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屋外天色晦暗下來, 鳶尾舉着竹竿子,将紅紗籠燈挂到廊下。
溯風四起, 潇湘瑟瑟,燈影晃動。外頭窸窸窣窣落起雨來,穿枝掠院的鋪散, 細細綿綿如繡針, 襯在燈下, 接連不斷。
這是今年第一場春雨。
春雨貴如油, 蘇錦蘿仰頭看向槅扇,鳶尾正在搬花盆。聽說那些花種皆十分名貴, 每日裏要好生調養,不能多了一勺水, 也不能少了一勺水。
“姑娘,奴婢替您将窗關了吧?”鳶尾的聲音遠遠傳來, 在雨聲中有些聽不真切。
蘇錦蘿坐在榻上, 手腳上敷着藥,是陸迢晔方才去玲珑苑的藥圃裏現摘、現做的。
“不關, 我瞧瞧雨。”
窗前隔着一條穿廊,種着幾株芭蕉, 還未生成。雨勢不大, 被風吹得有些斜, 但好在并未入房, 所以鳶尾也就聽了蘇錦蘿的話, 未将朱窗關上。
前頭抄手游廊處, 緩步走來一人。
前頭傲芙提着紅紗籠燈,身姿袅袅,面羞帶怯。
後頭陸迢晔換過一身魚白長袍,襯在燈下,眉眼陡然柔和起來。他提着一個小掐絲食盒,穿過游廊,拐進屋來。
一路走來,他的身上被浸了雨。傲芙放下手上的紅紗籠燈,接過那小掐絲食盒置于紅木圓桌上,然後又随陸迢晔進了屏風,伺候洗漱換衣。
蘇錦蘿掂着腳,慢吞吞的走到朱窗前,然後翹着腿坐在玫瑰椅上,仰頭看天。
陸迢晔換過衣物出來,蘇錦蘿已經挪了地。
小姑娘撐着白細下颚,露出一張瓷白小臉。小鼻子小嘴的皺在一起,似有什麽煩心事。
“香椿卷。”陸迢晔挽起大袖,将小掐絲食盒拿到蘇錦蘿身旁。
傲芙趕緊搬了高案來,小心翼翼的從小掐絲食盒內取出一碟香椿卷,置于其上。
聞到香味,蘇錦蘿霍然轉頭。
白皮內綠的香椿卷,置在白玉小碟之上,翡翠白玉似得幹淨好看。
蘇錦蘿在盯着香椿卷,陸迢晔在盯着蘇錦蘿。
“我在裏頭加了雞蛋。”執起玉箸,替蘇錦蘿夾了一個炸香椿卷,陸迢晔又吩咐傲芙去倒了茶水來。
蘇錦蘿暗咽了咽口水,有些躊躇。
“這是你做的?”不會投毒了吧?
“嗯。”陸迢晔坦蕩承認。“頭一次下廚,怕是做的沒蘿蘿好。”
竟真是親自下廚做的?蘇錦蘿面露驚詫,不易于瞧見六月飛雪。
“嘗嘗。”
蘇錦蘿蹙眉,小心翼翼的夾起一個香椿卷咬了一口。
鹹甜适口,香軟不粘牙,香椿葉嫩嫩的吃了一點油,外頭包着的白面皮裏似乎加了牛乳。
“單吃也無趣,配了些料,蘿蘿歡喜蘸哪個便蘸哪個。”
蘇錦蘿一眼瞧中陸迢晔面前的玫瑰鹵子,立時下手。
不得不說,蘇錦蘿有些懷疑,這個人不會又是在跟她說假話吧?這香椿卷哪裏像是頭一次做,這手藝可比她這個做了許多次的人都強。
蘇錦蘿正巧肚子有些餓,一連吃了小半盤香椿卷,還想再用,被陸迢晔給制止了。
“少用些,晚上還要吃晚膳呢。”
“你做嗎?”蘇錦蘿下意識脫口而出。在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話後,她紅着一張臉,又往嘴裏塞了一個炸香椿卷。
小姑娘的面頰高高鼓起,塞着滿滿當當的香椿卷,活像吃偷食的松鼠,尤其那雙眼還心虛的轉着。
“今日太晚,日後有空,我再給蘿蘿做。”陸迢晔說話時,帶上了笑意。
蘇錦蘿沒有應聲,她覺得臊的慌,恨不能找個地洞鑽進去。
起身擦手淨面,陸迢晔走近,“我瞧瞧傷。”
“不,不用了,不疼了。”蘇錦蘿縮着小腳,有些瑟瑟。
自訂親後,對于陸迢晔陡然轉變的态度,蘇錦蘿顯得有些手足無措。
她記得在不久前,這個人還威脅要殺了她呢。
這個人太善于僞裝,蘇錦蘿實在是不知道他為什麽會來求娶她。雖然她一開始是抱着要拿他當擋箭牌的念頭才會說出那番話來的,可是她真沒想到,這人會開口求娶。
不止蘇錦蘿不信,整個皇城的人都不信。
“也好。”陸迢晔也不強求,攏袖落座。
屋內一瞬安靜下來,襯得屋外雨聲越發明顯。
蘇錦蘿捧着茶碗,小口小口吃着,“大哥呢?”
“有要事,先去了,待明日雨停,我送你回府。”
意思就是她要在這裏住上一晚了?和這個僞君子?
蘇錦蘿立時坐立不安起來。她還記得在靜南王府時,自己跟這人同塌而眠之事。
“蘿蘿放心,我睡在側院。”似是看出蘇錦蘿心中所想,陸迢晔慢條斯理的開口道:“只要蘿蘿不自個兒過來,我定不會勉強蘿蘿。”
呸,她是腦子進水了才會去尋他。
事實證明,有些話是不能亂說的。
風雨交加夜,蘇錦蘿抱着懷裏的軟枕,趿拉着腳上的繡花鞋,急急奔在抄手游廊上,身上的亵衣亵褲被雨水打的半濕,隐隐顯出纖細身姿。
雨下的尤其大,就像是有人在用桶從天上倒水似得。
“哐啷啷……”瓢潑大雨,雷電交加,蘇錦蘿跑的愈發急,她記得方才陸迢晔出去的時候,是從左側門走的。
院內、院外,視野所及之處,連一只活物都看不到。
天雷響的似要将天劈開,紫色閃電落下,劈天裂地,聲音震耳欲聾。
蘇錦蘿被吓得厲害,她抹了一把臉,恍惚之中,她從半敞的槅扇處看到躺在榻上的陸迢晔。
找到了!
蘇錦蘿急急沖進去,撞得雕花大門“吱嘎”作響。
陸迢晔靠在緞面軟枕上,身上堆着錦被,手持書卷,榻前一盞琉璃燈,面色沉靜,眸色不明。
“呼呼呼……”蘇錦蘿跑過去,一把扯住陸迢晔的寬袖,累的趴在榻旁。
小姑娘尤其狼狽,渾身濕漉,發髻淩亂,腳上的傷瞧着好似也更重了。
陸迢晔略略掃過,雙眸暗眯起。他起身,取過木施上的寬袍替她披在身上。
女子自來了葵水,還真是一天一個樣呀。
“火,樹……”小可憐蘇錦蘿裹在寬袍裏,抖着蒼白唇瓣,連話都說不全了。
陸迢晔拿過一方繡帕,慢條斯理的幫蘇錦蘿将臉上的雨水擦幹淨,順便補齊了她的話。“雷落下來,打到了樹,樹便着火了?”
“嗯。”太可怕了。
“莫怕,我着人去收拾。”
陸迢晔剛走兩步,就被人給拽住了。
蘇錦蘿拉着他的腰帶,赤着足,懷裏的軟枕早就被雨打濕了。低着小腦袋,她聲音軟綿綿的道:“我方才過來,都沒瞧見人。”
“嗯。”陸迢晔應了一聲,領着蘇錦蘿到屏風後,“去将濕衣裳換了。”
“那,那你還走嗎?”蘇錦蘿确實是怕的。
陸迢晔的臉上顯出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來。
蘇錦蘿瞧見,面色臊紅,渾身冷的發顫,但依舊執拗的扯着陸迢晔不肯放。
沒有臉面就沒有臉面了吧。
“不走。”說完,陸迢晔往屏風上一靠,“換吧。”
蘇錦蘿躊躇着往裏走了幾步,見陸迢晔的身影從素娟屏風後透出,被燈火拉成長影,寬袖微微晃動。
快速換下濕漉亵衣亵褲,蘇錦蘿踩着陸迢晔的兩只鞋子出來。
那兩只鞋子很大,蘇錦蘿走路時要拖着走。
上好的緞面牛底鞋,被磨在白玉磚上,發出“唰唰”的拖拽聲。
陸迢晔低頭瞧了一眼,蹲下身來,修長手掌覆上蘇錦蘿的腳踝。
蘇錦蘿往後縮了縮,背靠到屏風上。
素娟屏風很薄,但底座很穩,蘇錦蘿小小一只嵌在上頭,就像是印在上面的美人圖。青絲如瀑,滴滴答答的落着水,順着陸迢晔的脖頸往裏鑽。
男人動了動身子,卻沒說話,只是呼吸略沉。他的手中握着那截纖細腳踝,眼裏瞧着那片白膩肌膚。
燈影重重,風雨潇潇。
蘇錦蘿陡然扭頭看了一眼身後的素娟屏風。
太薄了。
她剛才在後面能瞧見陸迢晔,那這人在外頭定也能瞧見自己!
想到這裏,蘇錦蘿頓時面色臊紅。剛才這個人是背對着她站的,還是正對着她站的?她怎麽想不起來了?
“給你上藥。”男人起身,聲音暗啞,走路時略慢,似有不便。
蘇錦蘿年幼無知,沒發現男人的異樣,跟着走到榻前,乖巧異常。
榻上堆着被褥,是剛才陸迢晔躺的地方。
“坐吧。”
“哦。”蘇錦蘿挪着小屁股,矜持的坐了上去。
她跑了一路,現下一放松下來,才覺自己腳疼的厲害。
“用藥酒給你揉上一揉。”陸迢晔搬了實木圓凳來,他挽袖落座,執起蘇錦蘿的小腳。
蘇錦蘿摟着被褥坐在那裏,眼盯着面前的陸迢晔,有些緊張。
屋裏只有他們兩個人,槅扇未關,大門大敞,屋外黑風呼嘯,林木肆虐。
“雨都飄進來了。”
“無礙。”話罷,陸迢晔突然施力。
“啊……”蘇錦蘿疼的小臉一皺,用力的縮腳,卻被陸迢晔緊緊鉗制住。
“別動,要揉開了才能好。不然會變成瘸子。”
“瘸子?”蘇錦蘿瞪圓了一雙眼,顯然不信陸迢晔的話。
“不信那就不揉。”捏着蘇錦蘿的腳趾,陸迢晔說話時語調很慢,在雨聲中卻依舊清晰如珍珠落盤,聲聲入耳。
蘇錦蘿的腳生的好看,白玉凝脂般的小小一只,連腳趾都透着粉。此刻因為緊張,微微蜷縮着,更顯小巧秀氣。
“揉,要揉的……”
蘇錦蘿趕緊點頭,把腳往前戳了戳。
陸迢晔墊上一方繡帕,壓着蘇錦蘿的腳慢慢揉捏。起先有些疼,蘇錦蘿哼哼唧唧的叫着,後頭習慣了,也就沒那麽疼了。
“行了。”
揉好腳,陸迢晔面無表情的起身,視線在蘇錦蘿那張紅菱小嘴上堪堪略過。身板幹癟癟的,叫起來倒是不錯。
走到洗漱架前淨手,陸迢晔擡眸看了一眼外頭天色,然後關上了槅扇。
蘇錦蘿正歪着身子看腳,姿勢怪異,聽到關槅扇的聲音,神色迷蒙的擡眸。
陸迢晔轉身,又去将雕花大門關上了。
屋外潇潇,屋內陡然狹隘起來。
蘇錦蘿盯着榻前的琉璃燈,有些不适的往榻裏縮了縮。
陸迢晔走近,拿起銀剪子,打開琉璃燈罩,挑了燈。
男人很高,身姿颀長。因為已歇下,所以穿的很是單薄,從蘇錦蘿的視角,能看到他紋理分明的肌肉,薄薄貼在身上,并不誇張,但蘇錦蘿知道,這裏頭蘊含着多大的力道。
“把頭發擦幹再睡。”扔給蘇錦蘿一塊巾帕,陸迢晔走到槅扇旁坐下。那裏置着一張竹塌,光溜溜的什麽都沒有,他就那麽合衣躺了上去。
本來蘇錦蘿還在糾結,如果這個人硬要跟她一同睡該如何是好,沒曾想,這人這麽自覺。
捏着巾帕擦頭發,蘇錦蘿擦得手酸,最後懶的再擦,直接墊在了軟枕上。卻不想橫出一只手,攬起蘇錦蘿的青絲入手,然後又取了幹淨的巾帕來替她繼續擦。
“不擦幹就睡,明日起身會頭疼。”
一邊說話,陸迢晔一邊替蘇錦蘿擦頭發。蘇錦蘿惴惴不在的坐在榻上,她捏着手裏的被褥,小心翼翼的觑了一眼陸迢晔。
蘇錦蘿的心裏有很多疑問。
她很笨,看不透面前的男人。應該說,整個皇城的人都自以為看透了眼前的男人,其實這男人依舊在迷霧中,擾亂人的視線。
“王爺你,為什麽會娶我?”
男人擦着頭發的手一頓,然後擡眸,看向蘇錦蘿。
對上那雙漆黑暗眸,蘇錦蘿抿唇,心裏的不安愈發明朗。
“蘿蘿似乎忘了,以前對我說過的話。”陸迢晔斂眉,那顆朱砂痣在燈光之下越發明豔惑人。
蘇錦蘿緊張的咽了咽口水。
話?她對他說過什麽話?
蘇錦蘿絞盡腦汁想了半日,陡然渾身發涼,連那擦着自己頭發的手,都覺得跟索命的黑白無常似得恐怖。
她說過,陸迢晔是要弑帝奪位的人。
所以這個人娶她,就是為了堵住她的嘴?
“蘿蘿放心,殺妻這種事,自是做不得的。”小姑娘的頭發又細又軟,就跟她的人一樣,軟綿綿的想讓人好好揉捏上一通。
“做不得,做不得。”蘇錦蘿使勁搖着小腦袋,撥浪鼓似得厲害。
心裏卻淚流滿面。這個人娶她,就是為了殺妻嗎?那為什麽還要娶了她再殺,這是什麽惡趣味呀。
頭皮突然一痛,蘇錦蘿緊張的看向陸迢晔。
男人坐在榻上,與她挨得極近。
榻上滿是冷梅香,比男人身上更重。
蘇錦蘿呼吸着,眼盯住面前的陸迢晔,覺得頭腦發昏。
雖然這個男人非常表裏不一的惡劣,但蘇錦蘿又不得不承認,這個人長的真是非常好看。
不行不行,她怎麽能被美色所迷呢?這是只吃人不吐骨頭的惡獸呀!
蘇錦蘿在心裏咆哮,看着陸迢晔的目光愈發怵怵。
“蘿蘿方才,可是在想新平郡?”逗弄夠了小姑娘,陸迢晔轉移了話題。
“唔……”蘇錦蘿低着小腦袋,默默的挪着小屁股往後坐了坐,然後又往後坐了坐。只可惜,不管她縮到哪裏,男人的視線如影随形,如密網般将她細細網住。
不過這人怎麽會看出自己在想新平郡?畢竟是生活了那麽久的地方,蘇錦蘿偶時惆悵,确實很想。尤其是今日還吃到了香椿卷。
這個東西,也是瑤姐姐極喜歡吃的。只因為是炸物,李飛瑤怕影響身材,所以總是不敢多吃,然後就便宜了蘇錦蘿。
卷着蘇錦蘿的青絲,陸迢晔緩慢撚着,“若是想了,成婚後我可帶蘿蘿去瞧瞧。聽說那新平郡也是極美的地方。”
“對啊對啊,很美的。有山有水,有船有花,什麽都有。”
這些東西,哪裏都有。蘇錦蘿懊惱的絞盡腦汁,然後突然靈光一閃,“還有很多美人。”
男人,不是都愛美人的嘛。大哥就是其中翹楚。
“哦?”男人一挑眉,姿态風流。
看吧,感興趣了吧。
“既有美人,那才子也不少吧?”
“有啊有啊。”小傻子蘇錦蘿笑呵呵的點頭。“有好多呢,最有名的是瑤姐姐的表哥。芝蘭玉樹一般的人物,整個新平郡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蘇錦蘿捧着小臉,一臉回憶。啊,那真是個極好的人。
“是嘛。”陸迢晔笑着應了一句,語氣不陰不陽。慢半拍的蘇錦蘿陡覺氣氛不對勁。
她怎麽覺得,這外頭黑烏烏的天比裏面安全多了呢?
“那不若蘿蘿與我說說,這人有多芝蘭玉樹吧。”陸迢晔側躺到榻上,姿勢慵懶,衣襟半敞,一副準備就寝前的模樣。
小可憐蘇錦蘿縮在榻角,張了張小嘴,不知道從何說起。
“就從,蘿蘿做的那只荷包說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