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孟佪醒來時,有些恍惚地看着周身的陌生環境,一眼就瞧見桌上的青花花鳥紋花插裏幾朵紅粉薔薇,赤紅的薔薇讓他想起了她,那日他從孟府出來,不知後來母親有沒有去為難她。

大概是那晚在涼亭裏受了涼,他連着燒了幾日,這幾日睡得模模糊糊,不知今夕是何夕了。

“吱呀”一聲,從門外傳來了步履聲,一位身穿灰布袍子的少年,端着一個彩釉瓷碗走了進來,一看到坐在那的孟佪,哎呦了聲:“公子,您可算是醒了,您這一病就病了七天,您要再不醒,我們掌櫃的都要去報官了。”

孟佪看着他手中的藥,問道:“這些天都是你在給我喂藥。”

“可不是嗎?掌櫃的瞧着公子發了燒,便差小人請了個大夫來,又讓小的好生照顧公子。”少年說着把手中的碗遞了過去。

孟佪接過他手中的碗,一口而飲,又遞了兩錠銀子過去,道:“你留下一錠,另外一錠給你們掌櫃,替我謝謝他。”

少年喜笑顏開,忙道謝:“小的就知道公子是個善良的,一看公子這儀表不凡,就知道公子是個大富大貴的人,以後定是好福氣呢。”

孟佪自諷一笑:“以後的事誰說得準。”

“小的說公子是,公子就是,小的見的人可多了,公子這氣度,将來定有所作為。”說着少年又感慨道:“這世上的人啊,生來便注定了,就像那孟府,那孟二郎生在多好的人家啊,可惜天生殘疾,這又英年早逝,所以說啊…”

孟佪打斷他的話:“你說什麽?”

少年見忽然變臉的孟佪,問道:“公子,小的可是說錯話了?”

“你方才說孟二郎怎的了?”孟佪問。

“殁了。”少年道。

“殁了”,他二哥就那樣沒了嗎?孟佪只覺心裏一空,直直朝下墜去,雖然早就明白他活不長,雖然明白這或許對于他來說還是一種解脫,可他就這樣去了,離開了這個人世,一陣暈眩傳來,踉跄着坐到了床上。

少年一瞧他臉色不對,忙問道:“公子,你沒事吧。”

孟佪搖了搖頭,本就病态蒼白的臉色,此時更加蒼白了幾分,想起二哥曾勸說讓自己別去揚州,而想起那次自己是因何而去的秋祺閣,諸多複雜心緒千絲萬縷冒了出來。

而如今自己唯一的兄長去了,自己卻是連孟府都不能回,但也許他是不想見到自己的吧,畢竟自己從禮法上來說,已經有愧于自己這位兄長,一種無奈的哀痛自心中冒了出來,牽扯着他的五髒六腑。

不知母親會不會因為過度傷心而累的病倒,但自己任性從孟府出來的那一刻起,他已經沒有資格再去管孟府的任何事情,此時心中忽然生出一種荒涼與孤寂,此時才真的有那種感覺,他和那個家已經沒有關系了,他被逐出府了。

少年道:“說起這孟府啊,也真是奇葩,孟大朗因情而死,這孟二郎啊也是個情種啊,聽說死之前還和離了,想必是覺得自己時日不多,不願把人家姑娘的青春埋沒在那府邸,這孟三郎就更奇葩了,好端端的娶了媳婦,偏偏被逐出了族譜,這一家子還真是不知道怎麽說,可能是祖上沒積德。”

孟佪冷嗤一笑,好也是人說,壞也是人說,這世道就是如此。二哥其實什麽都知道吧,卻還是在身前給了她自由,他是看透了紅塵,必定對人性失望至極,了無牽挂的去了吧。

**

青黛坐在院裏頭的梨樹下,白色花瓣掉落一地,從遠看,如若掉了一地白雪,重重疊疊摞在一起,清香四溢萦繞了整個院落,她今日着一身雪白紗衣,微風浮動,吹起她直長的墨發,那雪白的裙擺逶迤在地,清美不俗的面容像鍍了一層霜花,玉骨冰肌,如落入凡間的仙子。

她看了看遠處,一行白鷺上青天,百花齊放,大地回春,這幾個月仿佛經歷了許多許多,連看這些普通的再自然不過的景色,她亦有了悲傷春秋的感慨。

聽說孟磊死了,心中甚是哀憐,只願他去那個世界不再有苦難,只願他來生不再是這般孤楚。

門外忽然傳來敲門聲,擾亂了她神思,走過去将門打開,是那位媒婆,她今日鬓邊并着一朵紅芍藥,濃眉大眼,濃妝豔抹,粗壯的脖子上帶着赤金項鏈,紅衣綠裙,品味實在俗氣的很。

方婆子挑眉打量着面前的女子,道:“姑娘面容清麗絕美,叫我婆子看了都忍不住要心生愛憐。”

青黛冷冷卒了一口:“你這媒婆好生不要臉,我昨日不是和你說了,以後不要來這,我死都不會再嫁。”

方婆子呵呵笑:“你這娘子,你不嫁,難道還能一直待在青家不成,這姑娘家是遲早要嫁人的,就算你不肯嫁人,你母親也不允許,咋這麽倔呢?你母親呢?今日在家否?”

“不在。”青黛也懶得和她廢話,只去關門。

兩人争執之際,薛氏拿着一竹籃子菜回來了,見自家女兒把人給攔在了外頭,不由火起:“你這是做什麽?”

青黛幹脆将門大敞開,道:“母親,你以後不要讓這個人再來家裏,我不會再嫁,除非我死。”

薛氏扯着大嗓門:“你不嫁,你留在家裏喝西北風呀!我可沒有多餘的錢供着你,我這也是為你好,這次定當為你找一個好的人家。”

青黛道:“什麽好的人家,是有錢人家吧,所以母親都不管我這是去給人做妾,還是當牛做馬了是嗎?母親這和賣女求榮有什麽區別。”

薛氏道:“我養你這麽大容易嗎我,你報答一下家裏,這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何況你這出身給人做妾又怎麽了,沒的還委屈了你。”

兩人的争執引來村裏人的圍觀,衆人開始你一言我一語,薛氏被氣極了,拿起掃帚就朝青黛扔了過去,青黛一看這架勢,就想跑出去,剛跑出了大門,迎面便撞在了別人身上,擡頭一看,卻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那張日思夜想的臉就這樣毫無防備的出現在了她眼前。

周身都是他身上的味道,那樣的熟悉,他這是來找她了嗎?一種淡淡的欣喜沿着眼角邊流露了出來,四目相對,一切盡在無言中。

孟佪将她扶起來,又将她護在了身後,朝薛氏看過去,道:“這位伯娘,有什麽好好說才是,這打人也解決不了問題,況且您家姑娘都這般大了,有了自己的見解,您打也是無用。”

薛氏一瞧面前這人,就知道不是他們這裏的,他雖然只穿着一件普通衫子,可他發簪上的那只紫玉簪子一瞧就絕非凡品,還有他通身的氣度,絕不是這個小小村裏能養出來的人,那一舉一動都透漏出來富貴人家的氣息。

“你是誰?來這幹嘛?”薛氏問道。

孟佪笑道:“我是從揚州來的商戶,到汴京來談一宗買賣,臨近這村,便想來瞧瞧這村裏有什麽能夠收用的藥材之內的。”

薛氏瞥他一眼道:“別人的家務事,勸公子還是少管微妙,這清官都難斷家務事。”

青黛有些難為情的低下了頭,不知他會怎樣看待自己,看待她的家庭,她母親嘴上從來不會饒人的,以免母親說出來更難聽的話,她在別人看不到的角度輕輕扯了扯他的衫子。

卻沒想他負手而立,從背後輕輕握住了她的手,母親還在說着什麽,她似乎已經聽不清了,只有寬松的袍子下邊兩人相握的手。

他的手是那樣的寬大厚實,将她緊緊握在手心裏,溫溫熱熱的,須臾,他的指尖在她手心一筆一畫地寫起來,非常的緩慢,怕她不知道似的。

她的心微微顫栗着,生怕別人會發現什麽,可被他護在身後,又覺得這一刻無比踏實,他終于還是來了。

——今晚我帶你走,行嗎?

青黛在他手心寫了個好字,他的手便握得更緊了。

**

夜闌人靜,所有的生靈似乎都已經深眠,青黛拿着行裝,抱着盒子,悄悄的走出了自己的房間。

踩過院裏的梨花瓣,将門輕輕打開,卻意外的看到門外站着她父親。

這些天回來,和父親在一起的時候變少了,白日裏父親出去做事了,晚上太累,早早的就會休息,沒想到自己要走出這個家的這一天,父親卻等在門口。

青黛此時有些心慌,怕父親攔住她,不讓她走,可留在這個家裏,她也實在沒有法子應付得了母親。

青平峰慈愛的瞧了瞧自家女兒,道:“沒想到我這一病,你就長這麽大了,都說女大十八變,為父深感欣慰。可我也對不住你,沒有能力照顧好你們三人,如今你要走,我這個做父親的是支持的。”

“最近發生的事情我都知道。”青平峰嘆氣一聲:“你別怪你母親,你母親跟着我窮了一輩子,她是窮怕了,沒有過一天寬松的日子,她覺得女人有了錢才會過得好,也是急怕了。”

說着青平峰遞過去一個錦囊,道:“你在外要好好照顧自己,如果實在過不去就回來,想家了随時回來,如今我病好了,這個家有我撐着,你盡管放心。”

青黛聽着聽着就流出了淚水,哽咽道:“父親,對不起。”也不去接他手裏的錦囊,只跪下來磕了個響頭就朝前頭也不回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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