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伊安是惡魔之子。

修道院裏的孩子們都這麽說。

其實孩子們又知道些什麽呢, 無非是從大人的閑言碎語中得知,然後把這當做一個好用的排擠跟針對的理由罷了。

伊安是在修道院裏待得最久的,在被收養的孩子裏,他是最初的一批, 從嬰兒時期便在這裏, 一直到現在。

可他的性格實在是太怪了, 不說在孩子們的眼裏, 就連在修女們的眼中,那也是完完全全的怪人。

修道院裏的孩子都是被家裏抛棄的孤兒, 伊安卻是其中的例外。

他身上流着貴族的血,至于為什麽會淪落到這裏來,那同樣是一個相當駭人聽聞的故事。

伊安出身于公爵之家, 他的母親是一位知書達理的貴族小姐。

她與公爵相當恩愛,這樁門當戶對的婚事受到許多人的祝福與豔羨, 婚後更是沒多久便有了身孕。

只是從那時起, 她的身子便如枯萎的花朵般迅速衰弱下去, 染了不知名的病。

公爵愛她如狂,為她尋遍名醫卻都不見好,只能眼睜睜的看着她卧病在床,逐漸被死亡的陰影所籠罩。

人類無能為力, 他轉而去求神明,神像只慈悲的看着他, 石雕的眼睛裏無悲無喜, 他得不到任何的回應。

祭壇就是這個時候,在城堡的地下室裏建造起來的,他背棄了神,寄希望于魔鬼。

那祭壇被血洗得發亮, 沒人知道儀式成功與否,公爵又與魔鬼有了怎樣的對話。

可若說是成功,為何從那之後公爵便失去了蹤跡,而這一家上下,連帶着侍奉的仆人全都死于非命,連帶着公爵原本想要拯救的妻子也在床上停止了呼吸?

顯赫的家世一夕之間分崩離析,底下産業與財富被豺狗鷹犬瓜分得一幹二淨,公爵與妻子的屍體依照習俗在停屍房裏放了七天,正準備下葬之時,人們親眼看見女人慘白的肚皮蠕動,竟然就這麽産下了一個男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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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實在太過可怕,而無論是面對聖水還是其餘的驅魔手法,他都沒有任何反應。荒誕的是,不管如何,這畢竟是公爵的子嗣,沒人敢對着男嬰做些什麽,只能按律法把他送至旁系家族中。

那旁系吓得要命,又怕虧待他會遭到魔鬼的報複,連忙把這燙手山芋送進了修道院,給了修道院一大筆錢讓其幫忙看着,想着修道院應該能壓制住他一些。

男嬰的名字是伊安,是他母親一開始便準備好的名字,還有個喚作“瑞”的小名。

他在修道院裏一點點長大,如果不是有個令人諱莫如深的身份,他真是那種令父母相當省心的孩子,非常好養活。每天都很規矩,按照修道院的日程過着每一天,從來都不會哭鬧。

伊安背後的故事,修道院的孩子們當然是不知道的,可孩子是會被大人的表現影響的,他們能察覺到大人對伊安的态度。

明明伊安應該算是乖孩子,修女們卻從不誇贊他,更奇怪的是,伊安的臉上沒有表情,喜怒哀樂全都沒有,那張臉上是空白的,他的主人仿佛升不起任何情緒,像是上了發條的木偶。

孩子們排擠針對他,可在欺負他的同時,又隐隐有些懼怕,見伊安任由他們欺負後,又為自己內心的這種發憷感到惱怒。

不過最近幾天他們整蠱的各種小動作都消停了下來,不是因為被修女喝止,而是因為修道院裏來了新的孩子。

準确來說那并不是孩子,按年齡來說的話應該是少年,他們覺得少年長得可好看了,身姿跟樹一樣挺拔。

修女說少年是過來研習神學的,之後便會一直待在這裏照顧他們。

孩子們開心極了,不停的圍着少年轉,少年耐心的對待他們,完完全全就是個完美的哥哥。

“淮恩,”修女說,“你們這樣是要把他們慣壞的。”

“沒有的事,”淮恩道,“大家都是神的孩子。”

他說完,将目光投向角落,那裏坐着一個男孩,看着十五六歲,正慢條斯理的吃着手中的白面包。

從外表上來看,淮恩只比他大上一些。

修女注意到了他的視線,她的表情變換幾番,最終将淮恩拉至一邊,低聲将伊安的事情簡而又簡的說了一遍,大概意思是讓他不要過于關注,除了必要的日程外,可以把伊安當空氣。

本以為少年也會被魔鬼的名號唬住,怕遭受到報複,結果他卻說:“這怎麽可以呢?”

“神明在上,這樣不公的待遇,是會遭受到譴責的。”

“這裏是離神最近的地方,我要讓神的光輝洗滌他身上的污穢。”

從那以後,淮恩便每天都在給予伊安神的關懷,他沒有要掩飾的意思,這種差別待遇便讓所有孩子都看在眼裏。

他們不理解,覺得不甘心,用惡毒的天真在背地裏變本加厲的折磨伊安。

伊安還是沒有反應,他是一具沒有靈魂的行屍走肉,不僅是情緒,他仿佛連疼痛也感受不到。

他并不是不會說話,只是說話的速度緩慢,反應遲鈍,淮恩問他什麽,他便回答什麽。

淮恩看見了伊安臉上的淤青,他說:“你被誰打了?真是可憐。”

他似乎心疼極了,摸着伊安的臉,甚至落了淚。

“他們不應該打你的。”

可除了幫伊安上藥之外,他什麽都沒有做。

春天來臨的時候,修女的尖叫引來了淮恩,他過來一看,見草地上都是星星點點的紅色。

伊安坐在一旁面無表情,手上跟身上都染上了血,身前是幾只鳥雀被開膛破肚的屍體,兇器是他中午拿走的餐刀。

修女被吓得語無倫次,活像是看見伊安肢解了一名活人,又或者說她相信伊安會這麽做。

她是看見伊安一個人坐在樹下,手上動作着似乎在做什麽東西,這并不多見,所以才走上前來看了一眼,結果就見到了這血腥的場面。

“他果然是個惡魔!!”修女尖叫,“他恨我們!他之後為了報複,肯定會将鋒利的刀刃架在我們脖子上的!!”

然後,那幾只鳥的慘狀就是他們的下場。

“不,你現在需要冷靜,”淮恩安撫她。

他讓修女先回去,剩下的自己來處理。

伊安只在他們出現的時候擡頭望了他們一眼,接着便繼續專心致志地盯着眼前的鳥屍看。

“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淮恩站在他身邊,問。

“我看到幾本醫書,”伊安道,“我想了解生物內部的構造。”

“這樣啊,”淮恩說,“你能抓到鳥,真厲害呀。”

伊安頓了一下,将目光從鳥屍上移開,轉而落到了他的身上。

那雙漆黑的眼睛沒有什麽神采,看久了還會覺得空洞洞的,仿佛安在那眼眶裏的是兩顆黑色的玻璃珠子。

他或許是沒想到自己不僅沒有遭受責罵,反而還得到了贊揚。

“神說,擅自奪走他者的生命,會積累身上的罪孽,招致上天的懲罰。”

“可是你是在學習,若你成為醫生,一定能夠拯救更多的人。”

“伊安是好孩子啊。”

淮恩語氣輕緩的說。

伊安緊緊的盯着眼前的人,瞳孔不正常的震顫了一下。

通過眼神,語氣以及身體的其他反應,他能夠辨別這些人隐藏在話語底下的真實含義,此時,他看出淮恩并不是為了哄他,為了緩和他的情緒又或者是博取他的好感。

這人是真心實意這麽認為,才這樣說的。

過了一會兒,伊安說:“我還想,了解更多。”

“書上沒有,看不清楚。”

淮恩:“那你是想了解什麽呢?”

“人類。”

伊安說。

“人類……人類的話,你是想找屍體嗎?”淮恩有些為難道,“你是想親手練習?”

伊安一直在看着他,觀察着他的一切反應。

他看了一會兒,忽然說:“不,不用了,我自己會找的。”

若是那修女還在現場,聽見這話後必将感到毛骨悚然,會覺得這根本就是個潛在的罪犯。

“是嗎,那好吧。”

淮恩拿出手帕幫伊安擦着手上的血,又對他說:“你觀察好了嗎?差不多要到晚飯的時間了,你這樣的話會吓到其他人的。”

“先去把身上的衣服換了,再把你的餐刀洗幹淨。”

伊安沒有說話。

他在這個時刻,忽然感受到了一股,從自己心中升起的,前所未有的強烈感覺。

這像是一種熟悉感,又像是一種歸屬感,仿佛孤身獨行的獸類找到了自己的族群。

他的眼睛慢慢的有了亮光,他拉住了淮恩的手。

“好的。”

他說。

如果說以前只是淮恩在單方面的關懷着伊安的話,從這之後,伊安便開始黏着淮恩了,他們幾乎形影不離。

伊安的醫術在精進,至于是怎麽精進的,淮恩從來都沒有過問,他只是為此感到高興。

就這樣幾年過去,伊安成年了。

在修道院裏所有的孩子,到了成年之後就必須離開,獨立出去,自己謀求生路。

他本該跟注定要留在修道院裏的淮恩道別,可這天晚上,修道院燃起了大火。

橘紅色的火焰映紅了半邊天空,滾滾濃煙蒙蔽人的視線,灼熱與窒息的痛苦讓人恍惚間以為自己身處地獄。

好在修女警醒,第一時間帶着孩子們跑出門去,在清點人數的時候發現少了一個人,卻只是頓了一下,裝作沒注意的樣子。

“伊安不在啊。”

淮恩發現人群中少了一道身影。

修女拉住他:“現在都沒有跑出來,或許是已經遭遇了不幸。”

惡魔之子死在火場中,靈魂被烈焰淨化才好。

淮恩搖頭,掙脫開她的手。

他用一種譴責的眼神看着她,不贊同道:“神不會抛棄他的任何一個子民。”

他往回跑去,撲面而來的風都帶着灼熱,然後便見有人從火光遍布的修道院中走了出來。

跟慌亂的逃命不同,那人走得慢,仿佛一點都不在意周圍危險的火焰。

淮恩看見伊安毫發無傷,松了一口氣。

“走吧。”

他拉着伊安要走,卻沒拉動,于是有些疑惑的回頭看。

“阿淮,”伊安站在原地,輕輕的喚了他一聲,“剛才,魔鬼來找我了。”

就在他成年的這個夜晚,在修道院降下一場大火,将自己放在人間培養許久的果實摘下。

魔鬼誘騙了他的父親,在收走一家的靈魂還不夠,如今他成年,還想侵蝕掉他的靈魂,占據這具軀體。

他這樣說着,看起來卻還是好好的,沒有什麽兩樣。

不,不對,他跟以往還是有些不一樣的。

此時他看着淮恩,臉上那張向來沒有表情的臉上,居然多了一絲略微有些僵硬的笑容,像是還不太能熟悉掌握這項技能。

他說:“我将那魔鬼吃了。”

魔鬼想要占據他的軀殼,卻反過來被他所吞噬。

黑夜被火光照映得猶如白晝,他背對着修道院,面對着淮恩,金色的眸子像是在發光。

他本來就不能被稱為人類,現在更是脫離了其中的範疇。

融合了魔鬼的血肉,他真真正正的成為了惡魔。

仿佛殘缺的拼圖終于被補充完整,又或者說,他本就是那魔鬼的一部分,只是現在“伊安”這一人格将原本的魔鬼消滅,并繼承了魔鬼所有的力量以及知識。

所以他現在能笑了。

他對着淮恩笑,像是跟以前一樣,等着對方來誇贊自己。

伊安的金眸一眨也不眨的看着淮恩,在他的面前一點點的進行着變化。

由少年的軀體變成了高大的男人,黑發變白,膚色轉為比小麥更深的暗色,頭上伸出羊一樣的長角。

他臉上原本有些僵硬的微笑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正常。

“我是惡魔,”他說,“你準備怎麽對付我?”

“阿淮,你時刻打着□□號,謹遵神的教誨,成為神的代行者,作為惡魔的我理應是你的敵人,你怎麽怎麽對付我?”

伊安說着這樣的話,語氣卻十分親昵。

淮恩有些茫然的看着他,随後像是終于反應過來,他的臉色變得蒼白,下意識的後退了一步。

“不……”

他說着,接着卻又靠近伊安,要伸手去摸他頭上的角,想确認那是真實存在的。

伊安仍由他動手,感受到他的觸摸還眯了眯眼睛,接着看他怔怔地松開手,又開始掉眼淚。

“你讨厭我了嗎?阿淮?”

“我可是受害者啊,不然的話,我就要死了。”

淮恩在原地站了片刻,說:“……對。”

“你是無辜的。”

他居然在說一個惡魔無辜。

“你會成為一個優秀的醫生,神會諒解你的。”

伊安臉上的笑意加深。

他說:“那真是太好了。”

惡魔将人直接從修道院帶走了,在修女跟孩子們看來,就是兩個人不幸葬身火海,屍骨無存。

而那都跟惡魔沒有關系了,他根本不在意。

他打算開始養淮恩,一個惡魔,要準備養一個人類。

人類該怎麽養?惡魔的知識裏沒有,他便按照以往在修道院裏的經驗來,當然,他并不是把人困在籠子裏,要說的話,他更像是跟淮恩綁定了,淮恩去哪他就跟着去哪。

淮恩沒有驅逐他,也沒有試圖淨化或者消滅他,實際上他們之間連契約都沒有,可他只是個人類,被惡魔纏上的話,除非惡魔改變想法,否則是沒有辦法掙脫的。

伊安甚至像是個人類那樣跟淮恩一起生活,他當真成了一名遠近聞名的醫生,背地裏響應一些召喚,這就跟在做手頭上工作的時候接點小單子一樣。

淮恩則進入了首都最大的教堂,成了裏頭一名年輕的神父。

在神的注視下,他居然就這麽跟一個惡魔混跡在一起。

他也不是什麽都沒有做,某天,他将一個銀環扣在了伊安的左腳腳腕上。

伊安沒有任何要反抗的意思,等扣完了,他用指尖撥弄了一下那個銀環,問:“這是什麽?”

如果是那種注入了光明之力,要來抑制他的東西,他又沒感覺到有哪裏不适。

“控制你的東西,”淮恩說着,卻又有些遲疑。

他說:“如果你做了壞事,我就會用它把你鎖在我的床頭。”

伊安楞一下,随後悶悶的笑出聲來。

“好啊。”

結果,盡管他內心還有所期待,可惜,那個銀環一次都沒有啓用過。

是他做的事情還不夠壞,達不到淮恩所認為的“壞事”的标準嗎?

不是的,是這人根本就沒有他所表現出來的那般光明磊落,神學的測試倒是拿了優秀,一副悲天憫人的樣子,張口便是神的教誨,實際上都是虛的。

這麽說的吧,若是有人拖着重傷來到教堂,他确實會為其感到擔憂,也會盡自己所能的為這人醫治,挽救這人的生命,之後這人傷重不治,死在了他的面前,他同樣會覺得悲傷,可這一切,都還沒有他為該如何清洗地板上的血液而感到的苦惱多。

一種說不上來的異常,讓伊安覺得無比迷人。

疫病已經将這座城市變為了一座死氣沉沉的空城,教堂各處都積上了灰,淮恩還是不願意走,他無所謂,左右有傳送魔法在,不存在遠近的概念。

只是他沒有想到,淮恩居然會被人類給擄走。

也對,人類跟那些黑暗中的魔物不一樣,他們感覺不出這個教堂,連帶着其中的神父裏裏外外都沾染上了惡魔的氣息,他們看上了神父這一身份,以為青年作為神職人員,肯定會與普通人存在着不同的特殊之處,便将他擄走,想要将他作為召喚儀式的祭品。

這些人是僥幸在疫病中存活下來,又或是染了病卻還沒死的亡命之徒,命都要沒了,為了活命是無所不用其極。

不得不說,歷史真是驚人的相似。神明不回應他們的呼喚降下救贖,神父也不能驅散他們身上死亡的黑氣,他們走投無路,自然是背棄信仰,轉而成為惡魔的信徒。

而他們擄走了無能的神父,将他當做祭品,當做獻給惡魔的投名狀。

其實沒有人能保證召喚儀式能成功的召喚出惡魔,卻不知道他們已在無意間達成了最關鍵的條件,達成了百分之百的召喚成功率。

當法陣有所響應,亮起微光的時候,他們既激動又畏懼,全都跪伏在地。

身軀龐大的羽蛇于法陣中出現,金色的眸子殘忍且冰冷,尾巴上套着一個銀環。

領頭的人哆嗦着,還沒來得及說出自己的訴求,身體忽地一僵,随後便跟周圍的人一樣失去控制,倒在了地上,頃刻間倒了一大片。

惡魔變成人形,喉結上下滾動,将這些靈魂當做零嘴吞了下去。

“唉,親愛的,”他嘆了口氣,“你怎麽就不知道喊我呢?”

神父的雙手被反綁,他無力的坐在地上,聖潔的白袍染上了塵埃。

他別過頭去,像是不忍再看這滿地的屍體。

伊安為他松綁,直接将他抱了起來。

不用看都知道他一定是在哭,也不知道他是在為什麽而哭。

他并不着急着回去,就這麽一邊走一邊懷裏的人閑聊。

“人類被逼急了的時候,總是會做出很有意思的事情。”

“你會有那種時候嗎,阿淮?”

好像沒有見到過啊。

伊安的腳步頓了一下。

“要不帶你下地獄吧。”

他說得非常爽朗。

不是個詛咒,而是突然升起的念頭,類似于說走就走的旅行。

淮恩沒有說話,他連呼吸聲都很輕,短時間內居然平靜下來。

“伊安,”他道,“你會永遠待在我身邊嗎?”

這樣的話從他的口中說出來,伊安覺得十分罕見。

不過他一時分不清這是常見的祈求,更尋常世人一樣,是想要得到肯定的答案,得到安全感,還是說問他什麽時候能離開。

他回道:“當然。”

“想擺脫惡魔的糾纏是不可能的。”

“若是我去了另外的世界,你也會跟來?”

“噢,難道你是想跟我坦白身份,說你其實是個天使,馬上就要回到神的身側嗎?”

伊安笑了起來。

“不。”

淮恩的聲音低低了,或許是因為哭過,還帶着些啞。

“我可不是天使。”

作者有話要說:  噢,這個中二小故事只有一章,合在一起嚕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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