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正月十五上元節一過,這個年才算真正過完似的,青黛掖緊舊被角,縮成如貓兒樣小小的一團,冷風像是能穿透牆壁裏的小縫,無孔不入的證明它的威力與存在,也吹壞了殘破不堪的紗窗。

青黛混混沌沌想着,這些風會不會就是這樣悄無聲息的滲透進肌膚,一個好端端的人也是能被它摧殘的,像花一樣慢慢凋謝,就像隔壁家裏的翠姐兒就是染上了風寒,家徒四壁之下人就這樣沒了。

像她父親好好的一個教書先生,因一次小小風寒,從此茍延殘喘躺在小小的床榻上,一日複一日的過着今日不知明日苦的日子,原先仰仗父親的教書費,家中日子還算過得去,然而今非昔比,昔日家裏和諧的模樣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簌簌風聲嗚嗚呼呼不絕于耳,像是一首唱不完的低吟,只讓人心裏愈發覺得冷寒,青黛懶得睜眼,還在想着昨夜上元她站在雕花紗窗前,從蟬翼一樣薄的紗窗裏看向外面半空中的煙花。

煙花将天空映襯得湛藍,時而又是粉綠,時而黃橙,在眼前開出一朵一朵璀璨的花,層出不窮,将黑沉沉的夜點綴的無比光亮,像一條五彩織錦勾勒出來的一幅畫,如火如荼,如癡如醉。青黛在想那些活在煙花底下的人或許是不一樣的,他們可以肆意人生,可以璀璨奔放,就算是像煙花那樣短短的一瞬間,也足以讓人回味與值得。那晚她對着滿天空的煙花與星子默默想着,希望父親身體早日康複。

外頭傳來幾聲雞鳴,公雞那粗嘎的嗓子像被凍壞了似的,青黛裹着舊被褥坐起身,這才從雕花的破紗窗上看到了外面的皚皚白雪。

難怪一夜就像睡在冰窖子裏,原來昨夜降溫下了雪,今年出奇的冷,都過了正月十五還下雪,冷得也是格外鑽人心,青黛裹着被褥穿上暗舊的繡花鞋,趿着鞋站到窗前。

雪花像棉絮一樣柔柔飄灑,遠處走來一人,一看身形便知是位婦道人家,微胖的身形穿着滾金邊的褙子,裏身下擺的裙裾上鑲繡着幾朵紅豔豔的花朵,花朵随着婦人的移步而搖曳生姿,俗氣裏透出幾分富态,看樣子是到她家來的,青黛心中詫異,這人她沒見過,他們家也很久沒來客了,因為父親病重,誰不是能避着就避着。

果不其然,門外一陣敲門聲和呼喊聲打破了靜悄悄的晨醒時分,只聽見她母親薛氏的大嗓門喊道:“來了來了!”

随着門發出沉重的老去的聲音,薛氏一臉驚訝:“你是?”

婦人把油紙傘放到牆角,對着手掌哈了兩口氣,嘴裏吐出淡淡白霧:“青大嫂子,我聽你們這的方婆子說,你們家姑娘已到婚齡,但一直沒有找到合适的人家,所以我這就來一趟,城裏剛好有戶大戶人家,郎君的父親是做官的。”

婦人說到這,停頓下來,那雙穿着金絲銀線撚的花紋布鞋的腳使勁跺了跺,像是想要把鞋邊沾染上的雪給跺掉,又像是要跺掉這無邊的寒意。

薛氏一聽這話就明白了,這位和方婆子一樣是位媒婆,只不過是位城裏的媒婆。

城裏做官的大戶人家的兒子?薛氏心裏頭懵懵的,聽着是挺好的,這樣的好事還能落到他們頭上來嗎?但總歸是要先把人請進屋再慢慢了解情況。

屋子裏泛着一股成年老舊的潮濕黴味,夾雜着隐隐約約的藥味,一張桌子,一張床,床上酣睡着兩人,輕淺的呼吸聲不絕于耳,一人是病重的青平峰,一人是他兒子青智,青智還小,三人挨擠睡一張床,誰叫這房屋總共也才兩間,除了書櫃上幾本泛黃的書,家裏尋不出一樣值錢的東西,冷飕飕的連最基本的生活都成了問題。

薛氏給婦人倒了杯茶,讓她将就坐在方杌上,不太熟絡的寒暄:“昨兒個就覺得冷的異常,沒想到今兒就下起了鵝毛大雪,這鬼天氣真是要凍死個人。敢問你貴姓呀!”

婦人走了大老遠的路,渾身冷顫勁還沒過,她吸吸鼻子:“別人都管我叫孫婆,這天确實冷,我也是做着這一行,總得雨裏來風裏去的,也是沒得法子。”

她瞧了眼桌上磕破一角的茶盞,樂呵呵道:“你家姑娘的情況我都了解,聽方婆子說姑娘長得很是水靈,要姑娘她父親還是教書先生,定是能謀得一門好親事。”

說着往那床上病怏怏的青平峰一瞥。

薛氏嘆氣道:“誰說不是呢?這一般的人家也不想讓人拖累了去,好點的人家眼睛也是往上長的,實在難找到一個合适人家。”

“自古以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要是青大嫂子對城裏這戶人家還算滿意,那就是門好親事。”孫婆子兩頰紅彤彤的,似兩抹彩霞,和這昏暗的屋子極不搭配,她拿着繡花的滾金邊帕子擦了擦鼻尖,手上偌大的翡翠碧綠戒指明晃晃閃人的眼。

薛氏情不自禁地盯着瞧了一眼,須臾道:“那你且說說看,是城裏的哪戶人家。”

孫婆子道:“是城裏孟大人家的兒子想要娶親。”

薛氏想起孟家來,孟家家主一共有四子,其中一人是庶子,老大死于意外,老二天生是個殘疾人,老三常年在外不歸家,只有庶子老老實實待在府裏讀書,難道是要為庶子選親,可即便再是庶子,這門第也不是他們這種人家高攀的上的,那就只剩下那個殘疾,薛氏心裏頭微微一緊問道:“那是孟府的哪位公子呢?”

孫婆子沉吟須臾,道:“是排行老二的二公子孟磊。”

話一出,薛氏臉色暗淡下去,喃喃道:“這誰家的女兒嫁過去不都是守活寡嗎?聽說連吃穿都費勁呢?”

孫婆子讪讪一笑道:“嗳,話也不能這樣說,這嫁過去說不定是享福的日子呢?吃穿有人伺候,一過去就當少奶奶,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也就這位公子缺個說話的伴,你家姑娘要是過去,也就當朋友那樣處着,又不用為生活瑣事操心,像那些個有錢的公子哥,哪個不是三妻四妾,哪個不是尋花問柳的,還省得這些個肮髒事來煩人不是。”

薛氏低下頭來不做聲,孫婆子窸窸窣窣從懷裏掏出一塊用黃絲綢包裹的金葉子片,把這些金葉子連同黃絲綢放在桌上,比烈日當空的陽光還要耀眼萬分。

薛氏哪見過這麽多的黃金,只覺得那黃橙橙的一片讓人移不開眼。

孫氏又把絲綢布包好,盈盈笑道:“要是青大嫂子答應這門婚事,這些金葉就歸青大嫂子了,以後該有的禮數也都會到位。”

薛氏又沉默下來,這幾年熬得太苦,熬了一年又一年,都不知道什麽時候有個盡頭,感覺已經熬到了油盡燈枯之時,她狠狠心道:“行。”

青黛在這邊屋子裏一字不落的聽着,婦人踩着門前的雪咯吱咯吱走的老遠,像踩在人的心上,一下一下的,鵝毛大雪紛紛洋洋灑下,很快就将腳印覆蓋住,就好像從沒有人從這裏走過。

薛氏一打開門就看到裹着被褥呆愣愣站在那的青黛,她呦了一聲:“以為自己是倚窗賞梅的矜貴小姐呢?跟你父親一個樣,碰到點風花雪月就愣神,就念起詩來,念詩那是富貴人家的消遣,窮人家孩子能念出糧食來不,不能。”

青黛轉身趿着鞋坐到床上,木床發出咯吱一聲響來。

薛氏站到她面前,道:“怎麽着了,說你兩句還不樂意了,朝床出什麽氣。”

須臾又沉聲道:“想必方才那些話你也聽到了,我們家這情況你也曉得,不必我多說。”

青黛道:“青黛的事全憑母親做主。”

薛氏瞟她一眼,看不出她臉上神色,只覺得屋子裏涼飕飕的,看着漏風的紗窗,嘆氣道:“待會我去買新紗來糊上,就不會這麽冷了,再買點炭火,這個天也該是用炭火的季節。”

不多時,青黛又聽見外頭咯吱咯吱踩在雪地上的聲音,想來應該是她母親出去采買,從那步履聲中能聽出來有些急切,母親該是怎樣急切的想着把心中所想買回來呢?用那些金葉子。

她的婚事與她的未來都抵不過那幾片金葉子所帶來的溫飽。而作為這個家的一份子,想起躺在床上的父親,她怎麽能說出一個不字來。

心底卻不由茫然然一片,真的會像那婦人所說的那樣,去孟家做着少奶奶,享享清福嗎?

她摸了摸臉頰,盡管是大冷天,臉上還是滑如綢緞,最嫩的肌膚,最美的芳華,不是沒有幻想過以後會嫁給一個什麽樣的郎君,是玉樹臨風那樣的謙謙君子,還是威風凜凜頂天立地的郎兒,但沒有想過會嫁給一個殘疾。

在她母親說“行”字的那一刻,她的心悄然無聲地往下墜,她清楚家裏的處境,可那一刻還是對母親有一絲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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