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二十三)

顧家庶出三小姐顧雲陣亡的消息傳來時,顧珺正在馬廄裏唰洗剛得不久的馬兒,凍得雙手通紅,靜蘅在旁心疼不已,奈何勸阻不了。

——戰場厮殺時,馬是自己最重要的夥伴,平時一定要親自照顧它。

顧珺把顧清平的話記得一清二楚,而且身體力行。

眼前這匹馬是俞總管按照夏侯雲歸臨行吩咐,從馬市中精心挑選出來的,又安排專人訓練,保證性子溫順。

見顧珺臉色煞白,愣愣地不說話,那負責傳話的顧府仆人不安道:“三公子?”

顧珺回過神,落淚道:“三姐……”抹去淚水,忽然急聲道:“娘和二姐呢?将軍……不!不!少夫人……少夫人呢?”

“将軍和二小姐都平安。”那人語焉不詳:“至于少夫人,西北那邊說:少夫人受了點輕傷,沒有大礙。”

顧珺輕輕地籲口氣,再想起年僅二十的顧雲,可憐尚未娶夫,連條血脈都未曾留下,一時淚如泉湧。

因夏侯雲歸平日裏的家書寥寥數語,從不言及戰事,所以顧珺對戰況不知情,偶爾從顧溫氏處得知一二,只知打得甚為艱難,雙方死傷各半,具體情況卻不清楚。

當下靜蘅陪顧珺回房換身素色衣裳,準備去顧府吊唁。

一行人穿過後花園,其間大片的海棠花已凋謝,落得滿地殘花,顧珺一時看得怔住。

快入冬了,自成親到現在半年的時光,好像是眨眼的功夫,又好像過了很久,很久。

(二十四)

顧府裏一片愁雲慘霧,王總管忙前忙後,安排人手布置靈堂、準備喪事——遺體還在回京的路上,報信人先到一步。

顧珺找到顧溫氏時,顧溫氏孤身坐在房裏,神情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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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珺示意身後的靜蘅等人退下,如出嫁前一般,上前伏在顧溫氏的膝上,道:“爹爹在想大姐嗎?”

顧溫氏撫着幺子的長發,目中滾下淚來,道:“你大姐死時,比你三姐還要小三歲。”

顧家嫡長女身死沙場時,顧珺才三歲,尚未記事,但血濃于水,亦啜泣道:“爹爹不傷心,您還有二姐和六郎。”

“是啊,爹爹還有你跟你二姐,你明叔叔就什麽都沒有了。”顧溫氏澀聲道:“那年你娘立下戰功,陛下賞賜豐厚,其中就包括你明叔叔在內的四個年輕貌美的侍人。當時你那位大哥剛剛降生,爹爹正與你娘怄氣,然後……然後你明叔叔也有了身子。”

回憶起往事,顧溫氏眼神迷茫而滄桑,道:“……我與他,與他們争了二十多年,鬥了二十多年,到頭來……他倒一了百了,落得幹淨。”

顧珺是頭一回聽顧溫氏說起這些,驚愕不已。他雖然直覺顧家後院并非看起來那般平靜,但想歸想,親耳聽到又是一回事。

顧溫氏繼續語出驚人:“你明叔叔上吊自盡,下人發現時,他已經氣絕多時。”語聲微頓,嘆息道:“六郎啊,你去見他最後一面,好歹他曾經抱過你。爹爹已經決定将他秘密葬入顧家祖墳,就等入夜了。女兒剛剛戰死,生父就急着尋死覓活,傳出去有損顧家顏面,這事萬一傳到陛下的耳中……實在不妥。”

顧珺目瞪口呆,渾然忘記詳細打聽夏侯雲歸的傷勢。

(二十五)

顧清平再次白發人送黑發人,這位名滿天下的西北軍統領仿佛一夕之間老了十幾歲,為三女兒的夭亡,為小兒媳的傷情,熬得心力交瘁,兩鬓斑白,絲毫不見打勝仗的喜悅。

她立在夏侯雲歸的房門外,微微佝偻着身子,久久沒有動彈。

她想:或許她真的老了,見不得流血,見不得死亡……看來,她離卸甲歸田的日子也不遠了。十五歲起,她随母親、姐妹們征戰沙場,顧氏滿門傾盡所有,為先帝南征北戰,打下這李氏江山,到如今已有整整三十一個年頭。

那麽将來,顧氏一族的興衰存亡落在誰的身上?

唯一幸存的二女顧寧嗎?心性太急躁,尚需時日磨練,恐怕難以當此大任。

顧清平輕輕地推開門,看着李寒親自為夏侯雲歸換傷藥,一面嘻哈玩笑,時不時談起近日兵營中發生的趣事,逗得夏侯雲歸笑意盈盈。

不是親姐妹,勝似親姐妹。

自古天家無真情,這位皇五女實在不像天家人。

顧清平努力地回憶李寒平日行事,下意識地皺起眉。

皇五女李寒能文能武,朝堂民間的聲望都不錯。以秋寒之名投軍的三年間,雖然沒有立功,也未曾犯錯,倒結識了一幫下層軍官,更不說在普通士兵裏的好人緣。

今次以皇女身份出現,不顧旁人的勸說,身先士卒,大小軍功立下不少,在軍士間的威望空前高漲——有傳言夏侯雲歸此次中箭,險些命喪黃泉,是因為李寒急于貪功,中了胡人的誘敵之計,幸得夏侯雲歸拼死保護,替她擋下一劫。

夏侯雲歸昏迷三日三夜,醒轉後倒一口否認這個謠言。

顧清平覺得有些口幹舌燥。

今上只有七位庶出皇女,大殿下被廢多年,而六殿下和七殿下均年幼,況其父族勢微,沒有繼位的可能,只剩下二殿下、三殿下、四殿下,以及眼前這位謙遜有禮的五殿下,而今上病勢漸重,眼看着時日無多了。

若真如傳聞所言,皇五女并無争儲之心,這位何必冒險從軍,吃盡萬般苦頭?須知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若這位真存了那等心思,那麽她的所作所為,幾分真情,幾分假意?又是何等的心機才智,才令今上同意一位皇女涉足敏感的軍隊?而當時的她,不過十七歲……

顧清平垂眸沉思,再擡眼看李寒的目光便不同了。

李寒替夏侯雲歸換好藥,轉首與顧清平對視的瞬間,忽然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道:“顧将軍,您又來瞧雲歸了?咱倆剛還說起您呢。”回首親昵地向夏侯雲歸道:“雲歸,你們娘倆說話,我就先回去了,晚上再來看你。”

夏侯雲歸點頭。

顧清平幾步上前,心念電轉間已有了主意,拱手道:“微臣送殿下。”态度是從未有過的恭敬。

李寒聞言挑了挑眉,笑道:“那就有勞将軍了。”

顧清平将李寒送出門,折回來坐在榻沿,關切道:“今日感覺如何?”

“好多了,大夫說我身體底子好,恢複快。倒是您瘦了許多,要注意休息。”夏侯雲歸微笑,好讓顧清平放心,不過臉色确實開始恢複紅潤。

顧清平道:“軍務忙,哪有那麽多時間休息。”

夏侯雲歸跟在顧清平身邊多年,最了解顧清平,而眼下胡人的軍隊四分五裂,難成氣候,再忙也忙不過當初,不過是借此掩飾傷心失眠的事實。

當下不戳穿不提起,只問:“娘,今日那回京報訊的回來了嗎?”

顧清平知她所憂,為此頗欣慰道:“回來了,說是六郎沒有懷疑,以為你只是受輕傷,一直乖乖地待在家裏等你。就算之後他向那些送阿雲回去的士兵确認,那些士兵也只會告訴他你受了傷,至于更具體的消息就打聽不出來了,因為連她們自己都不知道你的具體傷勢。雲歸,這件事你處理的很好,難為你在那種生死關頭還替六郎着想。”

若非夏侯雲歸陷入昏迷前拜托李寒帶口訊給顧清平,請求顧清平不要向顧珺言明自己的傷,顧清平就覺得棘手了。

若隐瞞真相,萬一她有個好歹,幺子悲痛之下,會不會因此恨上她這個母親?若據實相告,以幺子的個性,極有可能不顧一切地跑到邊關——這一路上可能遇到的危險,豈是他這長于深閨之中的大家公子所能想象?

當時場面混亂極了,亦危險極了,夏侯雲歸傾身為李寒擋下一支暗箭,箭身堪堪卡在肋骨骨縫間,箭簇深及內腑。失力跌下馬前,夏侯雲歸忍着劇痛與身前的李寒交代顧珺之事。

這世上她唯一的牽挂,顧珺顧六郎。

短短三天四夜的接觸,夏侯雲歸尚無機會體會顧珺的任性之處,只是單純地不想令他傷心落淚——至于她若就此殒命,他依舊會得到她的死訊,屆時他會如何?她已無力控制。

顧清平感慨良多,夏侯雲歸倒情緒如常,為自家夫郎所做的這一切都是理所當然,只是聽說顧珺一直在家裏等自己,不由斂目失笑,心中的感覺實在奇妙,似乎連傷口都不那麽疼了。

趁夏侯雲歸精神好,顧清平又問了盤旋多日的疑慮:“雲歸,你一向穩重,更明白窮寇莫追的道理,怎麽這回行事如此莽撞?而且帶着五殿下犯險,這萬一有個三長兩短……”

“都是末将的錯,請将軍責罰。”夏侯雲歸掙紮着要下床請罪。

顧清平趕緊起身按住她的肩膀,微惱道:“你箭傷未愈,別亂動!”又嘆了口氣,道:“既然你不願意說……那就罷了,此事誰也不許再提。”

(二十六)

雖然夏侯雲歸一力承擔罪責,顧清平卻并未就此打消疑慮。

顧清平太了解夏侯雲歸了。

夏侯雲歸為人仗義,行事果決而有謀略,甚至隐約還能瞧出點“狡猾”的影子——這正是顧清平最賞識的地方之一。

三軍易得,一将難求,而顧清平的目光放得更加長遠。

戰場才是将軍的歸屬,但自古以來有多少名将死在朝堂的勾心鬥角裏?連“兔死狗烹”也是屢見不鮮的事。

顧清平不僅僅需要一個未來的将軍,更需要一個未來的掌舵人——聯合大兒子的妻族徐氏、二兒子的妻族姬氏,加上二女兒未來的夫族,保證五家在三代以內長盛不衰。

撇開這些,李寒此人絕非如她表現的那麽簡單。

私下無人時,顧清平常常靜下心來思考許多事,比如今上的身體、儲位之争、朝廷的局勢等,有一回甚至想到自家幺子如果能立刻誕下夏侯雲歸的繼承人該多好,然後自己倒先笑了,期待這個,不如回去着手安排自家女兒的婚事更實際些。

需要顧清平操心的事情太多,喪女之痛便結了疤,一如當年嫡長女的戰死。

時已入冬,胡人敗走,顧清平得勝還朝。

夏侯雲歸由于傷勢拖累,沒有随大軍一同出發。

又等了好幾日,夏侯雲歸終于得到大夫的許可,由顧清平的其中一名親兵充當護衛兼車婦,坐馬車帶傷回京。

冊封夏侯雲歸為後将軍的聖旨是顧清平代為跪接的。

——後将軍,即前後左右四将軍之一,置末位,由車騎将軍直接統領。

夏侯雲歸以二十六歲之齡擔當此職,榮升京都駐軍将領之一,引得朝廷內外議論紛紛,無非說今上看重顧清平,才有小兒媳夏侯雲歸如今的富貴權勢。

顧清平對此抱懷疑态度,內心更傾向于揣摩皇五女李寒就此事中扮演什麽樣的角色。

(二十七)

這邊夏侯雲歸遲遲未歸,可急壞了顧珺。

之前說夏侯雲歸只是受了輕傷,明顯是騙人的。

顧清平雖然再三保證,保證夏侯雲歸安然無恙,顧珺卻不信了,連日來寝食難安,熬得眼圈發黑,生生地瘦了一圈。

靜蘅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府中內外事務有俞總管勉強應付,照顧顧珺卻是他的職責所在,無奈顧珺不聽勸,靜蘅索性把心一橫,拿了面銅鏡放到顧珺的面前,道:“公子,您瞧瞧您現在這個樣子,将軍還會喜歡嗎?”

顧珺聽得一愣,靜蘅晃了晃手中的銅鏡,顧珺看清鏡中人,眼睛越睜越大。

只見鏡中少年神色憔悴,下巴瘦瘦尖尖,顯得一雙眼格外大,其中布滿血絲,模樣駭人極了。

顧珺吓得不敢再看,聲音裏都帶了哭腔:“怎麽辦?靜蘅……将軍肯定不再喜歡了。”

靜蘅有點不安,疑心是不是把事情越弄越糟糕了,忙安撫道:“公子別怕,您只是憂思過重,沒吃好睡好。您只要放寬心,馬上會好起來的。若您實在不放心,不如每天去趟城外的十裏長亭等一等?”

“對!”顧珺霍得起身,疾步往門外走。

靜蘅急急忙忙地去追,喊道:“诶,公子!這個時候城門都快關了,還得通知俞總管安排護院護您出城,肯定來不及了,不如明日再去?”

顧珺看了眼夕陽,一臉懊惱,想起銅鏡裏的自己幹幹瘦瘦的樣子,實在喜歡不起來,轉首吩咐靜蘅再讓廚房準備幾個菜肴。

靜蘅應了,心情愉快地下去做事。

顧珺咬咬唇,心裏發誓一定要盡快恢複從前的樣子——從前,人人都誇他有一副好相貌。

翌日,天才蒙蒙亮,顧珺就從馬廄裏牽出他心愛的馬兒,只帶上俞總管安排的其中兩名護院,打算出門。

被顧珺嫌棄不會騎馬的靜蘅哭喪着臉,道:“公子,您以這個樣子天天出去,外人會怎麽看?”

顧珺根本無動于衷,只道:“馬車太慢了。”心中默默地補充一句:坐馬車哪有騎馬來得痛快?

靜蘅繼續苦口婆心地勸:“夫人現在是後将軍,金印紫绶,位次列于上卿,而您是後将軍的正夫,不知有多少人關注着您的一言一行,請公子三思。”

“請主夫務必坐馬車以避人耳目。”俞總管也勸。

顧珺皺眉不悅,想起夏侯雲歸,不得不妥協,登車而去。

作者有話要說:馬上就重逢了,然後什麽什麽的……捂臉。明晚7點準時更新,已放入存稿箱。————————明晚8點左右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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