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二十一)

——等待,等待重逢的那一刻。

顧珺不知自家爹爹這些年是怎麽熬過來的,如今不過短短一個月,他已覺度日如年。

家裏仿佛到處都有她的身影。

卧房,前廳,後花園的練武場地……甚至是簡陋的馬廄裏。

他還記得那匹名喚“黑風”的戰馬。

顧珺到底沒有聽從夏侯雲歸的叮囑搬回顧府,得了夏侯雲歸臨行囑咐的俞總管勸不動他,連顧溫氏親自上門來接,只得顧珺斬釘截鐵的答複:“這裏是六郎與妻主的家,六郎要在這兒等她回來。”

顧溫氏深知幺子的脾氣——犯起倔來,是無論如何不會改主意的,只能無奈作罷,幸好兩家距離近,便于探望。

其時顧珺已從顧溫氏處得知長大成人的真正含義,更知何謂“妻夫”,所以當那日早間醒時,發現下/體處一片粘濕,再隐約記起夢中情景……霎時羞得滿臉通紅,心髒咚咚亂跳。

顧珺喜不自禁,第一個念頭是派人送信給夏侯雲歸,邊關是不是處于兵荒馬亂中也顧不上了,可展開紙,才提筆要寫時,又改了心意。

——這種事教他怎麽宣之于口?等重逢時,她自然知曉他是否如她所盼,已經成人……

擱下筆,顧珺下意識地摸了摸發燙的臉頰,回房拿起做了一半的絲綢小衣,繼續縫制。

出身将門世家的顧珺知曉厚實的絲綢衣裳對箭簇有一定的包裹作用,拔出箭簇時可以避免帶出更多的血肉,只是絲綢太過昂貴,無法在軍隊中普及。

——那夜,她身體上或深或淺的傷疤,他銘記于心,唯一的擔憂之處是怕新衣裳不合身。

顧珺為此總有點自責。

相聚時,他想不到要量一量她的身量,抽空為她做身新衣裳,等想到時,她已随軍出征,來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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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蘅為顧珺連日來抛下玩樂,靜心做衣裳之事驚奇不已,若再得知顧珺的真正想法,一定呆若木雞。

這哪裏是從前顧家六郎的做派?

這日門房來報,稱有一江湖劍客上門來訪,點名要見夏侯雲歸。

江湖與官府從來井水不犯河水,顧珺訝然,放下手頭的活計,去前廳見客。

來者是位看起來二十出頭的女人,一襲深衣,手握長劍,立在廳中央自有一股潇灑氣勢。

顧珺帶了幾分猶疑,上前斂袖一禮,道:“敢問是閣下要見外子?”

那女人早已聽見門外自遠而近的腳步聲,轉身上下打量顧珺,目光堪稱放肆。

顧珺從容不驚,一旁的靜蘅先沉不住氣,忍不住要上前喝罵,被顧珺及時地制止。

女人見狀,歉意地笑笑,抱拳道:“在下出身草莽,不懂世家規矩,若有沖撞之處,還望見諒。”

“閣下言重了。”顧珺面含笑意,吩咐下人上茶,擡手示意對方就座,自己亦在上首坐了。

女人語氣溫和:“在下葉秀英,師從中原雲宗,與雲歸是舊識。”

顧珺煞有其事地點頭——實際上他對江湖之事毫不了解。

葉秀英雖然聽聞西北邊關爆發戰事,此間主人自然去上陣殺敵,猶抱了一絲僥幸,問:“雲歸她……不在家?”

顧珺道:“實在不巧,外子已離家多日。”

葉秀英有些心急地問:“那幾時回來?”

“我也不知道。”顧珺搖首,眼神裏的黯然怎麽藏都藏不住。

葉秀英一路行來,打聽了不少有關夏侯雲歸的消息——實在是夏侯雲歸與顧珺的婚事大大地滿足了普通百姓的獵奇心,對于夏侯雲歸的生平更如數家珍。她已然确定此夏侯雲歸即是自己失散多年的至交好友,喜悅的同時,此刻面對顧珺,卻忍不住暗罵夏侯雲歸混蛋。

——這家夥要麽不娶親,一娶就娶了這樣高貴的少年。這等出身,這等姿色,再加上這家夥的心性智慧,生下的孩子豈不逆天?自己上哪兒找能與顧家嫡幺子匹敵的男人,才能保證自己的孩子配得上夏侯家?

罵歸罵,葉秀英鄭重地交給顧珺一封親筆書信,勞他轉交給夏侯雲歸,便起身離開。

顧珺悄悄地抹去手心上的汗水,暗暗嘟囔:這一府的男主人可真不好當,不知爹爹有什麽妙招?往後要好好地學學才是。

他拿着葉秀英留下的書函卻有些為難,不知該不該立刻派人送往邊關,還是等夏侯雲歸回來再說?

“不知将軍在做什麽?”顧珺嘆口氣,思念日盛。

(二十二)

夏侯雲歸這會兒正在與人怄氣,那人不是別人,卻是負責押送糧草,剛到邊關兩日的皇五女李寒。

李寒剛滿二十歲,文武雙全,奈何其父早逝,生前又不得寵,導致李寒從小不受矚目,長大後的她好像是突然冒出來,見過的大小官員無不感慨:噢,原來五殿下長得這副俊俏模樣!

三年前,李寒得到其母許可,喬裝改扮一番,化名秋寒投軍,與西北軍上下打成一片,更與夏侯雲歸成了生死之交。

除了少數幾位高級軍官,無人知曉李寒的真實身份。

夏侯雲歸氣得一口咬下半個饅頭,暗惱:這樣還算得上是生死之交?連最起碼的信任都沒有。

周圍的士兵紛紛咋舌,交頭接耳。

有說:“這兩日副将的火氣很大啊。”

有說:“是啊是啊,可千萬別惹着了。”

有大膽的更說:“是不是因為成親後開了葷,這一離開夫郎……”

衆人哄堂大笑。

夏侯雲歸哭笑不得,佯怒道:“去去,胡說八道什麽!”

士兵們私下裏并不怕夏侯雲歸,聞言更加肆無忌憚地笑,先前說話那人又道:“副将,下回屬下們去逛窯子,您可不能再推脫啊,降火!”

有機靈的立刻接話:“诶,這回你可說錯了,咱們得負責看緊才是,決不能讓其他男人近了副将的身!”

那人也是個機靈的,瞬間明白過來,舉起碗,大笑道:“副将,是屬下說錯了,自罰一杯!”言罷一口喝完碗中剩餘的肉湯,腳底抹油,溜之大吉。

趁夏侯雲歸罵人前,其餘人一哄而散。

“小兔崽子,一個個都給我等着!”夏侯雲歸大聲笑罵,郁悶的情緒消散不少,就着肉湯大口地吃饅頭。

李寒就在此時出現在夏侯雲歸的視線裏。

夏侯雲歸立時起身,畢恭畢敬地道:“見過五殿下。”

李寒苦笑,道:“還沒消氣呢?”

夏侯雲歸恭聲道:“雲歸不敢。”

“早料到會這樣。”李寒嘆口氣,取過夏侯雲歸手中的大碗,仰頭喝了口,苦着臉道:“我離開三個月,這肉湯還是記憶中的味道,一點沒變。”

夏侯雲歸沒好氣道:“又鹹又腥,最可惡的是湯裏永遠只有那麽幾塊零星可數的肉片。”

“這話正是我當初說的呢。”李寒哈哈大笑,從懷中掏出用油紙包裹得嚴嚴實實的雞腿扔給夏侯雲歸,自己則席地而坐,背靠城牆,喝那天下第一難喝的肉湯。

夏侯雲歸也不客氣,坐到李寒的身側,取出油紙裏的雞腿開始啃,三兩下就解決了兩只雞腿,最後從李寒手中奪回湯碗,重新吃那變得冷冰冰的饅頭,哼道:“別以為用兩只雞腿就可以讓我消氣。”

“不如等打完仗,我請你喝花酒?”李寒拍拍胸口,朗聲道:“京都随便哪家青樓,由你挑!”

夏侯雲歸道:“堂堂五殿下,居然請軍官逛青樓,太不像話了。”

李寒笑得直不起腰,小聲道:“從前顧及你是個雛兒,臉皮薄,咱們不好意思強拉你去逛窯子。如今可不同啦……”說着一陣擠眉弄眼。

夏侯雲歸無話可說,忍不住捶了對方肩膀一下。

李寒裝模作樣地“哎呦哎呦”怪叫。

“**你怎麽越來越不正經?”夏侯雲歸忍不住爆了粗口。

李寒嬉笑道:“因為不管是秋寒還是李寒,我還是那個我。你我同吃同睡,并肩作戰,你還不了解我嗎?”

夏侯雲歸沉默,片刻後笑道:“我救了你那麽多次,你想翻臉不認賬,我還不答應呢。”

李寒知道對方不再氣了,遂低頭掰手指,道:“對,我先算算救了你幾回。”

夏侯雲歸挑眉,道:“好,你若算得清,那就算。”

“……這筆賬咱們估計得算一輩子了。”李寒開懷大笑,伸臂攬住夏侯雲歸的肩膀,好整以暇地道:“我邀請你喝花酒,你一定要準時赴約。所以記住喽,你得活着回京都,而且是全須全尾地回去。”

夏侯雲歸聽出她言語裏的鄭重,亦正色道:“我明白,可是咱們得打個商量。”

“說!”李寒大手一揮,特豪爽。

夏侯雲歸摸了摸鼻子,頗為尴尬地道:“喝酒沒問題,花酒就算了。”

李寒一愣,随後拍着夏侯雲歸的肩膀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道:“沒想到你居然是個懼內的!”

夏侯雲歸沒說話,望向南邊,目光溫柔。

李寒受不了似地抖抖胳膊,道:“怪不得車騎将軍肯将自己的嫡幺子嫁給你,敢情是看中你這個。”

夏侯雲歸争辯道:“并非懼內,而是……”

而是什麽?她也不明白。

夏侯雲歸向來對女男情/事沒興趣,讀書、練武、打仗消耗了她所有的時間和精力,哪有功夫理會男人?因此常常被人取笑,說她不解風情,更有甚者懷疑她的某方面能力,懷疑她是否有斷袖之癖。

軍士們多是直性子,不懂那些彎彎繞繞的陰謀陽謀,這些無傷大雅的笑話她從不在意,也不妨礙彼此成為性命相托的戰友,就當是枯燥單調的軍營生活的一種調劑。

十八歲成年以後,确實有不少媒人上門說親,無一不被她拒絕。

一則她暫時沒有成家的心思,二則她做了馬革裹屍還的心理準備,不想平白害了別人的一輩子。

但顧清平至于夏侯雲歸是不同的。

是統領?是良師诤友?亦或是母親?

——恩情大過天,教她如何拒絕?

所以雖然心中七上八下地糾結個不停,夏侯雲歸還是答應了這門親事。

顧清平将自己最心愛的寶貝放到她的羽翼之下,她只覺責任重大,忐忑不安,怕自己照顧不周,卻又不由自主地生出希冀之情。

她已經二十五歲了,老大不小的,身邊比她年長者在她這個年紀早已兒女成群,連年紀小的同僚膝下都有一女半男,只剩她光棍一條。

當然,還有顧三小姐顧雲與她作伴。

當時她想:也許是時候成家了,更何況對方是美名在外的顧家嫡幺子?

她對自己說:夏侯雲歸,你家祖墳冒青煙了。

這樁婚事不知羨煞了多少人,都說她交了好運道。

可不是嗎?

除去高貴的出身,這般無邪卻并不天真、調皮而不失可愛的少年,呵護之情油然而生。

沒有人教她怎樣寵愛一個人,倒見過不少女人随意打罵自家男人的情景,她心中暗暗唾棄這種行為。

——要讓他時時展開笑顏才是,怎麽舍得他傷心落淚?

夏侯雲歸支支吾吾地說不出其它理由,李寒耐心等待,結果等來夏侯雲歸眉目含笑,一向冷硬的臉部線條漸漸地柔和下來,說不出的詭異。

李寒生生地打個寒戰,罵了句娘,倒把夏侯雲歸的魂兒叫回來了。

李寒納悶道:“你中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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