渾濁的眼珠子, 瞧人的目光,陰森尖刻,恨不能将勾碎了再踩在腳底,“蔣家, 是耕讀人家, 祖祖輩輩清清白,從未出過孬歪的名聲, 婦德最是要緊,你可別把那見不得人地方養的毛病,帶過來, 你若不安分, 皮都給揭了。”
燕雲還一只手, 仍舊牢牢握着那枚鏡子,手柄上蓮花紋硌着她的指腹, 印在那,摁進血肉裏,另一只手撐在案臺上一角,不曾細細的打磨的桌角, 粗糙麻癞, 裏頭藏着一根木刺, 好似也紮進了手心之中。
“你是離不得男人還是怎的?幾日不見,心裏頭發了慌還是怎的?塗脂抹粉,欲要勾搭哪個去?前兒個,誰幫你打的水?人賴老四,四五十的人,都做了祖父的人,倒幫你這賤人打起水來?今日打扮起來,又要引哪個幫你做活計?你本是一個伎子,僥天之幸,才得以在良家安身,還做了正頭娘子,不感恩跪佛,倒成日見作妖?可憐我兒,受你的誘騙,娶了你家來,好懸他讀書宿在書院裏頭,在家還不得為你弄壞身體康健?哪個正頭娘子會勾得丈夫壞了精血的?”
燕雲還唇上一點血色也無,只憑那點口脂添出一抹顏色,它們浮在她嬌美的唇上,虛虛地浮着,荒謬怪誕。
“也怨不得你,你懂什麽是婦德?懂什麽是莊重?你慣常學的,是伺侯人的營生,賣的是笑,做的是讨好,千人看,萬人睹,本就是一個叫人瞧得爛了玩意。有銀子便能拿來買了你,轉手又能賣了去。”
言語如刀,傷起人來,實可将人千刀萬剮。燕雲還黑長的睫毛抖動幾下,看手邊浮塵在一抹天光裏飛舞,她看到自己覆在手腕上的衣袖,那裏有些細細密密的針孔,她曾在上頭繡了一枝梨花,蔣母見後,罵她妖調,硬是挑了繡線,拆了繡花。
她怎落如此境地?
“趕緊将你那些粉啊花啊的丢開來,抹得猴兒屁股似得,就不是正經人家的娘子。我們安貧人家,誰家良家婦變着法子打扮的?早起和面做湯餅,量米煮粥湯,漿洗衣裳,去田畦頭采鮮蔬,給你丈夫裁布縫衣,孝敬公公婆婆,友愛你人姑叔侄兒,雞要喂、鵝要趕,屋堂要掃塵。你丈夫回來,不許歪纏他,賢良妻得知規勸自個夫君上進……懂了沒?要還是不懂,你去撿豆子去。別見男人,就如貓兒見腥似得,一發不可收拾。”
燕雲還忽然笑了一下,她是伎,雖因生得天香國色,假母待價而沽,未曾接客,可日常也要賣藝陪酒。花樓裏的客,三教九流,有書生公子,有行商色鬼,有舉止不俗者,也少不得滿口污言穢語者。
偏她聽過最難聽最露骨的話,卻是出自自己婆婆之口。
蔣母不知她為何發笑,看得刺目,無名火騰騰而起,上來就要奪燕雲還手裏的鏡子,瞥見她唇上的嫣紅,又劈手來揪她的發鬓,空出另一只手來要給她擦掉。
“婆母休要如此。”燕雲還躲閃開來。
“将你嘴裏騷臭的脂膏給擦掉,勾誰去?浪蹄子。”
燕雲還仍是不肯,偏頭躲避,她心裏有一捧死灰,裏頭揣着一點火星子,那點火星透出來,落在她的心尖上,燙得她欲呼痛,欲悲泣……
“竟還不依?怕是勾了哪個浮浪子,打扮得妖裏妖氣要與他相會。”蔣母咬牙切齒,手上下死勁,不管不顧地揪了燕雲還的衣襟,抓着她散掉的發髻,将人推搡在案臺上,惡狠狠道,“還治不了你?嗯?”
“婆母如此羞辱于我,與蔣家又有何好名聲。”燕雲還禀花容月貌、冰肌玉骨,何嘗能幹出一個猙獰老婦撕衣扯發這等潑辣行止,只得口內與她講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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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母哪裏肯聽,惱恨燕雲還不順,磨着後槽牙,擡手就給了燕雲還一個耳光。
這一耳光打得燕雲還眼冒金星,瞪大一雙美目,仿身在惡夢之中,四肢不聽使喚,僵硬在那,竟是不能身魂歸一。
“老身今日便是将你打殺,你還能道出一個“不”字來?”蔣母惡聲道,她将手背狠狠往燕雲還唇上來回擦拭,豔紅的口脂抹開如殘血,襯着燕雲還雪白的臉頰,凄豔悲涼。
蔣母将燕雲還的口脂抹掉,總算有了些許的滿意,斥道:“打水來洗,什麽德行。”
燕雲還兀自睜着眼,看着低矮的屋頂,老舊積灰的橫梁,吊着籃子,貼着符紙,它們在那打着晃,沉沉地向她壓來。
屋外,蔣父輕咳了一聲,醒了一口濃痰,喚道:“天光不早了,得做飯食了,用罷飯,田裏還有忙哩。”
蔣母應了一聲,又瞪一眼燕雲還:“爛貨,還不起來梳梳頭,去燒火煮粥。”
燕雲還覺得自己臉上微有涼意,用手一抹,卻是半點眼淚也無。
“聽着沒?快給我起來,懶婦才不做羹湯。”蔣母邊罵邊又來撕扯燕雲還。
燕雲還不知哪來的力氣,她撫琴寫字調香的纖纖手,似能彎弓拿刀,将蔣母狠狠推了一記。
蔣母往日量她斯文,從來謾罵由心,只沒想過她會還手,猝不及防之下,驚呼一聲,往後一倒,慌亂下,自己絆了自己一跤,坐倒在地上唉喲呼道。
燕雲還哪想竟将蔣母推得摔倒在地,一時發慌,竟也沒了主意。
蔣母叫痛幾聲,一發不可收拾,嚎啕大哭,拿手拍着地,咒天罵地:“這可了不得,做媳婦的要打殺婆婆,不指着你孝順,倒來要我的命,沒天理啊,可活不得了,這哪裏娶的是兒媳,分明是要來一張催命符。唉喲,打殺人了,我可活不得了。”
蔣父在外頭聽到蔣母哭嚎,他不好進兒媳屋中,又許是知道自己的老伴慣來裝腔作勢的,不鹹不淡:“休大聲,吵得別人家知曉,丢我蔣家的臉。”
“老天爺啊,開開眼吶,老婆子可活不得了,毒婦進家,今日推殺我,明日就能拿藥藥死我。老婆子這命,何其苦啊,苦啊。”蔣母哪肯罷休,哭罵不止。
蔣父在外出聲道:“憑他哪個對錯,兒媳你跪下賠個罪便了了。”
跪下賠罪?憑何?燕雲還心頭的那點火,燒着蔓蔓枯草,她站在浮塵遍生的天光裏,慢聲道:“婆母既說是我打殺了你,不如報了官,是非公道,自有官府來斷?”
蔣母一怔,嚎道:“ 放屁,你當哪個都跟你似得,抛頭露面,全不知廉恥……你個……”
一語末了,就聽外面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輕快響起:“阿爹,您老在這做什麽?我阿娘與娘子呢?”卻是蔣郎君歸家來。
蔣母一骨碌爬将起來,抹淚擤鼻涕地沖出去,哭嚷道:“大郎,大郎,你可算回來了,你娶惡婦,仗着為公主繡了幾日帕子,打起婆婆來,大郎啊大郎,娘可活不得了。”
燕雲還仍舊立在屋中不動,幾聲腳步過,她的夫君過來,站在門口,無奈道:“娘子,阿娘年老,你怎與她計較?”
這日子,究竟要如何過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