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蕭府的花園以南,有一處別致而寬敞的庭院,院內花紅柳綠,鏡湖清明,風景十分得怡人。

自蕭家人赴京建宅起,這庭院便已存在。府裏專程安排了仆人将院落日日精心打整,然而卻沒有人知曉院落的主人究竟是誰。

這地方自存在起便一直空置,仆人們一開始的好奇也都慢慢轉淡,只依着吩咐用心打掃,不再期盼着有人入住其中。

然而六年之後,庭院屋宅竟迎來了素未與之謀面的主人。

房裏,蕭雲兮扒在奉月仙身上哭得滿臉都是眼淚鼻涕。

這女子卸了面具,換了那身幹練裝束,着上精致襦裙,梳了尋常婦人的發髻,面上柔柔帶笑,一下一下拍着蕭雲兮的背替他順氣。

“娘親娘親......”蕭雲兮死死抱着不肯撒手。

三位兄長在一旁瞧着,也是滿目動容。

——整整十年,至如今終于償了夙願,找着了這個人。

這府宅裏的人除了兩個小孩未在,其他人都到了此處,連同席陌與張遠寧也未在此刻缺席。

房裏衆人似乎都有許多話要講,卻又不知從何說起,盡數沉默起來,滿滿一室人,只聽見蕭雲兮獨自哭得相當難聽。

過了一會,猶豫甚久的平溪崖開口勸道:“雲兮,你過來歇一會,也讓師父同你的兄長們好好說說話。”

“我偏不......”蕭雲兮挂着一臉髒兮兮的淚轉過頭來抗議,“我不......等下小漓就從書院回來了......我就不是最小的孩子了......我要多纏一會......”

蕭一雨單手撐頭坐在桌旁,慢慢挑眉道:“聽起來我似乎特別吃虧,娘應當将雲兮再晚生幾年,讓他也去書院就好了。”

“三哥咿嗚......你你你......咿咿嗚......”

“行了......”蕭一雨不忍聽他說下去,“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繼續哭吧不要勉強自己跟我鬥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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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大老二瞧得忍不住笑起來。

不過片刻,方才提到的人這便回來了。

蕭雲兮聽着走廊上噼裏啪啦的兩雙腳奔跑的聲音,驚悚地把奉月仙抱緊。

“娘親——”外頭傳來一聲由遠及近的呼喊,還伴随着幾聲催促,“阿華你跑快點,我娘回來啦!”

兩個小孩很快到了門口,蕭漓一把将裝書口袋扔得老遠,飛快地竄進來往裏頭奔。

他前腳一進來,蕭清文便急忙到門口去,将跑得氣喘籲籲的兒子抱起來。

“華兒跑慢點。”

“爹爹,”小孩緩緩氣,咧開嘴笑起來,秀氣地跟他講:“可是小叔父說,奶奶回家了......爹爹,阿爹呢?”

“也在裏面。”蕭清文淺淺含笑,抱着他進屋去。

屋裏正吵得十分熱鬧。

“四哥你走開啦!”

“咿嗚!我才不要——”

蕭漓鼓嘴,眼前娘親溫和的笑顏充滿了誘惑力,小孩心一橫,隔着蕭雲兮往上爬。

“四哥你讓我,我那時候才兩歲,我比你更需要娘親疼愛!”

“我不要!”

“你抱了很久了!”

“才沒有很久!”

“你讓開啦!”

“不要不要不要!”

一大一小拼了命地往奉月仙懷裏擠,女子含着濃濃笑意張開手臂盡力抱住兩個活寶。

蕭沨晏同蕭一雨對望一眼,笑一笑作罷,只好不去同這兩個讓人頭疼的弟弟折騰。

家人團聚,滿室都是熱鬧的氛圍,衆人紛紛覺得欣慰,唯有蕭清文懷中的小憐華有些擔憂。

“爹爹,小叔父和四叔父會打起來嗎?”

蕭清文搖頭:“放心,打不起來。你小叔父學功夫不久,還不怎麽會打。”

蕭一雨在一旁笑着補充:“所以他只有被打的份。”

小孩覺得他三叔父說得十分有道理,認可地點了點頭。

他想了想,又道:“爹爹,我也想跟小叔父一起學功夫。”

蕭清文身側容夕一直聽着,彼時開口阻止道:“華兒不要學功夫。”

小孩嘟起嘴來抱怨:“阿爹總是不準。”

蕭清文心疼,小聲勸容夕:“他想學你就讓他學學嘛。”容夕不答,面色十分猶豫。

蕭一雨知他心中還在計較當年兄弟之死,輕聲寬慰道:“容夕,不要多慮,簡單學學也好,實在不學,同我這般也沒什麽壞處......随他意願吧。”他講得認真,又擔心聽話這人心裏難過,于是又放輕快了語氣玩笑道:“反正你瞧瞧小漓,學到現在也不過就那點挨打的本事,也惹不了什麽事對不對?”

容夕終于淺淺露笑,點了點頭。

那邊的蕭漓卻越聽越不滿,十分憤怒地嚷嚷起來:“你們這是為人兄長的樣子嗎!一個老大不小了還跟我搶娘親,另一個在旁邊嘲笑我,剩下兩個只顧着看戲。”罷了轉過頭向另一邊,對着正在喝茶的席陌道:“還有一個事不關己的樣子!”

席陌微微嗆了口茶。

奉月仙忍俊不禁,清澈地笑起來。

她終于開口道:“好了好了,兩個寶貝蛋兒都歇一歇吧,娘親就在這兒,不會再離開你們了。”

蕭雲兮不舍地放手。

平溪崖松了口氣,趕緊把人拉一邊去坐下,仔細地替他拭幹淨臉。

他這一走,蕭漓卻還是不依,立刻纏緊了繼續蹭,奉月仙瞧着他小,索性将他抱起來,坐在懷裏。

蕭漓得意地仰着頭橫掃全場。

——看見沒,當娘的就是疼幺兒,你們都去涼快涼快!

平溪崖默默拉住身邊想要去揍他的那個人。

奉月仙探手輕輕揉着懷裏小孩的腦袋,稍微空閑了幾分,這才慢慢同他們講起想說的話來,她張了張口,面上神色驀地有些愧疚,道:“對不起。”

房裏靜了一瞬,衆人都沒想到她想說的竟是這樣一句話。

“娘,為何突然如此說?”蕭一雨聽得難受,卻盡力平靜下來,輕聲問道。

“一雨,”她道,眸底淺淺起了一層霧氣,“因為十年來一直覺得對不起你們......一是讓你們自幼承受親人別離,二是讓陌兒年少便背負起整個墨月教,三是我死裏逃生,卻将你們瞞了整整十年,明知道你們都在找我,卻依舊狠心不與你們相見。”

“義母,”席陌擱下手中茶盞,“我願意如此,護着五位兄弟與墨月教也是我的意願,并非你強加于我的擔當。”

蕭沨晏認可,也接話道:“當年分離不是你的過錯,你也同樣承受這般痛苦。至于這十年時光,我們沒有吃什麽苦頭,反倒是你一直在養傷,直至傷好也還在為我們而謀劃擔憂......當是我們對不住你。”

她聽得笑一笑,搖了搖頭,原本萬般堅毅的女子,卻終于忍不住落淚。

“可是當娘的實在是心疼......十年前突然發生那樣的事情,就是因為了無防備才會害得你們險些喪命......沨晏同一雨墜落崖底,雲兮一人在山洞中匿身一夜,清文抱着才兩歲的小漓四處尋找他......娘後來知道這些事情的時候......真的恨不得能立刻殺死所有生事之人,一刀一刀将他們剜肉......”

話到後頭越發咬牙切齒,她眼角醞紅,周身起了重重煞氣。

“師父。”平溪崖急忙蹙眉喚一聲。

奉月仙呆滞片刻,緩緩吸氣平靜下來。

蕭雲兮瞧得心驚,瞧身邊人這仿似已習慣了的行為,心頭有什麽不好的猜想,猶豫片刻,轉頭問道:“平溪崖,我娘這十年間是不是時常會如此?”

心知已瞞不過,平溪崖只好颔首承認:“十年前師父剛逃進我王府的時候似乎受了很大的刺激,時常會突然變得十分暴戾,很容易傷害到身邊人,所幸只一年時間便醫好了不少.....再後來偶爾也會心性不定,卻能自行壓制下來了。今日這模樣,其實很久不曾見了。”

“娘親......”

奉月仙搖頭:“不要擔心,我只是今日情緒激動罷了......早已無礙。”

蕭雲兮忙道:“我們不說以前的事了,現下家人團聚,往後只會平安和樂。”

蕭一雨笑一笑,應和道:“雲兮說得特別好,往後再不會分開了。”

他這話聽得蕭雲兮熱淚盈眶:“好難得聽到三哥贊我說得好。”

“傻瓜,”蕭一雨十分親切地安撫他,“愚人千失,也有一得嘛。”

“三哥你這麽說我一點也不會高興......”

奉月仙掩口輕笑:“一雨啊,自幼便是一張伶俐嘴,總是把雲兮說得啞口無言。”

“對呀,”蕭雲兮委屈地向自己親娘抱怨,“娘親你看,他就這麽欺負我的......都怪你把他生得太聰明,卻把我生得這麽笨......”

“是娘不好,”奉月仙逗他,也打起趣兒道,“一定是娘懷你的時候,吃了太多不聰明的果子。”

“娘你當我真傻啊...哪有這種果子......”

蕭雲兮十分無奈。

屋裏卻有小孩當了真,十分緊張地蹙起了兩彎細眉,向蕭清文問道:“爹爹,阿爹生我前有沒有吃太多不聰明的果子呢?”

一屋人齊齊安靜下來,半晌後嗤笑出聲。

容夕愣了愣,尴尬地不知如何回答。

總不能跟小孩講“你不是阿爹的孩子”吧?

蕭清文十分平靜,面不改色地正經答他:“你阿爹吃的是聰明的果子。”

“蕭清文你......”

容夕嘆一口氣,決定以牙還牙,他認真道:“寶貝,你是你爹爹生的。”

“真的嗎?”

“真的。”

蕭清文失語,房裏人笑得更加不收斂。

奉月仙十分開心地招招手,哄道:“華兒過來,讓奶奶抱抱。”蕭清文走近,将小孩送到她懷裏,兩個小孩擠在臂間只怕摔地上去,偏偏小漓也不願意離開,蕭清文只好在一旁護着。

“娘,我跟容夕在一起。”

“我知道,”懷裏小孩十分可愛,眉目秀氣極了,奉月仙瞧得喜愛,“你們幾個啊...所有的事情,娘都知道的......興許知道的總是不那麽及時,但娘都清楚了。”

她伸手捏捏小孩的臉,又親一口,接着道:“斷顏,容夕還有一雨身邊的洛筠秋,這三個孩子我都喜歡。”

斷顏一直十分安靜,聽得此話微微彎唇,面頰紅了幾分。

平溪崖插嘴道:“師父怎麽不說也喜歡我?”

身旁蕭雲兮笑起來,替她答道:“因為你臉厚。”

奉月仙佯裝無奈,回他戲言:“早便瞧出你喜歡雲兮了,我說不喜歡,就能阻止你了不成?”

“師父英明。”平溪崖順眉,大大方方捉過蕭雲兮的手,蕭雲兮瞪眼,用力扯一扯,卻掙脫不開,只好由他當衆耍流氓。

這人便就如此握着他的手接着說,話裏明顯多了幾許鄭重其事。

“十年已過,萬事都已有了圓滿結果,師父現下可願将寶貝兒子交給我了?”

他道得十分認真,蕭雲兮只覺一頭霧水,不知這個人又在發什麽神經。

奉月仙卻抿唇輕笑,同樣幾分認真地回他:“早便交給你了。”

這一回,蕭雲兮終于聽懂了些許,他十分哀怨地癟嘴,可憐巴巴道:“這兩日是怎麽了,親兄弟和親娘都生怕把我賣不出去......”

蕭一雨寬慰他:“別擔心,賣出去了。”

“......”

蕭雲兮悲戚地望向滿臉悠閑的老三,無奈地任由滿室人笑得不得停歇。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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