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東城區分局刑偵辦。
氣氛嚴峻,沒人說話,只紛紛以目示意。所有人埋頭工作,翻閱文件、敲打鍵盤的聲響接二并三,連綿不絕。
辦公室內營造出一種應接不暇、通宵達旦的工作氛圍,仿佛往日裏泡茶聽曲葛優躺的那些人跟他們并沒有半毛錢關系。
眼前這勤勞熱鬧的景象,俨然已經失去了‘養老分局’靈魂的精髓。
李瓒覺得牙酸,随便逮着一人就問:“市局領導莅臨還是佟局他老婆跑了?”
雖然不明白佟局他老婆跑了為什麽跟市局領導莅臨的嚴重性等價,但是這敬崗愛業的技偵辦同志還是努嘴朝佟局的方向,整個一可達鴨扁嘴狀。
技偵辦同志說:“今早八點,佟局上班。本來心情挺好,笑呵呵跟咱打了招呼,回頭一進辦公室接了電話就變成噴火龍。出門轉了一圈,逮誰噴誰。”
李瓒把事情往腦子裏過了一遍,想着市局最近沒什麽大事,而分局除了惡性碎屍案也沒什麽了。
碎屍案自事發至今,分局第一時間到場掌握情況,輿論和案情盡在把控中,不至于遭到市局責怪。
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什麽事能讓佟局他老人家化身噴火龍,李瓒便不以為然,以為技偵辦小同志太年輕。
佟局近年來修身養性,脾氣是溫和了不少,偶爾幾次被刺激到,那火也是直接沖着李瓒噴。
小年輕沒見過以前佟局那脾氣,所以才被現在那點星火給吓到了。
技偵辦同志:“真不知道市局說了什麽。”
李瓒:“市局那尿性,三天兩頭錘一把分局,就跟大姨媽每個月來一次那麽準時,習慣就好。該幹嘛幹嘛,氛圍別搞得那麽嚴肅。上班而已,又不是去葬禮的路上。中午了吧?留一兩個人輪值,其他人都去吃飯。”
技偵辦同志:“我們得把手裏頭一點活幹完。”
其他人也紛紛附和:“臨近年末,資料堆得跟山頭似的,還是要做完才行。”、“李隊,一起去吃啊。”、“叫外賣了,案情又有新進展,哥哥我大展身手的時候到了。”、“我就不去了,死者家屬來了。我去看看她,順便問點什麽。”
……
李瓒捏着手指,見這欣欣向榮的一幕也不覺眼裏帶笑,神色輕松。
陳婕頭一次看見大家這麽積極的一面,小小的詫異後卻是被熱情感染的興奮。
趙顏裏則表情古怪,似乎疑惑分局刑偵辦竟與她以為的形象不符。
此時,老曾走出來,同李瓒說了句:“佟局今早灌了十三杯降壓茶。”
聞言,李瓒略吸口涼氣:“腎好,男人的福音。”
老曾:“這話你進去當佟局的面說。”
李瓒:“我不如先分配遺産。”
老曾扔給他一個收音機,然後說了個數字,那是調頻的赫茲。
民生為先?
李瓒正好熟悉這數字,接過收音機順便瞥了眼趙顏裏,揮手說道:“陳婕,帶她去錄筆錄。”
陳婕聽令行事,押着趙顏裏回自己桌問話。
李瓒正調頻,刑偵辦裏有人剛接了電話便高聲喊:“李隊,佟局找您。”
他懶懶應了聲,握着收音機邁開長腿出門右拐,調頻準确,進入民生為先欄目。
漫長的分局廊道不時穿過抱文件的警局人員,日常看似悠閑實則繁忙而瑣屑,他們或低頭交談,或是在行進中見到李瓒便停下問好,接着繼續匆忙的步伐。
走過幾扇玻璃窗,少見的陽光刺穿厚重的雲層灑落人間,人走在陽光裏也像是漫步在了人間最燦爛美好的地方。
李瓒跨過了窗戶,沒入燈影中,面無表情地聽着民生為先欄目的報道以及——群衆的憤怒。
時間回到早上八點鐘。
“……我臺記者在案發現場報道時發現某些公職人員提早離場,溜閑偷懶不幹實事。
經調查,一年來數起本該由東城分局處理的案件被以不知名理由轉交市局,此次碎屍案亦有市局刑警參與。
由此我們是否有理由認為分局某些公職人員屍位素餐、狗占馬槽,德不配位、無所作為?我們是否有權利質疑,分局刑偵辦能不能獨立處理惡性碎屍案?我們是否能期待一個克勤克儉、有所作為的東城區分局?
……
民生為先欄目記者趙顏裏為您報道。”
電臺欄目一報道,市局和分局的投訴熱線電話就響了整整一上午。
喜愛聽收音機的老年人,雷打不動播放民生為先早間欄目的部分出租車、公交車作為傳播途徑,将此報道面向觀衆傳播了出去。
熱線電話被打爆,群衆的質疑如雪花飄揚而來。
動靜之大,連市局領導都驚動了。
在了解前因後果後,市局局長當即決定慎重對待,于是撥通電話。
這通連線很快就到了東城區分局局長的辦公室。
“污蔑。”李瓒義正言辭:“這是嫉妒我英俊的容顏和出衆的才能!”
“嫉妒你個叼毛!”
“叔,不雅。”
“叫什麽叔!公私分明,別跟我套近乎!”涉及退休大業,佟局翻臉無情,實力證明他跟李瓒的情誼有多脆弱。“輿論導向已經把我們分局推到群衆面前,要是這命案解決不了!或是讓市局動手解決了!你我都得提前滾蛋。”
李瓒沉吟半晌:“給退休金嗎?”
佟局:“傷殘保險金,我出。”
李瓒摸了下鼻子,幹咳一聲:“倒也不必。”
他無所謂輿論導向,不過多少得顧及佟局,人還想着風光退休。
“我心裏有數。”
“你心裏有數沒數我不關心,反正這事你得辦的漂亮。還有時間,你得拿捏準了。不能晚,也不能太早。”佟局背着手,奸詐老狐貍偏長一張忠厚面相,算計人的時候像導人向善:“新洲市局局長要交接換人了,新官上任三把火啊。”
像他這樣的老資歷,只要不犯大錯,還是能安度晚年。
但其他人就不行了,還年輕氣盛的李瓒,一條腿瘸了不能跑前線的曾期民……這些都是被擺到明面上等着試刃開鋒的磨刀石!
“分局名聲在外,現在又被推到風口浪尖。偵破案件這事,太快,群衆不相信,功勞都得被算到市局那顆拔尖的青苗子上。太慢,那就是坐實我們辦事不利、狗占馬槽的罪名。”
本來偵破案件的速度是越快越好,但民生為先猝不及防搞這麽一出,分局就處于兩難尴尬的局面。
破案速度太慢會被苛責無能不作為,太快反而被懷疑真實性。
瓜田李下就算李瓒破案破得漂漂亮亮的,在市局和群衆眼裏恐怕也會覺得這是埋了不少黑幕來遮羞。
“啊,知道了。”李瓒還是那副懶懶散散的樣子,仿佛功勳挂在誰頭上都一樣。“市局新局長是什麽人?”
“叫程為平。”
“沒聽過。”
“明灣區分局的,前年在省公安廳任經偵處副處長,為人公正不講情面。”佟局勉強說了句好話,接下來忍不住絮叨:“就是茅坑裏的石頭又臭又硬,要是上任抓典型,我們分局就是頭一個!唉,怎麽就跟我們不親?”
佟局發愁,愁就愁在不親沒法談感情。
李瓒有點驚訝,粵江市公安局歷任局長一般先從省廳調任,然後放到市區分局管個一年左右,再調任市局。
‘下放’的分區幾乎墨守成規地挑選靠近市中心的三個區,而明灣區近市郊,社會生态略遜一籌,一般來說都不會有人挑這區。
當然最關鍵是周圍幾個相鄰區分局跟他們東城區關系還挺好,明灣區則相反。
遠,不熟,沒情面可講。
怪不得佟局愁得眼角褶皺能夾蒼蠅。
“也不至于完全被動。”
“說。”
“明灣區的港口将作為對內港口進行重整開發,文件在去年八月份面向大衆提出。今年三月份落實,大概明年二月份就能正式開港。但在文件未落實之前,明灣區的港口一直是廣省最亂的碼頭。”
佟局正色:“你是說?”
話語未竟之處,彼此心知肚明。
“走私。”
治理碼頭、打擊走私、開港,哪件都是利國利民的大事。
恐怕這也是那位即将上任的市局局長挑選明灣區作為‘下放’城區的主要原因。
李瓒毫發無傷的走出佟局辦公室,雖然在他跨出去的時候依然能聽到佟局發自肺腑的怒吼以及臨別‘贈禮’,一盒未開封的降壓茶包。
茶包被接住,李瓒轉身沖佟局辦公室的門深深鞠躬:“謝謝叔的關愛。”
厚顏無恥大概就是這麽回事。
回刑偵辦,李瓒走過陳婕那桌。
趙顏裏喊住他并說:“我已經請律師過來,而且這件事我一定會報道出來。”
至于報道出來是否會被認為是警察濫用職權、徇私報複那就看民衆怎麽理解了。
聞言,刑偵辦裏其他人紛紛看過來。
他們在午休時都知道了電臺早間新聞的報道以及被民衆投訴的事,因此對趙顏裏頗有微詞。
李瓒面不改色:“你可以盡情利用輿論,不過我先提醒,一旦輿論妨礙案情進展,你會被訴以妨礙公務和辱警、散步謠言等罪名。”
趙顏裏嗤笑連連:“李大隊長,我不怕威脅的。我說的話沒有哪點是謊言,您自己清楚‘養老分局’到底什麽樣!”
“是沒人比我更清楚。”李瓒點頭同意:“所以你記得多請幾個律師。”
趙顏裏還想再反駁,然而李瓒不想聽,絲毫不配合她的演出,轉身就走開。
旁邊的刑警同志吐槽了句:“二百塊罰款的事還請律師?美劇看多了吧。”
趙顏裏:“……”臉色那叫一個難看。
老曾走出來跟在李瓒身旁,他們朝審訊室走去。
老曾:“民生為先那篇新聞目前輿論情況基本可控,畢竟是傳播範圍最狹窄的媒介,鬧不起大亂子。”
李瓒:“這也就是趙顏裏還沒被拘留的原因。”
沒什麽證據,單憑一點偏聽偏信的謠言就瞎報道還自诩正義的記者,最愚蠢歹毒不過。
如在社會鬧出大輿論還有解決辦法,可若是因此透出點案情進展相關而驚動兇手,阻礙他們調查取證,那才是大問題。
李瓒迅速轉移話題:“盧鑫達人呢?”
“在審訊室。”
“誰在審問?”
“市局的小青苗,季成嶺。”
“盧鑫達招供了什麽?”
“嘴滑得很,東說一句西說一句跟遛彎似的。問他為什麽看見警察就跑,他堅持是誤會。問他跟死者什麽關系,他說是普通同事關系。總之,沒一句真話。”
話說着,兩人來到審訊室的單面玻璃外,裏面正是季成嶺在審問盧鑫達。
季成嶺:“盧鑫達,我最後再問你一次,你跟肖華是什麽關系?”
盧鑫達煩不勝煩地回答:“警察同志,我說了無數遍了。真的,我跟肖華是同事,只是同事關系!她是我負責的區域裏的小組長,業績一向優秀,我最多、最多就是照顧了點,除此之外沒了!”
“真沒了警察同志,要不您去問店裏其他同事?他們能幫我作證啊。”
單向玻璃外,李瓒抱着胳膊說了句:“撒謊。”
老曾:“哪句?”
他能肯定盧鑫達撒謊,卻不能确定具體是哪句。
李瓒:“盧鑫達跟肖華關系匪淺。”
審訊室內。
‘砰——!’
‘嘎吱——’
季成嶺猛地起身,雙手手掌重重地拍着桌面,桌子和燈跟着顫動發出壓抑的尖叫,燈光瞬時閃爍明滅。
“你還撒謊!!”季成嶺怒吼,出其不意地動手拽住盧鑫達的右手并扯開袖子往上撸,露出手臂內側的太陽五芒星紋身。
他面沉如水的叱問:“這是什麽?!跟肖華一樣的情侶紋身!!肖華是不是你殺的?你們是不是發生情感糾紛而你一怒之下誤殺肖華,不得已才将她分屍并抛屍公寓附近的老井?!”
早上盧鑫達被李瓒一腳踹飛,季成嶺将他扣押起來時正好見到這熟悉的太陽五芒星紋身,紋身上還有‘xh’兩個字母。
‘肖華’的大寫首字母。
盧鑫達三魂吓去七魄,面如金紙,哆哆嗦嗦否認:“不不不是,不是我殺的,跟我沒關系,我那天晚上只是跟她吵了一架。”
事至如今,審問差不多塵埃落定,盧鑫達被那麽一唬一吓一詐的,突然老實得跟鹌鹑似的,縮着腦袋和肩膀一五一十交代了他跟肖華的關系。
老曾感嘆:“季成嶺這小子有兩手呀。”
李瓒沒聽完,轉身就走。
“盧鑫達不是兇手。”
老曾快步跟上:“理由?”
“他太強健了。成年男人,身強體健,可能還有車,不符合殺人之後碎屍、抛屍的特點。”
聞言,老曾一思索也明白過來,瞬間打起精神:“這是個重要線索。”
“把人都叫過來。”
“好。”
警局裏各部門負責處理這起命案的警察都過來了,幾乎每人手裏都握着保溫杯和文件資料陸續入座。
陳婕和季成嶺也跟随在老曾身後,差不多最後落座。
陳婕剛坐下就瞟見老曾翻開的筆記第一行字,手臂撐着桌抻長脖子好奇地問:“什麽叫不符合殺人碎屍案的特點?”
季成嶺一把拉開椅子坐她旁邊,掀開輕薄小巧的筆電,目不斜視地接話:“殺人碎屍案的特點:遠抛近埋、頭遠身近、小近大遠、多點抛屍。”
“這個我知道。”陳婕打了個響指說:“殺人兇手距離犯罪現場比較近則選擇抛屍、埋屍,相反,距離犯罪現場遠,兇手一般只選擇抛屍。這是遠抛近埋。”
“因為可以通過頭顱辨認受害者身份,所以兇手一般将頭顱扔到距離犯罪現場比較遠的地方。如果碎屍屍塊數目很多就說明案發現場距離犯罪現場很近,屍塊越少,距離越遠。因為兇手認為屍塊越碎,線索越少,不用扔遠。”季成嶺打開文檔,語調平靜地說:“這是頭遠身近、小近大遠。”
“最後一個,”陳婕深呼吸:“多點抛屍,分散、分地抛屍。”
“沒有一個原則符合這起碎屍案!”
“卧槽!”
陰森蒼白又無力的男低音突然驟不及防地插進他們的話題裏,吓得陳婕暴跳而季成嶺差點抄起筆電向後砸。
他們齊刷刷回頭,瞪着身後如幽靈閃現的鐘學儒鐘大法醫,這屠夫臉色蒼白眼下青黑活像被采補了三天三夜。
鐘學儒杵了下眼鏡,有氣無力的打招呼:“嗨。”
然後拉開椅子坐他們身旁。
小年輕們驚魂未定,或許是被資深屠夫身上那常年萦繞不去的陰冷震撼到了。
李瓒慢悠悠踱步進來,手裏捧着茶杯,杯口還冒着熱氣,旁邊見到他的人都打招呼,他都一一回應。
輪到鐘學儒:“大舅哥。”
李瓒應了聲,走過去幾步忽然頓住,把茶杯随手往桌面一擱,後退到鐘學儒身後便如命運一把扼住他的喉嚨,表情陰沉而嚴肅:“昨晚幹什麽去了?說!”
鐘學儒艱難的掙紮、痛苦的呼吸,悶聲悶氣擠出幾個字來:“加、加班。”
“誰能作證?”
“法檢中心的同志們——”
法檢中心的老油條充耳不聞,唯有剛來沒多久的小同志吓了一大跳,顫顫巍巍不帶喘息的回答:“鐘隊一直工作到現在除了吃飯打瞌睡之外壓根就沒休息過有監控作證!”
聞言,李瓒松開鐘學儒,收斂渾身鋒利的氣息,低垂眼眸,捧起茶杯,養老之魂重回軀殼。
這一幕驚到了幾個小年輕,至于老油條們連眼皮都不帶動一下,隐隐約約還透露出一點希望能看到法檢中心老屠夫被幹掉的期待。
鐘學儒:“……牲口。”
季成嶺覺得他們莫名其妙,應該嚴肅的場合卻在嬉笑打鬧,感覺從上到下都透着一股不正經。
陳婕摳着指甲,回想剛才鐘法醫脫口而出的稱呼,帶了點口音的一句:“大舅哥?”
老曾:“鐘隊的女朋友是李隊的妹妹。”
咣。
茶杯杯底輕輕磕在桌面,李瓒的語氣輕而堅定:“繼續案件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