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蔣家仨人愁眉苦臉。

蔣父發愁公主會降罪自家, 貴人要出氣,哪分青紅皂白,又是皇帝的女兒, 真是喊冤都沒地方喊。

蔣母惶惶中, 竟又生出:那賤婦真個走了那倒是天大的好事。她是真心不喜燕雲還, 嫌她辱沒蔣家門楣,眼下唯怕公主怪責。

蔣大郎在屋內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 公主的護衛好生吓人,手一捏,他大半胳膊青紫了一片,骨頭險沒斷折。

“不行, 爹娘, 我得去把娘子找回來,求也罷, 跪也罷,得把人叫回家先。”

蔣母面皮都紫了:“求?跪?男兒膝下有黃金,我生你, 要你讀詩書, 要你頂天立地, 你要去跪求一個伎子?”

蔣大郎急道:“娘親知得什麽。”

蔣父作勢又要打蔣母:“你一無知田間婦,屁事不懂, 你只讓大郎頂事便是。”

蔣母瑟縮了一下,讷讷不敢言。

蔣大郎張張了嘴,唉了一聲,匆匆出了家門, 直往沐侯府趕去。

因為要宴客, 百花園已經閉了園。

匠人紮各樣彩燈、像生花填描園景, 樂伎與百戲藝人全都暫住進園中,姬明笙又從四司六局那借調了人手,本就熱鬧的百花園處處喧嚣,絲竹聲蕭不絕于耳。

姬明笙頭一日還頗有興致地看侏儒打扮成滑稽模樣變戲法,第二日就嫌過于吵鬧,避入偏院躲閑,一幹事務全交給了如意等人打理,自己又另外下帖請了曹夫人作陪。

她二人極為投緣,相談甚歡,恨不能同床共枕,秉燭夜談至天明。

只可憐了曹府尹,公主二十三宴客,他娘子十三日就讓公主接走了,撇下他孤凄凄地一個人,被冷衾寒好不可憐。有友人想過來撺掇曹府尹趁着河東獅不在家中,去外頭吃吃酒作作樂,一瞧曹府尹如喪考妣的模樣,又悻悻地走了。啧,曹府尹生就銅牙鐵胃,唯好母老虎。

曹夫人在百花園樂不思蜀,險些沒把丈夫忘到後腦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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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明笙笑着放下魚鈎,戲谑道:“曹府尹話家裏埋怨我,拐跑他娘子,害他孤家寡人,好不孤凄。”

曹夫人嫣然一笑,道:“日日在一處,又有什麽意思?便是公主不邀我來百花園小住,我一年之中總有些時段不在家中,或去鄉間別院,或去寺廟禮佛,或外出游玩。長日相對,再好也膩味。”

姬明笙笑起來:“夫人能說這一番話,可見夫妻情深。”

曹夫人一樂:“也算緣分,我不嫌一臉褶子,他休埋怨娘子兇悍。 ”她膽大敢言,道,“公主棄夫後,更顯卓越風姿,令人神往。”

姬明笙揚眉:“這般說來,夫人還曾嫌棄于我?”

曹夫人掩面,笑道:“公主婚後,有賢惠美名,我這等悍婦,最見不得賢妻良母。任她嫁前英姿飒爽不輸男兒家,婚後洗手做羹湯,只差跪下奉湯勺,類此之事,大凡有個一樁一件的,必編在話本裏頭大書特書,敲鑼打鼓嚷得人盡皆知,就差扯着嗓子要世間女子效仿。”她看眼姬明笙,“公主嫁前何等肆意飛揚,嫁人後在世上嘴裏成了溫順恭謙的女子,雖是美名,到底面目模糊。二十三日的百花宴中,如此貴婦,十個裏頭必有九個,都是一般眉目。”

姬明笙輕嘆,道:“是我想岔了。”

曹夫人問道:“公主眼下快活嗎?”

姬明笙拎了拎魚竿:“确實快活。 ”

曹夫人語出驚人,道:“嫁為人婦,窩窩囊囊、三從四德的,有何樂趣可言?在家時千嬌百寵,嫁人後就要低三下四,倒幹起丫頭的活計,這越活越是每況愈下,我何苦折騰一場?”

姬明笙撫掌道:“恨不早識曹夫人。”

曹夫人笑起來:“公主不責怪放肆便是恩賜。”

“皆是肺腑之言。”姬明笙道,“夫人願說這些話,才是親近之意。”

曹夫人見魚鳔一沉,忙收魚竿,又道:“一樣水米養百樣人,有我這等悍婦,自也有真正貞賢良淑的,指着她名聲過活,各有各的緣法。恕我大膽妄言,公主實在不像專好美名之人,再恕我放肆,狀元郎配不上公主。”

“是嗎?”

“是哩,堪配公主的男子,需得舉世無雙,能讓公主活得比未嫁之時更為肆意随心。”曹夫人道,“不知有多少男子,自我吹噓胸懷寬闊,實則卻是小肚雞腸,尤對女子苛責,這不行,那不許,這不對,那不好。”

姬明笙笑起來:“夫人算是把世間的男子罵進去了十之八九。”

“他們做得,我說不得?”曹夫人笑,“依我之見,既是男子漢,心中能容世所不容之事,方稱大丈夫,不然,哪來得臉吹噓自傲啊。”

姬明笙念頭有些微恍,世間大丈夫啊,樓大将軍許算得上一個。

她二人釣半天魚,半尾魚也無,守着魚簍的阿軟等人好不失望。

姬明笙笑道:“真個當我們是來釣魚的,我們不過來說笑的。”

她們說笑間,茜紅領了燕雲還打月亮門進來,隔池看美人,如隔簾觀名花,見其豔絕無雙,争不可耐之下只想撩簾捧到眼前細觀。

“這是……”曹夫人驚嘆不已,“這是哪來的絕世美人?”

姬明笙微有些驚訝,輕蹙了一下雙眉,便知燕雲還大許是遇着什麽事,她本就憐惜名花落入鐵匠手,栽在火爐邊,澆的還是鐵汁。

燕雲還身上穿的還是姬明笙送去的那件華衣,她在留溪沐浴更衣,重理雲鬓,久不描的娥眉淡淡掃就,胭脂暈開一點酯然,櫻桃嘴點着绛紅胭脂,微啓輕抿俱勾人心弦。

“燕雲還拜見公主……”

姬明笙上前将人拉起來,細細審視着燕雲還的臉,伸手就摸了一下,笑道:“大凡是美人,濃妝淡抹兩相宜,不過,燕娘子更宜盛裝啊。”她将人拉過來,一指曹夫人,“這位是阿韋,單名一個夷字,夫家是禹京府尹。你喚她韋姐姐、曹夫人,都兩可。”

“公主只說我,怎不說這位美人的名姓?”

姬明笙笑道:“她姓燕,名喚雲還,夫家……”夫家什麽名姓,姬明笙就沒仔細記過,此時便有些尴尬。

燕雲還深深一禮,道:“雲還夫家,不提也罷。 ”她面露羞澀,又欲下跪。

“诶,你坐着說便是。”姬明笙将人摁在身邊,“阿韋可是惜花人,瞧這個大美人跪來跪去,過後怕要指責我不懂憐香惜玉。 ”

曹夫人大笑起來:“理是這理,奈何公主也是世上無雙的大美人,我又如何舍得指責。”

“瞧見沒,看看曹夫人這口齒,大凡她是男兒郎,天下的美人都要被她哄騙了去。”姬明笙打趣道。

曹夫人當仁不讓道:“落我手裏,不定比落一些臭男人手裏更好呢,我疼美人,從來是發自肺腑的。”曹夫人慣在外頭走動,識人的本領比姬明笙都要強,她一見燕雲還的風姿,便知她的出身 ,古來花院青樓,出過多少精彩致極的人物,休論出身何處,自有出淤泥而不染者。

燕雲還頭次見口舌這麽伶俐的女子,一時竟還有些不知所措,到底曾是行首,無措過後,抿唇一笑之後,接話道:“夫人憐我,當心我賴上你。”

曹夫人頓笑起來:“你只管來,我只怕你不肯賴上我。你尋着我,萬般事,我都幫安排妥帖。”她看了眼燕雲還與姬明笙一眼,“不過,燕娘子怕是有話要與公主說,我呀,釣了半日的魚,連個魚鱗都沒瞧見,打算去公主的廚下撈一尾來,充充門面。”

燕雲還忙又起身,道:“夫人止步,雖是羞慚之事,卻無不可對人言之處。”

曹夫人聽聞此言,便也坐了回去。

姬明笙料想是她夫家事,問道:“可是受了什麽委屈?”

燕雲還無悲無喜,将蔣家之事細細說了,又愧聲道:“不敢欺瞞公主與夫人,我惱怒之下,藏了火折,只想着他們若真将我鎖在柴房之中,便點了火,與他們同歸于盡。”如今思及此,她是心悸不已,她幾時成了這等将人命視若等閑的惡人?農家院,草頂木梁,火一引,一夕成灰。

“唉……”曹夫人輕嘆一口氣,“不過是逼到一下地步的傻念頭。”

姬明笙伸指拭去燕雲還眼尾的一點淚意,柔聲問道:“你有何打算?你開口,我便為你做主。”

燕雲還鼻中一酸,她一生坎坷飄零,幸之又幸之事,就是遇到了姬明笙,身一矮,跪倒在地,擡臉仰望着姬明笙:“我……我……公主,燕雲還再不願回蔣家,我實捱不下去。我自知我曾為伎,能嫁良人為妻,實是我高攀了他,如今思離,是不識擡舉,只我,實在不願是日日伏在地上過活度日。”

“值當什麽。起來。”姬明笙拉了一下,沒把人拉起來,道,“不回便不回,什麽大人物,論得起高攀不高攀的。”不過是沐家自以為是使的下作手段,既要出氣,又要打着為善的旗子,辦的事,既小氣上不得擡面,還暗藏着毒針,真有心,尋個好一點的人家将燕雲還嫁過去,再許金銀等物,有銀錢傍身,也添些底氣。沐家倒好,尋個糟爛的人家,燕雲還還是清條條一個人被許去蔣家,身無長物,無親無友,簡直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被蔣家折騰死了,都無有聲息。

“不如你也寫一封休書與他?”姬明笙笑着道,“我遣人送過去?”

“也?”

“原來你不知曉啊。”姬明笙愈發笑得燦爛,“我嫌沐安辰不堪,一封休書,休了夫。”

燕雲還吃驚,她一日一日在農家小院,最遠都沒出村落,消息閉塞,哪裏知曉姬明笙已與沐安辰兩別,驚訝之餘,不知怎的,心裏反倒有些快意,低聲道:“沐狀元配不上公主。”

曹夫人擊掌道:“可不是,可見英雄所見略同。”她以扇遮面,湊過來道,“那蔣家實是惹人厭煩,一封休書都便宜了他,不如尋人,偷偷打他一頓,何如?”

她想了想,又壓低聲:“順道,把狀元公也給揍一頓。”

姬明笙倒覺無有不可,只是,她也悄聲道:“得隐秘些,休撞上兵馬司的人。”

燕雲還目瞪口呆。

番外(逢帝下)

樓長危懷裏抱着一把木劍,倚在山壁上,一瞬不瞬地看着前方不遠處老松下,他的老師與穿得花哩胡哨的富商坐在兩口金銀箱上交談,一邊香爐袅袅生煙,煙霧間時不時有富商爽朗的笑聲陣陣傳來。

他腳邊一個粉妝玉琢的小童貼在他身畔,一雙黑漆漆濕漉漉的眼睛,滴溜溜打着轉,嘴裏咬着一塊胡麻餅,歪着腦袋,然後道:“師兄,那是誰?”

“不知,許是京中貴人。”樓長危低下頭,幫小童拂去嘴邊的碎屑,再皺緊眉,将人拎起來,“子離,好好吃餅,吃得一身碎屑。”

俞子離看看自己的衣襟,咽下口中的餅,道:“心中無碎屑,眼中便無碎屑,師兄,你怎兄眼見碎屑,沒瞧見我。”

“休在那花言巧語,你髒死了。”樓長危嫌棄道。

俞子離噘着嘴:“只師兄洗潔,爹爹說他在山裏采藥,一月都不洗澡,頭發都能打結?”他摸摸散着的發,“我的頭發都沒打結過呢,我不髒。”

樓長危臉都擰巴了,道:“老師在深山采藥,不便洗沐,是無奈之舉。”

“哪裏有,爹爹說,那條山裏有瀑布。”俞子離委屈道。

樓長危便道:“你成髒貓了,晚上便不許與我睡一塊。”

俞子離大驚,比對了一下跟自己爹睡,還是跟自己師兄睡的好處壞處,想來想去,好似跟着師兄更好,慌忙拍掉身上的餅屑,一把抱住樓長危的大腿,讨饒道:“我要跟師兄睡,我不要跟爹爹。跟爹爹睡,睡一頭,我要壓着他的長胡子,睡另一頭,他要踹我到床底去。”

樓長危摸摸自己師弟的發頂,道:“那你還要好好用晚膳,多吃鮮蔬果肉。”

“好。”俞子離大聲應道。

老松下,也不知富商與俞丘聲談了什麽,那富商攜了俞丘聲的手,一同過來道:“既如此,晚輩便要在先生這多打擾幾日了。”

“好說好說。”俞丘聲捊着花白長須,呵呵一笑,“四郎随意,只寒舍簡陋,怕是四郎住不習慣。”

“無妨,我一介游商,破廟野地,又不是不曾将就過。”富商笑,看一眼樓長危,“那晚上我便與先生的小徒弟住一屋。”

樓長危一愣。

俞子離也是怔愣:“客人要和師兄住一塊?那我睡何處?”他挑剔地看了眼富商,睡一塊?他不要與陌生人一處,當下急得差點哭出來,“那阿離豈不是沒地方睡了?”

富商見他生得玉雪可愛,道:“你睡覺不似擺船,倒也可以與我一道睡。”

俞子離哇得一聲痛哭出聲,他還沒說嫌棄這個不知趣的富商,富商倒先嫌起他來,無比委屈:“阿離要睡哪去?阿離要跟師兄一道睡。”

俞丘聲年紀一大把,身體卻極為康健,一把撈起兒子放在肩上:“阿離跟爹爹一塊睡。”

俞子離坐在父親肩頭,撈起俞丘聲的一縷長須,搖頭:“阿離跟師兄睡,爹爹眼客人睡。”

富商看一眼俞丘聲,瞳孔微睜,嫌棄至極,道:“不好,從來主随客便,你一小童怎不知禮數。”

俞子離頭一仰,繼續哭:“爹爹不愛洗澡,師兄勤快,日日洗沐,身上有清香,我要和師兄睡。”

富商伸手彈了一下俞子離的額頭,力道還不輕,留下一記紅印,惡劣道:“你爹爹不但不洗澡,身上說不定還生虱子。”

俞子離聽了這話,更傷心了,哭道:“我不要和爹爹睡,不要生虱子。”

俞丘聲哈哈大笑,将兒子從肩上取下,抛了抛,道:“阿離休聽惡客的惡言,咱們山中的溫泉裏頭有硫磺,泡過後,身上不生小蟲子,你只管與爹爹睡。你師兄睡覺機敏,枕頭底下都放着刀,這惡客睡相不好,你師兄半睡半醒,以為有賊,怕是要兵刃相向。”

富商微驚,問樓長危:“果真如此。”

樓長危點頭,從懷裏取出一把匕首,唰得拔利刃:“老師道,人需有警惕之心,不可松懈大意。”

富商示意,勾勾手掌,樓長危便把匕首遞全富商。

“尋常兵器,未見長處,你老師小氣得狠。”富商嫌道,又笑,“來,我給你一把好的。”他剛要探手去懷裏,方想起不曾帶在身上,哈哈幾聲,“過後,我叫人給你送來,可好?”

樓長危不禁疑他哄騙自己。

俞子離被父親哄了幾聲後,總算相信父親身上不曾生虱子,晃晃手裏的長須,抽抽鼻子:“我怕壓到爹爹的胡須。”

俞丘聲笑不可抑:“阿離乖,爹爹就把胡須剪了去。”

“果真?”

“阿爹怎會欺騙阿離呢。”

“好呀好呀,爹爹剪胡子。”

俞丘聲當真拿剪子将長及小腹的長須剪去,只留得指長的一大篷,亂七八糟地虬張着,仙風道骨的俞先生平添幾分滑稽處,俞子離卻極為捧場,拍着小手大笑。

樓長危看着鬧到一塊的父子,眉眼除卻松快的笑意,到底藏了一絲豔羨。

富商碰碰他的胳膊,笑問:“可是心喜此等父子之情?”

樓長危閉上嘴,看了眼富商,問道:“郎君真的姓季嗎?”

“騙你做甚?我本姓季。”富商一本經道。

樓長危總覺他這話說得似藏有玄機,何謂本姓季?姓還能換不成?憑他做夢都沒想到,姬家人換姓換祖宗都是稀疏平常的事。

“郎君本就是為我老師而來?”樓長危又問道。

富商愈發正經了:“小友是在暗責我欺你啊…啊呀,我不是小友說上京找人相商要事,相商之人便是你的老師,長不見面,不知俞先生收了學生。”

樓長危想了想,再問道:“那郎君究竟哪裏人士?”不等富商答,自己便道,“小子想,郎君的舊籍,定不是禹京。”

富商哈哈大笑,連拍幾下樓長危的肩膀:“小小年紀,聰明得狠。”

樓長危拿此人半點法子都沒有,偏他又是老師的客人,還不得不精心招待,晚上幫富商打來洗面淨身的水。

“我兒子都不曾為我端過洗面水呢。”富商感嘆,起身展臂,端得是要人伺侯的架式。

樓長危一愣之際,想着他為長,又為客,伺侯一二也不甚打緊,幫站富商挽袖,心中篤定此君家常定在仆懷婢繞,一衣一食,都有人精心打理。

富商理所當然地由他替自己挽衣袖,又笑問:“怎麽?又在琢磨着我是何方人士?人不大,倒是多思量。”

樓長危道:“貴人晚間怕是住不慣這裏。”

“啧啧啧,郎君都不喚了,叫起貴人來。”富商大搖其頭。

入夜,富商與他同榻,果然翻來覆去睡不着,他也不怕半夜驚擾他,會挨刀子,道:“聽,外頭什麽聲?”

樓長危坐起身,道:“不知什麽鳥,夜裏啼叫。”

富商性起:“聽叫聲,竟在屋外,來來來,今夜月明,尋張弓射它下來,我們生火烤了吃。”

樓長危呆滞一會,拿眼看富商,以防他與自己頑笑。

富商卻已掀病起身,順手拉了樓長危起來,推門出去,屋外一地月光,老樹倦鳥,皆在清如水的月光中清晰可見。樓長危人都出來了,只好取下挂在檐下的一張弓,搭弓射箭,一箭正中鳥窩,驚得眠鳥驚起四飛,立馬又接一箭,一只大鳥應聲而落。

“好箭法。”富商拍手誇贊,上前撿了落鳥,拔掉箭,從柴垛那攏了一大把柴火,尋塊空地,架起火堆,将那鳥剖腹去了內髒,連着毛裹了泥巴埋進火堆中。

“這便是有名的叫花雞。”

樓長危坐在火堆邊,添了幾根枯枝:“我不信郎君吃過叫花雞。”

“這你便錯了,要不要與我賭上一賭?”

“如何賭?”

“我吃過,你便叫我一聲爹。”

樓長危将一根長枯枝一折兩段,有些咬牙切齒道:“郎君有雞吃,還賺我一聲爹?”

富商笑道:“叫我一聲爹,還虧了你不曾?”

樓長危被他逗笑,少年人眉目如畫,笑起更是妙不可言。富商看他一眼,道:“俊俏少年人,就該多笑笑,招人喜歡。”

“那長得不俊俏,就不該多笑?”

“更該多笑笑,笑得人如沐春風,更招人喜歡。”

樓長危道:“我不圖人喜歡,想來,想笑時便笑,不笑時便不笑,豈不是更自在?”

富商笑起來,誇道:“你生得好看,笑不笑,都招人喜歡。 ”

反正,橫平豎直,都是他的道理。

等得良久,富商與他拉拉雜雜說了好些話,扒拉出叫花雞,磕掉泥殼,連皮帶着毛都剝得幹淨,這鳥沒多少肉,皮毛一去,只見骨頭,不見肉。

富商将兩只鳥腿拔下來,遞給樓長危:“來嘗嘗。”

樓長危接過,這鳥沒放鹽巴,沒滋沒味,卻也有幾分鮮美,他又是長身之時,不耐饑,半點不嫌棄,将鳥腿吃個幹淨,只肉少,越吃越餓。

“再吃一個。”富商又遞過一個鳥腿。

樓長危一怔:“你呢?”

富商笑着打趣:“肚子餓得亂響,喂飽你自個打緊。”他将一只鳥全塞了過來,又道,“你老師老得都快老糊塗了,想來也想不到細處,夜間備點吃食在屋中,半夜餓了,也好祭祭五髒廟。”

樓長危吃着鳥肉,有些發愣,靜靜地聽着富商唠叨。

“明晚我們偷偷起來煮碗湯餅如何?”富商又道,“這時節山中有好菌菇,增鮮添美。”

“好。”

“可有喜愛吃的飯食?明日,我打發手下進城買些好吃的來,你有什麽要捎帶的?可你買些果脯可好?”

“為何?”

富商取笑道:“我見你晚飯時跟着你的小師弟一道吃了好幾塊,怕是喜愛酸甜之物,只是羞于跟小童争食,才裝着尋常。”

“我沒有。”

“這又有什麽好好丢臉的?你也不過半大少年人。”

“我沒……”

“水晶杏,金絲蜜棗如何?”

“我……”

樓長危聲漸悄,往地上一躺,看着明晃晃的夜空:他确實喜愛酸甜之物,只是,從來無人知曉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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