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人固有一死,你又何必深究個中緣由。你一介小小凡人為何不懼怕我?”名舞月從屋檐處躍下,那身鴉青色的袍子不似凡世的衣料,更如道家常言的“天衣無縫”。

“我菡萏雖非了得之人,然則也是歷着低處之人,試問冤魂索命與人心薄涼那個更重些?”菡萏撂下手中的話本子,擡眸與名舞月對上,适才兩人所處之位甚遠,是以忽略了他原是濃眉之下長了一雙極為迷人的桃花眼。

适才她還暗自苦惱着蒼天戲弄她不輕,如今又覺得委派這麽一位俊俏不凡的鬼差前來怎也比話本子裏的牛頭馬面要好些。

“歷過低處方知塵世之苦,你陽壽未盡,你某一世的輪回于我有恩,是以我借着無需當值之機前來探視。”名舞月嘴上說得甚是冠冕堂皇,他本是不該前來擾亂她的命格,然而他始終是放不下——誠然是很憂心她在凡世太久萌生斷了情分的念頭。

這百世的輪回情劫是他虧欠她的人情債,若她位列仙班後執意兩清,誠然天帝也覓不得由頭阻撓!

“若僅是探望為何要顯露?虧得你還是個鬼差,想必沒少借着鬼差之職,诓騙那些少不更事的女鬼吧。不知為何,我今日才與你相見卻有種似是結識良久的錯愕。”許是太久沒有生人前來“菡萏殿”,如今覓得一個鬼差,她也能滔滔不絕。

“我素來不愛與屬下不幹不淨,許是與你有幾分薄緣,是以不曾想過隐去神跡。”名舞月丢下這麽一句便施了“昏睡訣”讓其沉沉睡去。

他很是清楚菡萏此生之情劫便是緣起六月十八之日,若要改命只需阻撓她不去蓮池邊游玩便是,畢竟她與當朝天子并無三世姻緣之說。

他是青霄宮的鬼帝,是一介九萬歲的神君不錯,奈何他也是一介人夫,試問他又能坐視不理愛妻菡萏情陷他人而不管不顧呢?只是,若他執意動了菡萏的命格,不知又會生出何種枝節?

垂眸看着這張久違的嬌俏容顏,修長的手指忍不住愛憐地撫上她的嬌嫩臉龐,難怪他一直尋覓不到她,原是她前九十九世皆是被斂去原本的容貌,是以他無法在這萬千世間裏覓得她的倩影。

懷裏的佳人正值碧玉年華,于凡間不過是十六年華,于神界也不過是四萬歲,在青霄宮內他們是一雙成親不過區區兩萬年的神仙眷侶。他最為喜歡她那雙璀璨的星眸處印着他的身姿,最為喜歡她的櫻唇叼着蘆葦的古靈精怪,更是喜歡她攬着他腰身之時的女兒态。

他蹙眉一頓,老天帝之幺女雖是跳了誅仙臺,然而她所締造的禍端仍舊讓他咬牙切齒,若非她,試問何來他名舞月與愛妻菡萏分離至今?

鈞天與“四禦”之不近人情,讓他按捺不住複仇的決心,九尾玄狐仙塗姬之執拗便是昔日老天帝幺女之執拗。他,是冥界之鬼帝,于抽取殘魄之事甚為了得,若不抽其殘魄讓“四禦”一嘗他當年之苦,試問他又豈能解恨?

古人有雲:“莊周夢蝶”,菡萏自藤椅上醒來便顯得靈臺迷糊,一時之間她像是分不清适才夢中的鬼差是她就着那些光怪陸離的話本子臆測出來的,抑或是她當真受了神跡點化遇上了真的鬼神。

伸展了一個妩媚的懶腰,看着日落西山的景色,她近乎本能地脫口而唱:“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雞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來。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雞栖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君子于役,茍無饑渴?”

她的阿爹乃是武将出生,年幼之時她的阿娘多是坐在院子處抱着她與她的兄長吟唱此曲,直到阿爹凱旋歸來以顯赫的功績封了将軍,他們這一家子才算是過上了一段時日的好時光。至于為何是“一段時日”?只因他阿爹奪得将軍之名後三年裏,這慕名而來說親之人便是絡繹不斷,大多是瞧上她阿爹如今是個炙手可熱的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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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旁人眼中,她的阿娘不過是縣官之女,試問在這商賈官宦雲集的京都之城,此等身份着實與他阿爹如今之身份不甚般配,還好阿爹尚算是腦子清明,僅是娶了一家商賈之女為妾,其後這十年便是不再納娶了。

姨娘待他們算是不鹹不淡,許是這一生僅替阿爹延下一女,加之她菡萏如今入了宮,是以姨娘在府中的聲勢有點大不如前了。她曾休書于娘家,還好阿爹與阿娘不曾因她不受寵而責備,反倒是不時憂心她可有吃不飽、穿不暖。

掐指一算,姨娘所生的庶妹也到了豆蔻之年,過了盛夏便是三年一屆的選秀了,屆時不知這位庶妹又是以何等形容奪得天子目光?

一曲既罷,身後卻是傳來沉穩的腳步聲,倒吓得她不自覺地倒吸了一口涼氣。扭頭細看,這院子裏不知何時站了一位身穿缃色衣衫的青年,“大膽狂徒!此地乃是深宮後苑,你是何人,膽敢私闖我‘菡萏殿’?你可知我乃是陛下親封的‘祥寶林’?!”

眼前的青年似曾相識,同為渾身散發着王者之氣,眼前的青年卻無那鬼差的姿顏雄偉,瘦削的身子倒是多了幾分皇家貴胄的不凡氣度。然則,遑論他是王爺抑或是禦林親衛軍,若不将其攆走,這孤男寡女之嫌疑便是被坐實。

“祥寶林?”青年冥思苦想了許久,這腦海裏閃過無數張或是精致、或是美豔、或是清純的臉容,直到想起那句“芙蓉散其華,菡萏溢金塘。”方才想起是何許人物。“小小寶林竟敢口吐妄語,你這‘祥’字乃是太後所賜而非寡人。”

聞得“寡人”二字,菡萏急急伏在地上行了三跪九叩之禮,難怪她能夢見鬼差,原是她的陽壽當真到了盡頭。近來這個月可謂是水逆不輕,連喝水也能塞着牙縫!

“嫔妾有眼無珠竟認不得天顏,還望陛下責罰!”連鬼差也找上門來,可見今日碰上天子之質疑也分屬常事了。只是無端牽扯了九族之命,她難免有些難過,将來在黃泉路上定必被族人怨恨。

“寡人與祥寶林初見不過是在金銮殿上,如今又時隔三年之久,祥寶林認不得寡人并不稀奇。”天子俊朗一笑,“适才祥寶林所吟唱之曲,似是有感而發,不知祥寶林入宮前可是有郎君?”

“嫔妾不過是兒時常聽阿娘吟唱,加之今日之夕陽讓嫔妾想起從前過往,是以有感而發。如此靡靡之音竟入了陛下之耳,着實污了陛下之清聽。”她雖鮮少到旁人宮中走訪,可也能從宮人口中隐約得知如今很是得寵的正是與她同年入宮的楊才人。這位楊才人除卻詩詞歌賦了得,就連這舞姿也是稱霸後宮的,自其得寵以來,天子乃是三天兩頭便到其宮中閑坐半個時辰。

今日雖是第二回見得天顏,但她似乎沒了頭一回見面的忐忑不安。縱然她的臉上不見顯露女兒家的嬌羞,奈何天子臉上的笑意不減,顯然是被這位才人楊氏哄得心花怒放,誠然這位楊才人也确實是個了得之人。

“話雖如此,奈何祥寶林似乎不甚期待與寡人相見。”天子淡淡的一句打住了她的胡思亂想,天子雖是個二十有三的年輕男子,卻早已見識過美人如花隔雲端的璀璨景象。他每到一處宮闕,宮闕之內的美人或是興高采烈,或是喜極而泣,或是嬌羞扭捏,卻從未有人如她這般氣定神閑。

天子之所以來此地,除卻想要獨處,更有着行色匆匆的宮人不時往此地奔走,在好奇心的驅使之下,他便順着宮人的影子逐漸靠近,直到月亮門外傳來款款歌聲,他這才擡眸看了看牌匾——菡萏殿。

既是天子之嫔妃居所,那此地便是他的居所,是以他連通傳了免了,順着歌聲便來到這院子裏,迎來的便是身穿藕色衣衫的美豔少女躺在藤椅上輕聲吟唱。最讓他啧啧稱奇的便是她的臉上不見任何懼怕與喜悅,像是她眼前的人不過是個尋常之人,而非當朝的天子。

“嫔妾久未見得天顏,如今正是腦子糊塗得要緊,還望陛下莫要笑話嫔妾之形容如山野村婦般。”菡萏所言乃是字字屬實,許是三年多來不曾臆測過天子莅臨之事,是以今日相遇竟讓她六神無主,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面對了。

“若說歌聲之技巧,祥寶林着實不及汝嫣三分,可這感情之拿捏卻比汝嫣之技巧要悅耳動聽。”天子口中的“汝嫣”便是那位舞藝超群的楊才人——楊汝嫣,“寡人記得皇後與淑妃朱氏上奏過,這‘菡萏殿’于半年前死了一位寶林,如今餘下的便也僅有一位寶林。”

對于天子像是自言自語般的呢喃,菡萏自覺僅作聆聽便是,當朝天子雖是她名義上的夫君,然則兩人本就毫無感情,是以她着實無法作出雀躍的神色。

“祥寶林獨自一人在此,可曾懼怕過鬼神?”

“嫔妾自覺鬼神之說不可盡信,若一切事兒皆由鬼神做主,試問這天下間又何須法典治理?”縱然她着實夢見過鬼差,奈何她也着實難以分辨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所致。“嫔妾記得寧寶林頭七之夜,嫔妾也曾糊塗地聽風便是雨,待得一覺醒來方知原是自身無知作祟。”

“哈哈哈,祥寶林倒很是有趣,寡人至今已然忘卻祥寶林之閨名,不知可是樂意告知?”天子朗聲一笑,偌大的後宮難得有一位不迷信“厭勝之術”的奇人,着實妙哉!

“嫔妾閨名‘菡萏’,此等尋常之名自是與過眼雲煙無異,陛下無需為此煩心。嫔妾鬥膽細問陛下,為何驀地出現于此地?”菡萏故作鎮定地一笑,聽天子之言乃是字字屬實,後宮素來不缺繁花似錦,是以不記得閨名一事并非稀奇。

天子的驀然出現讓她這個久未見天顏之人很是不适應,加之她近來已是越發膽大妄為得幾乎替宮闱犯錯的宮人抄寫,有道是鋒芒太露必自斃,她這看似不經意實則乃是作賊心虛之舉。

“你,作賊心虛。”天子被她這番憨厚的蠢相逗得龍心大悅,她的眼裏沒有故作嬌羞的純熟,也沒有畏懼天子的怯懦,她就如見着尋常之人那般,或是說,他在其眼中乃是與旁人無異。

看着菡萏臉露難色的嬌憨,天子本是想着好生安撫幾句,然而他的随行宦官已急急趕來,說楊才人見不到他,如今在涼閣處生着悶氣。想到那位深得他屬意的楊汝嫣,他頗為無奈地辭別了菡萏。

恭送天子離開,璇兒的臉上難掩無奈,這楊才人纖纖玉手一勾,這陛下的心思便飄遠了。相較于她的失落,菡萏則是難掩雀躍,這位楊才人當真是碧玉人兒,兩人雖是不曾相遇,然而她這一鬧便替她菡萏解圍了。

“旁人不知還道寶林小主很是不爽陛下莅臨。”璇兒不曾錯過菡萏手舞足蹈的雀躍,若非她是跟着入宮的陪嫁侍女,誠然無人知曉菡萏這手舞足蹈因何而為。

适才就連她也有做賊心虛之嫌疑,畢竟替菡萏在外奔走之人是她,若被天子知曉她倆私下在宮中做買賣,想必以兩人之命難以平息龍顏大怒。

“你還有顏面訓我,适才不知是何人連通報也不曾,由着我在陛下跟前丢盡顏面。萬一我被揭發,你也随我成了一縷孤魂。”還好她不過是吟唱靡靡之音,而非在奮筆疾書着那些見不得人的經書。若被人髒并獲,誠然她是辯無可辯!

主仆兩人籍着賺來的銀子向禦膳房的買了兩道天子不曾下箸的剩菜,聽禦膳房的小宦官說,今夜天子又是在楊才人處留宿。菡萏覺得這般獨寵着實堪稱天下唯一,這後宮除卻皇後,尚有淑妃、德妃,九嫔、美人等,如是将近三十人卻能讓天子獨寵其一人,可見這楊汝嫣當真是能人。

入睡不久,菡萏便在夢境中見到名舞月。夢境中兩人乃是坐于涼閣之處,然則四周卻又是虛空的淨白一片,直到一個小小的泡沫冒出,她才知兩人所處的涼閣之外乃是一潭平靜的湖水。

她似乎很是不爽又見到他,今日之事若非遇着他,又豈會水逆得引來天子呢?纖纖玉手搓揉着光潔的下巴,菡萏不懂為何他看起來似是悶悶不樂。“喂,你無需去栓孤魂野鬼麽?怎會有空入我夢中,也不怕被牛頭馬面見着你偷懶。”

“可是嫌棄我這小小鬼差礙着你與天子談情說愛。”明知她已然忘卻了彼此之間的情誼,奈何胸腔處那股悶氣終是不發不可。

“呵呵,你這鬼差之性情着實陰晴不定,我與你今日方是初見,連你名號也不知,你怎好胡亂待我撒脾氣。”若說志怪話本子裏的描繪,這鬼差也算得上器宇軒昂一派,不知生前可是皇家貴胄呢?

“名舞月。”他劍眉一蹙,有點不甚自在地跟她自報家門。前塵往事接踵而來,從前他也是這般跟她介紹自己。

“崔菡萏。”菡萏學着他的口吻道,菡萏本是指尚未盛開的荷花,若僅從閨名處看,其名乃是帶着美好的寓意,然而她本姓崔,是以這名字便顯得不倫不類了。難怪阿娘笑話她,若不好生識字,将來便如她阿爹那般連個閨名也取得不甚恰當。

名舞月噴笑一記,那日查閱司命星君所撰寫的人間命運簿之時,只知她轉生投胎到崔氏一家,卻不曾想到這閨名竟是如此湊巧地跟她仙班之時的名號如出一轍。

“呵呵,很是可笑麽?你名舞月三字不也取得不倫不類得很麽,許是你父母本就期盼你是個女兒家,卻不知為何招了為男兒之軀的你。”聞得他那聲不甚得體的嗤笑,菡萏便是一臉的不爽。

“這般多年皆是死性不改。”聽着她不知天高地厚的一言不合,名舞月不自覺地擡手掐了她的臉頰一記,惹得她那張嬌豔的小臉抹上兩抹緋紅。

“喂,瞧你長得人模狗樣,這行徑卻如纨绔子弟一般。”菡萏不曾想到看似淡漠的他會擡手掐了自己一記,他倆之間情分尚未至此吧?雖說是個鬼魂,奈何卻也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吧,怎能欺負她這個靜待閨中的少女。

名舞月自知自己失态在先,是以低着頭不再說話。看着她這張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臉容,他着實難以壓下心中湧出的情愫,适才的掐玩本就水兩人獨處之時的閨房逗趣。

“瞧你這德行,不過幾句便如失寵的狗兒般。名舞月,你為何承了這鬼差之職,也不願去輪回?”她知曉鬼差本就是陰司冥府裏最為低等的吏,依他這般從容的談吐,許是他于陽間尚有未完之心願又或是為了守護昔日之戀人吧?

“你當真是厚此薄彼,于那凡間人皇,你乃是對應得體;于我這小小鬼差卻是惡言相向得緊要。”名舞月失笑地看着她,就連這語調也是如從前那般惹得他咬牙切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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