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媽咪~”

冬風呼呼地吹,在烈陽下也絲毫不收斂力度。

鵝黃色的小棉襖偷偷藏在了大(1)班教室的窗戶後,露出兩只圓溜溜的眼睛和淺淺的軟發,期盼地朝外邊看去。

九點來鐘的幼兒園附近特別安靜,人流量遠沒有清晨時的多。這種情況下,如果有家長穿過馬路,進入幼兒園,應該是很顯眼的。

可許拙等啊等,眼睛都等酸了,也沒有等到。

窗戶這一塊同走廊其實會更近一些。

所以許拙蹲在這裏,反倒能更清楚地聽見劉北辰媽媽的聲音。

“所以我兒子這樣青了一塊怎麽辦,破相留疤了怎麽辦!你們當老師的怎麽這麽偏心,一直說是辰辰先動的手,他動什麽手了,不就是撞了一下嗎,小孩子之間這樣玩鬧不是很正常?和打人能是一個性質嗎!道個歉就能解決嗎!他爸媽呢?我倒要好好問問他爸媽是怎麽教育出這樣的孩子的!”

“那沒爸媽管的意思了?爸媽不管的孩子還上什麽幼兒園,出了事誰負責?你們老師負責嗎!”

“什麽?你讓我說話客氣點?小姑娘你才是要搞清楚了!我當老師的時間可比你長多了!就這樣的孩子,我來告訴你他以後會變成什麽樣-  -”

大小胡老師和邢刻都在挨罵。

許拙只能隐約聽見一些,就心疼得眼淚都快要掉出來了,可是邢刻的父母還是沒有來。

他已經顧不上頭疼的去努力翻找回憶,然而他這個時期對邢刻的印象就是很淡。往後兩人無論是初中成為朋友,還是大學以後重逢,邢刻都絕口沒提過他這個階段的父母到底是什麽樣子。

許拙一直以為,邢刻的極端主要是來源于後來的那場車禍。但如果上一世也發生了同今天劉北辰類似的事情,那麽他的極端應該也來自于這個時期的父母-  -

頻繁的回憶沖破了身體的極限,許拙頭痛欲裂,反胃得厲害,一直到旁邊傳來一聲遲疑的:“這位同學?”

許拙擡起頭來,才意識到自己整個人都已經疼到發抖,呼吸急促,滿臉淚珠,蜷縮在了窗臺下。

視線望過去,甚至都無法聚焦在2班老師身上。

就那麽在一陣天旋地轉之後暈了過去。

“許拙暈倒了!”失去意識之前,許拙聽見小朋友們在喊。

“大胡老師小胡老師,許拙暈倒了-  -!”

許拙做了一個夢。

他夢見了上一世的大學時代,最開始的時候,邢刻只是在背後默默幫助他,并未露面。

是許拙不願意平白接受這樣過多的饋贈,反複追逐,才終于讓邢刻從陰影裏走出。

而認出他的一瞬間,許拙就哭了。

邢刻倒是很平靜:“說過你會害怕。”

可許拙并不是害怕。

他和邢刻真正熟絡起來是初中,而後到高中的某一天,邢刻突然就消失了。那時所有人都告訴他,邢刻去到了更好的城市,擁有了更好的生活。

許拙又難過又高興,難過在有一種被遺棄的感覺,邢刻要走竟然都不同他說一聲。而高興則在于,邢刻離開以後,他的人生變得比之前更糟糕了,他很慶幸邢刻沒有參與。

可誰知道,他們的分開并不是一個上天堂一個下地獄,而是兩個人去了不同的地獄。

甚至比起許拙,邢刻的困難度要更高一些。

他簡直難以想象對方是如何一個人走過那些年的。

而當時的許拙,只是難以想象邢刻如何走過兩人分開的那些年。

重生以後,有了劉北辰事件,許拙才意識到,邢刻上一世分明是整個人生都沒有好走過。

回憶的酸楚同如今邢刻臉上的傷痕一起,瘋狂攻擊着許拙的大腦,遭到了五歲身體的劇烈反抗。

許拙只覺得自己在一陣強烈的情緒波動之下,回憶難以克制地被大腦擦去了一些最痛苦的,難以承受的。

許拙害怕忘記回憶就會忘記對邢刻的情感,于是用力地在每一段消失的回憶上都寫下了他的名字。

最終,一陣混沌感過去以後,意識無力地縮回了他幼小的身體。許拙在醫院的藥水味下,緩緩睜開了乏力的雙眼。

“……血糖低了點,應該是早飯吃得不夠,其他沒有什麽大事。”醫生的聲音從耳邊傳來:“開了點藥,家長以後注意一下就可以。”

“醫生,您确定嗎?我家孩子以前從來沒有這樣過啊。”孫芳麗焦急道。

“确定啊。”醫生平和道,随即回頭看了眼病床上睜開的黑圓雙眼,笑了一下:“你看,這不就已經醒了嗎?小朋友,不要怕,醫生伯伯給你做個檢查啊?”

許拙遲疑地點了一下頭,孫芳麗連忙将他抱起來。

“真乖,早上暈過去的時候什麽感覺?”

“……暈暈,想吐。”許拙聲音變得比平時更軟了,張嘴做了個嘔吐的小表情。

“頭暈反胃啊,那現在好受點了嗎?”

許拙眨巴了一下眼睛,點頭:“嗯嗯。”

整個腦袋都輕盈多啦。

醫生完成了一系列檢查,在病歷本上寫了兩筆:“放心吧,沒什麽問題,回去吃藥休息一天,還不行再來醫院看一下就是。不要怕,大人的情緒得穩定一點。”

孫芳麗連連點頭。

許拙剛開始還沒回過味來,兀自在媽媽懷裏揉眼睛。動作都變得比之前更小孩了一些,表情看着也很困乏,大腦空空的。

直到被孫芳麗抱出門口,瞧見等待的大胡老師,才想起什麽似的眼睛一亮,探頭就朝他身後望去。

大胡老師同孫芳麗仔細交流一番,表情才松懈一些,矮身看向伸脖子的許拙:“出出,在看什麽啊?”

許拙眨着眼睛道:“大胡老師,邢刻呢?”

大胡老師表情原本還有點疲憊,愣了愣以後,矮身正對着他笑起來:“你才剛好,就想起邢刻了呀?”

許拙吸了吸鼻子:“李東說,打架會被幼兒園開除的,但是那也不是邢刻一個人的錯哇。我,我和他剛剛做了朋友,不想他開除,大胡老師,邢刻會不會被開除?”

許拙這時候的腦子也沒有太清楚,他漸漸不能清晰區分大人和小孩的意識了,只能胡亂摻雜着,将自己內心的擔憂說出口來。

而大胡老師沉默了片刻以後,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很認真道:“不會,這些老師都知道,我們會努力保護小朋友的。”

許拙眼睛一亮,覺得這話似曾相識。看着大胡老師,特別信任地彎眼笑了起來。

孫芳麗抱着許拙離開了醫院,許清朗正巧到門口接下了母子二人。

他是一名出租車司機,本來說是要順道把大胡老師也送回幼兒園的,但大胡老師拒絕了,讓一家三口先回家好好安頓許拙。

許家夫婦連聲謝過了老師。

許拙暈倒以後,這一天的課程就沒再去了。

他的的确确是比之前瘦了不少,孫芳麗心裏也清楚這一點。之前是太忙顧不上,如今發生了暈倒事件,內心簡直又心疼又愧疚。

到最後第二天的課程也給許拙請了假,像是恨不得在家裏把許拙掉的那些肉肉一次性喂回來一般。

許拙剛開始都乖乖吃了,最後是實在吃不下,才揚起小脖子晃着手,連連道“不要不要,肚肚要炸掉啦”

把孫芳麗逗笑,緊張的情緒才松懈下了一些。

兩天之後就是周末,也就是說,許拙要足足四天去不了幼兒園。

這四天的時間裏,大伯和大伯母都來看過他。

大伯很心疼許拙,買了不少吃的和玩具。大伯母則面色不虞地站在門口,都沒太同許拙說話,偶爾幾道聲音傳來,也明顯是不太好的語氣。

這是大人的事情,孫芳麗不會讓許拙接觸太多。

而許拙在之前回憶被删除的經歷之後,也更謹慎用腦了,這種不需要他解決的事情,就直接不去想,在桌上乖乖喝着自己的小米粥。

四天時間,對幼兒園的孩子來說還是很漫長的。畢竟沒有功課,他們很快就會想念教室裏的小夥伴。

許拙也不例外。

那天的暈倒在他身上其實沒有留下什麽後遺症,當天下午就生龍活虎了。是孫芳麗不放心,才堅持又多請了一天假。

而許拙到後面,明顯變得很心不在焉。一個人的時候也不玩玩具,總是默默盯着窗外發呆。

孫芳麗從外表來看是很利落冷淡的女人,但她內心卻其實出乎意料的心細,很快就發現了孩子的不對勁。

有一回便問他,是不是想同幼兒園裏的小夥伴玩了。

許拙對媽媽沒有隐瞞之心,點點頭道:“是呀。”

“是那個叫邢刻的小朋友嗎?媽媽還記得,你那時候一醒就想起他了。”

提起邢刻,許拙眼睛又亮了,高高興興地晃起腦袋來:“對呀。”

“可是媽媽那天去幼兒園,聽其他家長說,那個孩子打架了哦。”孫芳麗捏着許拙的小玩具道。

許拙沉默了一會,為難地揪了揪頭發,擡起臉看向媽媽:“媽媽也覺得,打架的就是壞孩子嗎?”

那天清晨的時候,孫芳麗就已經将邢刻和劉北辰之間的矛盾聽了個大概。當時也猜到了家長事後會去幼兒園,上下一連貫,她內心很明白情況,也知道邢刻是誰,不需要許拙多說。

這會兒垂睫看着許拙懵懂又猶豫的圓眼,沉默了好半天,輕輕摸了摸他的腦袋,柔聲道:“打架的不一定是壞孩子,但打架一定是一件壞事。不管是用來解決問題,還是用來發洩情緒,打人都是不對的。”

許拙“啊”了一聲。

媽媽是對的,他反駁不了,卻又不希望媽媽會由此對邢刻産生意見,于是左右為難地拽了拽小手。

孫芳麗挑開他的小手,繼續道:“不過教育孩子是父母和老師的職責,和出出沒有關系。出出如果覺得那個孩子有吸引你的地方,可以和他玩,媽媽相信你的眼光。只要記住,你不可以學習打架,也不可以被打架傷害,如果有人打起來,要學會求助大人,不可以自己加入進去,好不好?”

太長了,許拙腦內反應了一下這段話,随即一雙小眼睛“蹭”地一下就亮了起來。

張開雙手,親昵又軟乎地朝孫芳麗撲過去:“媽咪~”

孫芳麗笑着接住兒子:“小撒嬌鬼,好不好呀?”

“好好好呀。”

“那咱們家的家規是什麽還記不記得呀?”

“答應了就一定要遵守呀。”

“真乖。”

許拙同媽媽膩歪了好一會兒,才突然像想起什麽般猛支棱起腦袋道:“啊!我的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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