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天氣忽然變暖,春天的陽光好像格外的明媚,青黛身穿紅嫁衣坐在喜轎裏,喜轎外頭是振聾發聩的鑼鼓喧天聲,熱火朝天的仿佛天邊那熾熱的火雲随時能變成火焰燃燒起來。
喜慶的日子合該就是要這麽熱鬧,青黛心中卻是冷幽幽的,這些紅彤彤的嫁衣蓋頭映紅了她的臉,火熱不了她的心。
她的心或許從這一刻起就是蒼白的,灰白的,因為等着她的是一個別人量身定制好的金籠子,珍馐美馔,绫羅綢緞,她将在這個華麗金籠子裏過上一生。
一滴淚砸在鮮紅的嫁衣上,開出一朵一朵萎靡鮮紅的淚花。
喜轎在孟府鎏金銅錠朱漆大門前停下,只聽得一聲高叫:“請新娘下轎。”
青黛從錦簾伸出手來,随着一聲新娘進門,她被一位婆子背到了背上,搖搖晃晃,癡癡惘惘進了孟府大門。
成婚大禮依時舉行,青黛從蓋頭下看到一雙青緞粉底小朝靴①,金絲線繡的祥雲紋,活靈活現宛若游龍翺翔,但那雙腿只是軟軟放在輪椅的腳踏板上,一點活氣也無。
禮成,一行人來到新房,一位老婆子邊說着喜慶的話,邊用喜秤挑起了蓋頭,屋子裏紅彤彤的,青黛下意識的第一眼就是朝孟磊看過去。
孟磊穿一身紅色喜服,因着瘦嶙嶙的身軀撐不起喜服,連帶整個人都像矮了三截,傾頹在寬綽的輪椅裏。他膚色在紅色的映襯下蒼白的更像一張白紙,顴骨高高凸起,眼眶凹陷,卻有一雙黑濯濯的眸子,眼白都甚少見得,整張臉上只有濃密入鬓的眉毛有一絲人氣,青黛心裏陡然一驚,盡管已經做好了準備,親眼瞧見又是另外一回事。
孟磊習慣了初次見面的人眼裏愕然的驚詫,但沒想到母親給他找了這樣一個人,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俏生生嬌嫩嫩,柔軟的讓人心生期盼,又恍然暗淡下心思來:“你們都先出去吧!”
幾名婆子丫鬟魚貫而出,孟磊道:“聽說青姑娘的父親先前是位教書先生。”
“是的,父親教了很多年的書。”青黛略顯拘謹回道。
孟磊笑道:“那青姑娘應該讀過詩經吧!”
青黛想起那些讀書的日子,心暗暗然:“嗯,父親會教我讀書習字,詩經也粗粗看過幾本。”
“那敢情好,我平日裏閑着無聊,也都是悶在這些書裏打發時間,以後倒是多了個可以閑談的人。”孟磊黑濯濯的眼眸裏浮現出洋洋暖意來。
青黛聽着輕快的話語,心底忽然松了松,這個人至少不如表面那樣可怕,便輕輕颔首。
孟磊适時讓人進來伺候,而她被安排到了另一間房,本來有丫鬟要跟着進來伺候,被她婉拒了,床上鋪着大紅衾褥,枕上繡着百年好合花紋,淺櫻紅紗幔用金鈎勾住,遠處兩只描金蠟燭靜靜燃着,黃梨木浮雕衣櫃,衣架,桌椅,腳下鋪着花紋地毯,窗上糊着霞影紗,青黛看得眼花缭亂,每一處都透着不俗二字,但似乎少了點什麽。
對了,是風吹打紗窗的聲音,或是那天氣轉明,或是這高門大戶,連風都不敢來驚擾。
這間房和自己那間房一比,天壤之別,讓人猶入迷境,踩在雲端上。
青黛飄飄然将身上的釵環首飾卸下,卸妝,褪去外衣,躺在柔軟的床榻上,心卻落不下來。難怪那麽輕而易舉的就拿出那些金葉片,這家底厚的實在讓人不敢想象,所以有錢人家花錢給自己兒子尋個說話的伴,那也說得過去,又是把她安排在另一間房的,思及此,心裏慢慢放松下來,只是她從此以後真的就在這個房裏過一生了嗎?守着那個不能行不能走的殘疾人。
翌日,天邊的雲彩一點一點染上霞光,一名身着碧綠對襟花襖的丫鬟在門外頭輕輕喊道:“二奶奶,您起了沒?”
連着喊了幾聲,青黛才反應過來這聲“二奶奶”是在叫她,忙朝外應了聲,丫鬟推門而入,笑道:“看來二奶奶昨夜睡得還行,氣色看上去很好?”
青黛微笑颔首,丫鬟又道:“二奶奶叫我含秋就行。”
說着含秋打開衣櫃:“二爺說今天就不出門了,讓含秋陪着二奶奶去給老太太敬茶。”
“二奶奶是喜歡這件金百蝶襖子還是這件绉紗裙?”含秋一手一件朝青黛看過去。
青黛淡淡瞟一眼,道:“都可以。”
穿衣戴銀收拾妥當,随着含秋步入了孟園當中,孟園裏小橋流水假山池塘,九曲回廊繞不盡,鵝卵石子小路光滑如琥珀,園子裏花草樹木蔥蔥郁郁,一片生機勃勃,似乎還能聽見那池子裏面的紅鯉戲水聲。
含秋在她耳邊娓娓而談:“這座院子是大爺的,大爺去的早,留下一個女兒,平常大奶奶除了早上給老太太請安,根本就不出來走動。”
青黛微微颔首,看了一眼院內,這座小院子有一種古老的被遺棄的感覺。
繼續朝前走,含秋指着一處道:“那邊是呂姨娘和四公子的院子,聽說四公子正在準備參加今年的科舉。”
又走到一處,含秋道:“這裏是三公子的院落,三公子的院裏種了很多蓮花,可惜現在還不到賞蓮的季節,三公子的院落和老太太挨得最近,老太太也最喜歡他,可三公子從小就是個調皮搗蛋兒,就喜歡和老太太對着來,老爺和老太太想讓三公子考取功名,三公子偏偏要棄政從商,跟着舅老爺子在揚州學做生意。”
說到這,含秋笑了:“聽說老太太這次是故意裝病,大老遠從徐州把忘年手帕交的女兒接來,就是想着給三公子定下這門親事,好拴拴三公子的心。”
青黛笑道:“含秋這樣門兒清,是家生子吧!”
含秋稍揚起下巴:“嗯,府裏大大小小沒有我含秋不知道的事。”
青黛道:“那以後還要麻煩含秋姐姐多提點提點。”
含秋笑靥如花:“二爺讓我和二奶奶說一說孟府的情況,認一認孟府的人,這是含秋的分內之事。”
青黛只笑不語,這孟府裏的奴仆都有一種淡淡的油然而生的優越感,也對,這家生子有父母關照着,将來要是尋得一門好親事,也總比像她一樣,心裏沒有期盼的好。
從老太太屋裏出來,青黛又回到了自己的小房間裏,孟家規矩甚嚴,老太太面容嚴肅,眼角和嘴角都有了淡淡皺紋,目如懸珠,一眼能望到人心坎上去,對她不冷不淡,就像她可有可無一樣。
吃穿有人送來,孟磊得勁了就叫她過去聊上幾句,屋子裏差人送了些詩書來,又重新裝上了書櫃,她俨然活成了倚窗賞梅的悠閑小姐,這麽一過就是兩日。
天氣逐漸暖和,青黛找了件杏黃绉紗長裙,領袖口和腰間錦帶繡着寶相花紋,将披帛旋繞于手臂,一人往老太太居住的院落走去。
含秋昨日就未同她一起去老太太那,說是要照顧二爺,要是她不認得路,叫個丫鬟陪同前往即可。
青黛怕麻煩,反正這路她也認得,就一人去了,路上就當做賞景,今日似乎比昨日起的更早,偶見幾個打掃奴仆,到老太太外屋的時候,果然一個人沒來。
來給老太太請安的人都得先到這外屋等着,等人來齊了,老太太也磨叽好了,方一同進裏屋給老太太請安。
青黛見時間還早,在窗邊倚坐下來,打開兩扇雕花窗,一手托着腮看着外面的幾株紅色花朵。
孟佪一走進屋子,就看到一姑娘側身倚窗而坐,一手托腮看着窗外,姑娘盤着高高的單螺髻,髻上只斜插一支鎏金步搖,一長一短如白玉似的兩串珍珠直直垂至耳垂,一身杏黃绉紗裙秀麗端莊,畫家一筆就能勾勒出來,手如柔荑,膚如凝脂,秀氣黛眉輕鎖,如山峰上籠罩着一層白霧,讓人有些不真切感,輪廓和鼻梁都如畫家手裏勾勒出來似的,稍顯單薄的是那兩片唇,薄薄的緊抿成一條線。
好一個嬌滴滴的女子,孟恛只覺得這女子像那樹上剛發芽的嫩黃芽尖,小小的,清新的惹人憐愛。
難道這是母親信中三翻四次和他提到的那位女子嗎?不然家裏哪來的陌生女子,應當就是她了,聽說她父母暫在徐州任職,看這樣子,确實是個養尊處優的女子。
“三公子,老爺讓您去他書房一趟。”
小厮的聲音讓青黛回過頭來,頭上的那支鎏金步搖跟着幽幽晃蕩,兩串珍珠發出清脆的聲響。
青黛這才知道屋裏多了名男子,男子身着一襲月牙白的寬繡長袍,領袖口一層淺灰色滾邊,滾邊上用銀絲線勾勒出纏藤似的葉子來,他眉骨較高,濃眉入鬓,相對的鼻梁也較高,就顯得一雙如墨般的眸子很是深邃,又炯炯有神。
青黛心道,原來他就是三公子,正欲起身,只見他朝她微微有禮一笑,随後就帶着小厮走了出去。
作者有話要說:
注①:青緞粉底小朝靴出自紅樓夢裏的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