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何來惡言相向,你我本就素昧平生,莫非你待我乃是一見鐘情?”菡萏意有所會地看着他,不想換來的是他一臉不知如何形容的神緒,“我不過是與你道個玩笑,你又何必端着一臉吃了蒼蠅般難看的神色。”
名舞月閃過即逝的徹骨之痛,随即恢複往常的冷凜無情。如此輕描淡寫便化去了兩人的感情,相同的情景,不同的心情,那時他只覺菡萏不知天高地厚,如今卻是有種悲滄的神緒。眼前種種就如記憶中那般美好,她斷然不會曉得那時還在仙界的她也是在頭一回相遇之時說過相同的話。
“我聽宮人說,若與鬼神相處過密,乃是有損自身陽氣的。該不會你很是記恨我,是以巴不得我陽壽盡?”菡萏笑着說一些無關緊要的話,試圖把名舞月臉上的悲涼打散。不知為何,她似乎很是不樂意他這般頹然,莫非一見鐘情的乃是她自身?
“盡會瞎扯,那人皇乃是你夫君,你又何必一副心不在焉,惹其不滿?”名舞月無奈一笑,若是尋常鬼魂興許便是她所說那般,然則他是仙胎,是以無需如游魂野鬼那般吸食凡間煙火又或是如山精妖魅那般需得吸食陽氣,又或是妖魔怪那般以生肉或是吸食七情六欲為生。
“我與陛下雖說是夫妻可終是虛名罷了,依我所見如今陛下乃是心中有所屬,試問我又豈能不知廉恥地讓陛下與所愛之人生分?”菡萏一手支頤地看着他,“我姨娘平生最是恨我娘了,擔着正妻之名卻又懦弱無争,更過分的是一直占據着阿爹的心思。我,沒少見識那些求而不得的恨,那種恨能讓一個知書達理的閨秀化作潑婦。”
那種惡毒的目光讓人不寒而栗,那股揮之不去的怨恨籠罩全身,曾有一段日子,年歲仍舊稚嫩的她每至入夜便很是懼怕姨娘就此化作不得往生的怨靈,每當夜寐之際便生生将她與她阿娘掐死在睡夢之中。
“我曾有那麽一世與一女子締結良緣,奈何初見之時的悸動抵不過歲月蹉跎,不知何時我與她乃是相見無言。夜闌人靜之時,我總會生出一股放過彼此的錯覺,不知過了多少年,因着一個意外,我倆終是分開,那時我方知我原是舍不得與她分別的。”
“啊,果真是逃不過‘見異思遷’四字,縱然如我爹這般不也為了平分秋色而冷落我娘一些時日麽?”聞得他原是有過家室,她這內心難掩一抹酸楚,為何她這姻緣總愛倒血徽?難得遇上欣賞的,卻又總是已有旁人在,陛下如此,這鬼差也如此。“你說這世間男子可是當真喜歡繁花簇擁?”
“你許是誤會了什麽?我,不曾背棄過山盟海誓。”名舞月不怒反笑,“那少女确是家世與容貌極好,第一眼着實讓人怦然,奈何也僅是如此。倒是她待我存了一生執念,她雖死了卻也害得我與內子生離上千百年,如今細想,興許她早已待我存下了生死不複相見之念。”
“哎,俗氣,話說你為何與我袒露心跡?”菡萏輕啧一聲,波平如鏡的湖水不時冒出氣泡,引得她頻頻低頭尋覓那些會隐身的魚兒。
“不知,興許你過于愚笨很是能逗樂我。”名舞月嘴裏說着輕松話,然則內心卻是啞巴吃黃連。那時老天帝的幺女待他一眼萬年,然而他也着實難以否認自身也有那一絲悸動,他雖也努力把這份悸動壓下去,然而終是逃不過菡萏的法眼。
“敢問你是在削我抑或是稱贊我?她既是存了不複相見,你又何必庸人自擾地徑自糾纏不清,興許她如今過得很好。”菡萏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話,她的注意力早已被湖中的魚兒分散。
輪回上千百年,想必這孟婆湯乃是喝了不少,試問又怎會記得曾經滄海呢?難怪他不肯輪回而是擔了個鬼差,原是良心有愧欲要尋覓那個被他傷了之人。這般看來,這鬼神也是見不得比凡人要舒坦。
一聲雞鳴打斷了兩人的意猶未盡,名舞月曉得昴日星君這聲雞鳴乃是有意提醒他莫要陷入太深,引來北極真皇座下的玄武星君。他是鬼帝,是渾然天成的仙胎,然則這周身的仙氣并非志怪小說所言的陰森可怖,反倒是金光閃閃頗為耀眼。
卻說菡萏醒來後便招來璇兒遣她求一個小宦官在宮外替名舞月燒些紙錢,雖說璇兒對此很是疑惑,然而菡萏也尚算是腦子清醒,仍舊知曉宮闱之內忌諱燒紙錢之事。待得一切打點好了,菡萏支了璇兒帶些果子往花園散步去。
主仆兩人沿路采摘了不少顏色鮮豔的花兒,累了便坐在一處假山後咬着自己帶來的果子觀賞着池裏的魚兒。經過昨夜的詳談,讓她對名舞月這個倒黴的鬼差多了幾分憐憫,然則他也不見得很是無辜,畢竟他也曾動過一絲悸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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适才她在花叢中瞥見那位寵冠後宮的楊才人,那時她才明白為何漢武帝聽了李延年之曲會顯得迫不及待欲要與曲中佳人相遇。那位楊才人當真是擔得起“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之名,這世間裏,容顏姣好之人誠然比旁人更能贏得青睐。
百無聊賴之際,她檀口小張咬下一塊果子肉抛入水中,引來池魚紛紛湧來,她嗤笑一記随即如是炮制了幾回。看着那些因着要吃果子肉而不住搶奪的魚群,她生出一抹淡淡的憂愁,她何嘗不是這魚群中的一員?宮中女子為了一個遙不可及的天子,構陷、厭勝、下毒之事何其繁多,見多了難免覺得人心可怖。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縱然她口中嚼着果子肉,卻也無損她口齒清晰地吟唱曲子。
“你若再唱此靡靡之音,休怪寡人責罰你善妒。”天子挑眉準備痛批她一頓卻見她不停吃着果子,一雙眸子不見龍怒反倒是多了幾分戲谑。他本是要越過此地,卻被她那道熟悉的嗓音吸引過來,當日在選秀之時只覺美則美卻毫無靈氣,直到聽了她的嗓子才知她歌藝不俗。
菡萏檀口大張地咬着果子轉身,她的懷裏還捧着一籃果子。那雙眸子如今瞪得如銅鈴般大小,更遑論咬着果子的檀口此刻不知該是吐出口中之物抑或是是叼着更是合适。誠然,她此刻更是希望能兩眼一黑,好去糊弄眼前的一切。眼前的天子于她而言,形同老死不相往來的陌生人那般,如今倒是顯得這個形同虛設的夫君甚是突兀。
她那雙眸子裏除卻映着他的身影便再無別的神緒,天子對于她這般冷淡的反應很是稀奇,若說頭一回不過是強作鎮定,那此時此刻的她乃是當真不曾期盼過會再次遇上。伸手摘下她口中的果子,“欲擒故縱?”
“若嫔妾說‘無’,不知陛下信上幾分?然則,這‘是’與‘不是’豈是嫔妾區區幾句便能說清,嫔妾若再多辯析也不過是徒增不必要的猜度。”菡萏把口中的果肉吞了下去,淡然道。
“入宮前,你可是心有所屬?若是真如此,寡人也不妨當一回月老,許你自由之軀。”天子瞧她這般不卑不亢,便徑自猜度着她早已心有所屬。這後宮的女子每三年便選秀一次,縱然這般頻繁選秀,奈何能替皇家延綿子嗣的不過寥寥。
“若陛下存了這好生之德,當真是嫔妾幾世修來之福氣。然則,嫔妾自覺佯裝有意中人乃是執意羞辱陛下之顏面,是以嫔妾只得實話實說心中并無郎君在。”聞得能重回自由之身,她的內心何其雀躍,奈何想到陛下似是有所誤會,菡萏便暗中覺得不妙。
今日遇上天子心情愉悅便能自圓其說是網開一面,他日遇上天子心情郁結便覺她娘家乃是家風不正,“自由之軀”便成了莫須有之罪名。思來想去,菡萏咬咬牙替自身自證清白,遑論是否會因此招來天子之不快。
“你倒也很具風骨,奈何後宮之人卻說你性子孤僻不喜與人為善。”天子壓下被忤逆的不悅,他是天家之子,素來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眼前這個祥寶林卻屢屢行忤逆之意,着實讓他很是不爽,她口中雖是并無郎君在,然而又顯得對“自由之軀”很是向往。
那日他佯裝憶記起這麽一位祥寶林,然而皇後不過是說了句“可惜她性情孤僻,不愛與宮人往來。”,他略感錯愕地抿了一口茶水,對于皇後此言顯得不甚滿意。若非當日曾與其談過話誠然他也待這些謠言深信不疑,如今他篤定這位祥寶林不過是避寵之手段罷了。
當日他雖是驀然闖入“菡萏殿”,卻是見識了她獨樹一格的自在,小小的“菡萏殿”不見冷清,倒是多了不少花草的襯托,猶如深宮後院的一處絕境。至于祥寶林,其臉上并無不得寵的郁郁寡歡,甚至乃是悠然自得地過着自己的小日子。
“嫔妾不求勝券在握,只求問心無愧。陛下在此地耽擱了不少日辰,想必也耽擱不少正事,嫔妾在此恭送陛下。”菡萏見天子的神色黯然了不少,自知自己乃是“禍從口出患從口入”,奈何說出的話已成了潑出之水——難以收回。
“你當真不喜見到寡人?”天子失笑地看着她,“你可知,你已是第二回推诿寡人了,你就不怕寡人因此治罪于你?”
“這‘罪名’二字着實重了些,若說嫔妾有罪,誠然也不過是嫔妾甚是獨食而不肯給予陛下果子。”把最後一口果子咬盡,菡萏這才扯出帕子擦手。許是她不曾待天子存過念想,如今他縱然立在身側,她也是一副無動于衷的狀況。
“若汝嫣有你這般豁達,誠然寡人也無需為其煩憂。祥寶林,你說寡人可是過分寵溺汝嫣?”今日在朝堂上,一衆文臣皆是上奏楊才人過分一枝獨秀招惹了後宮的不平,就連太後也為了遂了那些老臣的願而把他召去訓了幾句。
他很是寵溺楊汝嫣不錯,只因她與他興趣很是相投,然而卻非能說體己之話的人選。此事倒是那位相敬如賓的皇後能勝任,奈何每每體己之話後皇後總愛說些道理,讓他萌生出多了一個母後的錯覺。
皇後每每起了欲要訓話的由頭,他便不自覺地覓個由頭離開,日子久了他與皇後的感情也疏遠了不少。他要的乃是一位賢後不錯,卻并非如今這般僅為“賢”字上做文章,而非真心實意待他的皇後。
“陛下在此煩憂可是過分寵溺楊才人,何不思量自身可是過分忽視了皇後與諸位妃嫔的付出?嫔妾以為,這世間素來講究兩全之道,如今陛下只道皇後娘娘不曾體恤陛下,然則陛下亦無體恤皇後娘娘的苦楚。”菡萏頓了頓,再三确認天子不曾為止而變了臉色方才繼續道:“嫔妾記得半年前‘菡萏殿’內出了一樁妃嫔自裁的醜聞,陛下竟是遣了皇後與淑妃連夜趕來處置,其後連細問也不再了。需知這世間女子多是‘期盼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之夙願,然而陛下這般何嘗不叫人寒心?”
“你等皆是道寡人做派薄情,然則寡人連這寧寶林是何人也不知曉,試問‘薄情’二字可是太過?”
天子再三回憶,似乎半年前當真是有着這般一樁事兒,那個自裁的寧寶林因着多年不得見天顏而萌生歪念,縱然皇後與淑妃處理得甚是妥當,奈何此事也算是他登極以來的一樁髒水。需知他連寧寶林的容姿如何也不甚清楚,然而這朝堂之上群臣像是拿捏着一個了不得的把柄般上奏至太後處。
那半年內誠然他自身也覺得很其無辜,是以每每聞得“菡萏殿”三字便萌生出一股極為厭煩的悶氣。
“今日嫔妾方知,陛下也有陛下之難處。也罷,陛下身旁有皇後娘娘在,誠然嫔妾也無需過多牽扯,不知陛下适才所言,何時方能實現?”菡萏捋了捋因捧着果籃子而外翻的衣擺,她自身也是泥菩薩過江,試問又有何顏面給旁人指點迷津。
“此事欲速則不達,不若待得盛夏選秀後,寡人命管事的替你作掩護,好讓你主仆平安離開?”天子想了想道。
“也好,君子一言驷馬難追,嫔妾在此謝過陛下之皇恩浩蕩。”菡萏點頭應諾,雖說這樣出宮便是替娘家蒙羞,然而崔府沒了她這個大小姐,尚有适齡的二小姐,誠然崔府也算不得沒落。加之,歸家已是不可行之事,如今依照她的手藝,若能出宮便到裱畫的鋪子裏當個裱畫之人,好賺下工錢渡過餘生。
“當真是愚笨得緊要。”天子辭別了菡萏,轉身就步出假山之外,不知為何今日與她攀談之後竟覺得如醍醐灌頂般。
卻說璇兒在天子移駕後方才自假山裏現身,适才她本想把水壺捧出,奈何遇上天子的挺拔身姿,眼看天子有意靠近菡萏,璇兒自覺當奴婢的豈有不懂眼色之理,是以把身子藏匿在假山之內,徒留菡萏一人應對天子。
聽到天子肯放走主仆兩人,璇兒的心思難掩雀躍,她沒想過天子不僅不為此而與小姐置氣,甚至很是開明地允諾選秀之後便覓個法子送兩人離開。
天曉得這三年她們是如何渡過漫漫長夜的。若非寶林小主茅塞頓開另辟新路,誠然寧寶林之後便是她們耐不住寂寞的蠶食而步上其自裁的後塵。從前她還道小姐過分自若,可親自目睹寧寶林的死狀後,她又覺得許是小姐這般方能長存。
今夜的晚膳比尋常日子的更為豐盛,最離奇的是禦膳房的宦官竟一文不收,說是受了關照特意吩咐加菜的。昔日與之交好的小宦官甚至好心地替兩人驗了毒,再三确認無礙後,兩人咬着碗裏的白米飯,就着這九碗色香味俱全的飯菜大快朵頤。
晚膳之後,菡萏泡在浴桶中聽着璇兒打探回來的消息,原是天子今日破天荒地執意留宿于皇後處,皇後知曉其乃是受了菡萏的勸說,是以特意讓人做些可口的飯菜作答謝。對于皇後的好意,主仆乃是百思不得其解,若說皇後有意答謝卻為免太小家子氣了些;若說皇後無意為之,這些宮人又顯得很是殷勤。
“小姐,明日你我可是需得去皇後宮中走一趟?”璇兒拿出篦子仔細地替沐浴更衣後的菡萏打理吹幹的青絲。
“我倒是覺得無需這般殷勤走動,皇後娘娘不欲旁人知曉便是留了一條後路在,你我冒然嗜好豈非讓皇後娘娘為難?這般多年,你我日夜期盼能離開,如今尚有月餘便可遂願,你我又何必再生枝節。”菡萏從一缽乳白的膏體沾了些到臉上,入宮三年就連這護膚之品也是由阿娘托人從宮外帶來,想她菡萏已是一十有六之人卻總讓阿娘不放心,着實不孝兒女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