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十六

溫爽對李宏深說,學校放假了,我也想去上海看你們比賽,可不可以。

李宏深沒明白,說,你有時間,當然可以啊。

溫爽說,明年我要畢業了,後援會就給別的妹子做了,可能最後一次跟着你跑了。

李宏深明白了,說,你注意安全,一定聯系。不說什麽後援不後援,以後有空,一樣來找我玩啊。

溫爽說,不一樣的,我知道,謝謝你。

李宏深覺得小女孩的心思真不好琢磨,但是他懂。

他們都在同一件事上寄托了太多。

賽程表排到了最後一天,出發前催裁縫趕布景磨錄音,找車運道具,就連周志傑脾氣都暴躁起來,因為這仿佛完全沒有意義。

個個奔三的人,要花錢請假帶着十幾號小孩,千裏迢迢去做一件明知道沒有回報的事。cosplay這東西,畢竟和普通人的認知相距太遠,無法解釋,工作和生活上都要找各種借口。一點點任性的期望所帶來的壓力也無處排解,大家都是一根繩上的螞蚱。

結果這次史馨桐沒說話,休息的時候,宮平在排練室角落裏訓了他一頓。

宮平說,既然選擇做了,就不要指責別人。

玩了這麽多年,第一次帶團進決賽,誰沒愛,誰不慌,誰壓力不大。

你不要給玩cos這件事強加什麽意義,這沒什麽了不起,也沒什麽見不得人,和上班上學是一樣的,要是不玩cos,我們都不會是現在的樣子。

很多事情的意義,一時半會,是沒法發現的。

李宏深還是第一次見他動氣,壓着聲音,卻連珠炮一樣,把周志傑訓成了孫子,一句嘴不回。衆人耳朵裏多少聽進去幾句,都只得裝沒聽見。章曉真早跟着馮心則出去了。李宏深覺得這時候該自己出馬了,過去沖着使個眼色。

宮平不理他。李宏深賴着不動。宮平這才微微擺了擺頭。他趕緊拉着周志傑去找地兒抽煙。

“慈不掌兵,你這也太好欺負了,五媽也忒梗了,誰家敢這麽訓當頭的。”

周志傑說:“他那話不是說給我一個人聽的,我懂,他平時不說話,這會兒讓他說才管用。”

“你今天也真是吃槍藥了,幹嘛這麽焦慮?”

周志傑蹲着,不答。

李宏深抱着手臂瞥他:“家裏有事?被領導罵了?不會吧?”

周志傑把煙頭一甩,踩滅了,說:“沒有,就是有點心理不平衡,老大不小了,圖什麽呢。”

李宏深怒道:“素質!”一腳把他踹個趔趄,摸了張紙,把煙頭抓起來丢了。

周志傑說:“靠,你怎麽跟五媽越來越像了。”

李宏深揪着他領子往裏提,說:“五講四美三熱愛懂不懂?跟你說,有獎沒獎,二工大晚上開啤酒節,天下英才,全國名coser面前,大小是個社長,別慫包啊,不作不死。”

回去的時候,排練室裏一派風平浪靜安寧祥和。馮心則在帶小孩走位,宮平和史馨桐一左一右蹲着擰擋板上的螺絲。

史馨桐說:“鹹豬手拿開拿開,我報警了啊。”

周志傑又去拉宮平,宮平說:“以後擋板不能省錢,這螺絲是上次我從別人那裏撿的,比我們自己配的好用有沒有。”

周志傑:“……”

周志傑伸手去卡他脖子,宮平腿一蹬,又想掀他,周志傑胳膊一使勁,說:“小樣兒,又來,涯總早就教我怎麽治你了。”

李宏深本來靠在邊上,聞言怒道:“不要栽贓我!”

宮平皺眉掰着周志傑胳膊,卻瞅着他笑。

李宏深忍不住也笑。

後來他們不是一撥兒去的上海。卻先在博覽中心遇到了。

結果又是互相瞅着笑。

宮平說:“李副總監,聽說CJ執行總監都在現場出cos呢,你不來一個?”

李宏深說:“宮副總編,我看土豆頻道記者頭上都別個LOGO呢,你不來一個?”

兩個人都很少看到對方的正常狀态,乍遇見了都忍俊不禁,一個襯衫西褲,一個穿着“電玩領空”的T恤,一人脖子上挂一個相機,褲腰裏別個工作證。

宮平說:“你拍照還要自己上嗎?”

李宏深說:“不不,自己留個底回去好做反饋。你家沒有攝影來嗎?”

宮平說:“攝影在那邊排隊看show girl呢。”

李宏深:“……”

對面展臺音樂忽然一陣響,李宏深光見宮平動嘴,不知道他說什麽,一手攔在耳後,湊近了去聽。

宮平扯着嗓子說:“你先忙!”

李宏深扯着嗓子說:“晚上見!”

會場的人已經多起來了,一臉暧昧地看着這兩個神經病。

結果兩個人繞了小半圈,又遇見了。

李宏深說:“這麽巧啊。”

宮平:“……”

會場的人已經很多了,一臉暧昧地看着這兩個神經病。

李宏深得承認,某種程度上說,游戲确實是令人堕落的東西。即使他深谙創意如何運作,依然容易被展會的那種氛圍裹挾。

巨大的LED屏,追光燈,成排的show girl端着禮品笑靥如花,創意展臺各抱地勢鈎心鬥角,渾身披挂的coser高高站在臺上,體驗區排着長隊的玩家,眼底映滿顯示器的光。媒體的搖臂時不時從頭頂掃過,一覽無餘地記錄下所有感官同時受到的刺激。

他倆在裏面走着,都是業內人士,一臉見怪不怪曾經滄海,卻感覺不到衆人皆醉我獨醒,只覺得飄飄天地一沙鷗。

還有各種噱頭,充氣偶人,模拟叢林,迷宮,巨大的冰塊,以及……

李宏深忍不住笑,伸手推宮平。宮平正往手機筆記裏寫着什麽,“嗯”了一聲沒擡頭。

李宏深說:“你不喜歡看美女,可以看這個。”

他剛才偷偷留了點心,滿場宅男都對show girl趨之若鹜,臺下一地口水,裝淡定不動腿的也有個踮腳幅度回頭率,而宮平真的沒什麽反應,萬花叢中過的勁頭,看小展臺山寨coser賣萌都比那認真。他默默在心裏感嘆,女孩子怎麽能抱怨男朋友看美女,不看才怪了,絕對彎的。

宮平擡頭看了一眼:“靠。”

果然對show boy反應比較大。

李宏深故意說:“章曉真說的沒錯,不好看,你覺得呢?”

宮平對他怒目而視,一臉“被調戲了”。

最後他們還是繞到了“無常戰記”那家手游公司的展臺。李宏深本來就抱着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的心态,還沒有走秀,臺下人也不多,只有LED在循環播放着官方的資料片。

兩人站着看了一會兒,都沒說話。宮平問:“後來呢?”

這還是他第一次問。

李宏深低聲說:“官方刷了,我就不知道了,別的是其他人在做。”

宮平點點頭,去看旁邊的指示牌。李宏深覺得齊钺肯定在後面工作間裏,正猶豫要不要把他拉走。宮平看了看表,說:“我一會兒有幾家要采,過去找攝影,你要不要回去忙?”

李宏深沒有答話,看了一眼展臺側口,伸了胳膊把他攬過來。

宮平有點莫名其妙,李宏深勾着他脖子,把他慢慢推到邊上,偏頭湊近了說:“我要回去監工了,中午開會,下午繼續監工,接下來兩天可以溜號,晚上二工大見。”

話還沒說完,又是一陣指甲刮玻璃一般調音響的雜音,宮平聽不清,說:“什麽?”

李宏深扯着嗓子對着他耳朵說:“晚上沒事!晚上見!”

會場的路人再次一臉暧昧地看着這兩個神經病。

周志傑蹲着感嘆:“無涯同志,你說,我拿着你此時此刻的光輝形象,私敲你後援會的妹子,标價多少一張合适?”

李宏深掃視了一下前後左右,說:“你看那邊那個哥們,肉色短褲太銷魂,我的建議是,你拿着他此時此刻的光輝形象,請蘇摩大小姐打一個碼,私敲他本人,标價多少都合适。”

周志傑說:“靠!你也見過她打的碼!”

李宏深說:“輕騎兵同志,不要靠,我也被她打過碼,同是天涯淪落人。”

籃球場邊緣擠了一大排圍觀群衆。本地小coser,親友後援團,還有白天的觀衆,已經笑躺了一半。

上海七月底的夏夜,誰過誰知道。籃球場的白光燈又烤得厲害,蟲子在腿上撞過來撞過去。

“一期一會”男女比例均衡,盯他看的妹子也多,李宏深覺得需要有點下限,也怕貪涼被風打了,堅持穿了個背心,在一旁蹲着的時候才掀起來卷到腋下,實質上和打赤膊差不多,形式上稍微hold住一點。

宮平這時候異類了,一件球衣挂在身上晃晃蕩蕩,就是不脫。周志傑一幹人等早大大方方晃來晃去,他插在中間就顯得有點怪。李宏深暗搓搓地想,別人要怕也是怕妹子看,這人是不是見漢子多了,才不好意思脫。

占着球場的社團,到處都是白花花露肉的,身材無論好壞,都一樣散發着花露水的氣息,無法直視。

李宏深頭一天吃了晚飯自己打車過來,和同事打了招呼,也都知道他是coser,沒人大驚小怪,業內人士就這點好。給周志傑打了電話,直接殺到球場來。

後面兩天索性散場就跟班車大巴過來吃晚飯,一車都是舞臺黨,熟人多,三步一點頭,兩步一招手,不停嘴地聊一路。

冤家對頭自然也不會沒有,只裝作沒看見,習慣了。

還有小粉絲狀來求簽名的,他心裏默默望天。

老熟人見一個感嘆一個,一年舊人少一年,萬裏沙灘死前浪,你無涯居然還跟個沒名氣的團打醬油,真是活久見。

李宏深心裏繼續默默望天。

然而,東食苑的不鏽鋼鐵盤拿在手裏,看見五光十色的社團T恤排着隊打飯的時候,天色将晚,站在男寝宿舍樓下,看着來來往往的coser背着道具推着擋板去占排練場地的時候。

他覺得一切都沒有改變。

二工大的夏天還是那樣潮濕,那樣熱,入夜到處都是隐隐的音樂聲,宿舍樓下到處堆着千奇百怪的大件道具和盔甲,到處都是各種口音的年輕人三五成群高聲談笑肆無忌憚。四面八方,從看起來平淡的生活的每一個角落,一夜之間彙成這樣一支大軍,又會在一夜之間退去,不剩一點痕跡。

而一人一點兒青春啊,就像一段年輪,長長久久印在這裏,不管誰的。

他們團住五樓,沒電梯,一個單元門進去,兩間學生宿舍,上下床,瓷磚地,有陽臺,一個不小的門廳可以堆道具,一個水房浴室衛生間。李宏深頭一天去,小弟帶他進門,正趕上收拾東西去排練場。

李宏深默念還真是老樣子,把包往個空鋪上一扔,背心短褲,水房抹了一把臉,随手拿桌上驅蚊花露水嘩嘩噴了一身,看周志傑正叫人搬二層臺,他過去拎了塊板就往外扛。

周志傑一臉“我活久見”地看着他。

李宏深說,幹什麽,怕我不知道往哪裏搬?

周志傑說,不不不,是涯總你太親民了。

宮平繞進來,說,兵哥,球場找好了,絲竹姐那邊占着……“了”還沒出口,也是一臉“我活久見”地看着他。

李宏深說,你也覺得我太親民了嗎?

宮平說,不不不,你這就來啦,今晚睡哪,選手證拿了嗎,明早幾點去,餐票和宿舍鑰匙我這一份兵哥那一份,有事找我倆。

李宏深投降,知道了知道了五媽。

周志傑立了軍令狀,每天晚上七點排到十一點,一會兒不多,一會兒不少,不偷懶,不熬夜。不占着籃球場和要死磕獎項的社團搶。

但騎兵同志幾何不太好,頭一天白天踩的臺量的尺寸,晚上半天也沒比劃明白該圈多大地,四個上下臺口在哪。李宏深本來在旁邊蹲着,徹底失去耐心,對着圍觀群衆吼了一聲,拿箱水來。

拆了包裝,拿水瓶踩着步子在球場地上定了幾個點,劃出個臺子尺寸來,指揮小弟把二層臺往中間搭。拍拍手,見衆人一臉崇拜,怒道,出息,這老子本行。

水土不服中暑的幾個蔫蔫地坐在旁邊,包括十一在內,宮平負責在邊上拿硬幣和風油精給刮痧,刮得一個個哇哇亂叫。

李宏深往他邊上一坐,指指自己背後,說:“給我刮一個。”

宮平說:“你不舒服?”

李宏深沒有答話,看了一眼旁邊,站起來,走到他身邊,伸了胳膊把他攬過來。

宮平有點莫名其妙,李宏深勾着他脖子,偏頭湊近了,在他耳邊說:“不舒服才有份?”

宮平本能地掙了一下,頓了一頓,眼睛不敢看他,往旁邊瞥去,結果又頓住了。

章曉真沒過來,市場部有應酬。馮心則沒事就自己坐在角落裏,有點即墨。

女生那邊自然是史馨桐帶隊,李宏深稍稍有點八卦,想着馮心則住女生宿舍會不會有點奇怪,不知道什麽光景。但是再一想,他要是住到男生這邊來,似乎更加奇怪。

而且宮平還不是也和他們住在一起。

那天晚上李宏深睡不着。好幾年沒睡集體宿舍硬板床還是其次,他認床,老毛病。

外面還是隐隐約約的喧嘩,還好在五樓。對床的小弟已經輕輕地開始打鼾。室內風扇呼呼作響,一秒回到大學時代。

周志傑去組委會交音樂了。不知道為什麽,宮平也沒回來。

李宏深翻身,起來刷了刷手機,其實室內不算熱,陽臺也大開對流,就是莫名其妙地悶。睡不着。

他并不是沒有出過門,走過南闖過北,此時卻充滿了不真實的感覺。

太熟悉又太陌生。二工大是個時間隧道,仿佛往後退一小步,就直接跌回了迷茫混亂躁動不安的二十歲,等着天亮的二十歲。

年少輕狂什麽都不用害怕的時光。

他聽到有人開門,然後似乎躊躇了一下,沒有開燈,去了水房。

宮平沖了個涼出來,看到李宏深靠在水房門口玩手機。

李宏深擡頭:“……”

宮平:“靠!”

閃電般拿毛巾擋着下身,進屋去,又出來,開水龍頭洗衣服,水調成一線,盡量不太大聲。

“睡不着?”宮平半晌才開腔,看他站着不走。

李宏深不答,只問:“周志傑也不回來?”

“音樂格式有點問題,剛才我過去調好了。他外面撞見熟人了,敘舊。”

“敘舊。年年來二工大,真心是,”李宏深放了手機感嘆,“新人舊人,新歡舊愛,新仇舊恨,都湊到一起了。”

宮平淡淡道:“想多了。”

李宏深說:“旁觀者清。”

宮平搖搖頭:“沒必要的。”說着,把水龍頭關了,絞幹了衣服毛巾,一件件晾起來,“又不是小孩子,差不多就行了。”

李宏深說:“什麽差不多?”

宮平笑了笑,說:“擡頭不見低頭見,你沒必要跟人叫板。”

李宏深說:“替你不值。”

宮平說:“我和他說清楚了。”

李宏深問:“說清楚什麽?”

宮平不答。

李宏深壞笑:“幹嘛啊,我哪不如他了?”

宮平說:“涯總,累壞了,咱不鬧了啊。”

說着就往外走,李宏深劈手把門一攔。

宮平身子一矮,鑽過去,進屋去了。

李宏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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