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開文(捉蟲) 死翹翹
古藺蘭知道自己要死了。
真好。
可惜就是苦了她的兩個小丫鬟。
午後下起了磅礴的大雨,北地的秋日更近了。
此時天際的墨色稍淡了些,風歇雨停,紅花落葉灑落一地。
古藺蘭聽着雨聲幽幽轉醒,胸腔仿佛被無形的手擠壓着,沁涼的空氣只有一小部分能進入胸腔。
而這些微薄的空氣,大部分時候都是有進不出的,呼氣時發出風箱的破碎聲音,口中有隐隐的鐵鏽味。
她想,她可能活不了了。
說好了白藏前就來接她,明日就是白藏,他食言了。
她緩慢地眨了一下眼睛,淚水沾濕鴉羽般的長睫,随着小巧的臉龐流下來。
雨剛歇,各個院子都很熱鬧,下人們拿着楠竹做的長柄掃帚結伴掃落葉。
寒蟬院裏倒是凄清很多,剛落了雨,地上又濕又髒。
她聽到外面丫鬟蓬清拿着大掃帚幾下掃完落葉的聲音。
蓬清正坐在廊下休息,蓮香拿着食盒從外面進來,仔細聽着屋子裏面的聲音,小聲問道:“娘子醒了嗎?”
蓬清搖頭,擔憂地看了眼裏面,悶悶道:“沒呢,這幾日精神都不怎麽好,醒的時間很少。”
“早上你走的時候醒了半刻鐘,發了會兒呆,病糊塗了問我,信送出去了嗎,大郎什麽時候來接她。”
一時兩個大丫鬟都沉悶起來,她們都清楚知道,娘子可能是好不了了。
若是好好的,她哪裏會不清楚,大郎永遠也不會來接她。
從她被送出來替大娘子出嫁起,家裏就不可能來接她了。
蓬清嘆了口氣,指着蓮香手裏的食盒:“不說這些了,你呢,你早上就出去拿藥去了,怎麽現在才回來。”
蓮香置氣般的将食盒放到旁白,走到水缸旁将水缸蓋子揭開,舀了一勺冷水,灌了一大口将心中的氣咽下去:“你自己看吧。”
蓬清看了她一眼,院子裏很久沒有發薪火錢了,也不給碳,除了賣些繡品換碳給娘子燒水熱粥飯外,她們倆沒有別的辦法,至于吃喝随便對付對付就行。
所以蓮香作為一個女孩子,在臨近秋日的時候仍舊喝生涼水,蓬清也只能由着她。
她想着什麽事能把蓮香氣成這樣,打開食盒,裏面放着兩個生硬的隔夜饅頭,一旁的白瓷碗裏盛了半碗稀薄的米湯。
至于早上拿過去的藥,麻繩拴着,原封不動地在下一層隔板上躺着。
“怎麽回事!”蓬清咬牙低聲罵道:“他們這群狗娘養的,收了咱們銀子,答應了給娘子煎藥的。”
自娘子嫁來王府,就沒過過一天好日子,世子爺每夜都宿在秋小娘那處,就連成親當晚也……
娘子的嫁妝被扣着,廚房踩低捧高,煎藥費柴火,寒蟬院又沒那麽多錢買柴,她們只好花錢讓廚房幫忙煎藥。
蓮香站在水缸前紅了眼圈:“早上我去的時候看到秋小娘的丫鬟了。”
“大師傅說秋小娘要吃八寶鴨,是個大菜,幾個竈頭都占着,沒地方給我用。到了中午,秋小娘又
要吃螃蟹,那些人又去處理一筐秋蟹,說太忙沒時間準備咱們院的東西,塞了兩個冷饅頭就打發我走了。”
“一大早要吃八寶鴨,她也不怕膩的慌。一筐螃蟹,她不怕吃多了以後生不出籽兒。”
蓬清丢開掃帚就要往外走:“我去找世子說理。”
“你別去。”蓮香拉住她,“世子一顆心都偏她身上,你去了,到時候世子更厭煩咱們這邊,娘子再經不起他來屋裏摔瓶子摔碗了。”
“蓬清……”
屋子裏傳來輕柔緩慢的聲音,蓬清只好停住腳步,歪頭擦了擦眼淚,快速洗淨手和臉往屋裏跑去。
屋子裏靜悄悄的,碧紗櫥還在更裏面些,夏日少冰,冬日少碳,當時娘子便想了個辦法辟出這一間冬暖夏涼的碧紗櫥來。
蓬清又擦了擦眼角,撩起帳子挂在,笑着回:“娘子,蓬清來了。”
古藺蘭使勁看着她的方向,虛弱地擡起手摸着她眼角,觸手一片濕潤,柔聲道:“你倆都是大姑娘了,怎麽哭鼻子了。”
蓬清不敢動,任由那只柔軟的手在她臉上移動,她看着娘子的面色,忍不住顫聲道:“娘子快些好起來,我和蓮香就不哭鼻子了,您等我去找世子爺做主,帶您進宮去看禦醫,世子爺不管您我們就寫信回去找都督,找大郎,我們回家去。”
古藺蘭看着她搖頭,生命的最後關頭她反而清醒過來。
沒人會為她做主的,她一直是在靠自己。
世子不會,她那做都督的爹不會,大郎……她的親哥哥古藺谌更不會。
她不住想起出嫁前的日子,爹不疼,祖母不愛,親哥厭惡,她小心翼翼伺候祖母,體貼兄長,可不管她如何掏心掏肺,她根本就捂不熱他們,最後還落得個被送出來替庶姐出嫁的下場。
靖王世子在大婚前與他表妹秋小娘又染,要娶她為平妻鬧得人盡皆知。
大娘鬧着尋死,死活不嫁,那時他們這樣勸古藺蘭的——
“二娘長得那樣美,只要撐過大婚,進了洞房,這世子爺掀了蓋頭還不給迷的五迷三道的,再沾了身子,哪還想得起什麽哥哥妹妹。”
“大娘也不算說錯,二娘外家是隴右李氏,算起來,和靖王世子也算遠親表兄妹了,有這一層關系在靖王定不會讓世子胡來,二娘确實比豔兒嫁過去更合适。”
“阿蘭,那是靖王世子,你嫁過去就是世子夫人,這有什麽不好。不用再受人鉗制,不用像現在這般謹小慎微,只要讨公婆喜歡,世子就算後院亂些,也不會越到你頭上。”
“阿蘭,嫁過去別害怕,半月前我已經請伯外祖将我調去前線,再給我一年時間,秋天之前哥哥會為你掙軍功回來,到時伯外祖将我調回京,我接你回家,你就不用看靖王府臉色了。”
“對不起……阿蘭,我不是一個合格的哥哥,這些年,讓你過得這樣不好,什麽也沒給你。我見識過了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人有多好多厲害,苛待你也成為那樣的人,卻忘了你只是一個被禁锢在深閨,很需要哥哥保護的小女孩。”
她一直知道,他們都是騙子。
思緒漸漸淡去,她拉住蓬清和蓮香的手,孱弱的手臂搖了搖,露出一個軟乎乎的笑:“帶我出去逛逛吧。”
這輩子她都被關在高牆之內,除了進京那一路,她從沒見過外面的景色。
這一次,她想出去。
不管死在哪裏,只要不會被他們找到就好。
爛在野地裏也好,腐朽在枯葉堆裏也好,哺育大地,來年她的白骨上也許會生出一簇一簇青草和繁花。
她一定要死在一個看不到他們的地方,再也不會半夜被惡心醒,不會讓她在地底下都不安寧。
“娘子?”蓮香看着她面若桃花的臉龐,心底有些發怯,她知道娘子這是回光返照。
古藺蘭垂下腦袋,近乎祈求地軟聲道:“只有一次,這輩子只有這一次。”
說完,眼底浮現出霧蒙蒙的水汽,晶瑩的淚光一閃而過。
古藺蘭從沒覺得這座宅子有那麽大過,她踩着千層底的繡鞋,換上了蓮香的衣裳,被蓬清和蓮香攙扶着,一步一步往外挪。
靖王府的景致很好,然而她無心觀賞,一路小心埋着頭怕被人看見再将她捉回去。
好在今日菜市口有新鮮事,所有人都去看熱鬧,只留下一個看門的門人。
王府的三間大門雄渾壯闊,大門一關,住在府裏的人永遠不知道外面什麽樣。
蓮香塞了一筆銀子,使她們三個從角門暢通無阻地出來。
門房掂了掂粗麻袋子裏,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倚着門打盹兒。
管他呢,今日世子的死對頭處斬,世子和王爺都默許他們擅離職守去看熱鬧了。
小小一扇門被推開,隔絕在外的商販叫賣聲,小孩兒嘻鬧聲,年輕女郎們的巧笑忽然就清晰了起來。
古藺蘭從沒覺得自己這麽清晰地活在世上過。
她小心翼翼的提起裙角,邁出步子,臨跨出門檻的一步,外面的聲音大起來,她突然膽怯地往後縮了一下,怕是虛妄,是不切實際的幻想。
蓬清站在她身後,手掌貼在她單薄的背上輕輕往外推了一下,那懸空的第一步終于落了下去。
所有的一切都真實起來了。
走出靖王府,站在長安城的鼓樓上。
鼓樓高聳入雲,可以看見遠處溫柔靜谧的大海。
她東觀西望,悄悄地墊起腳吸了口迎面送來的風,心裏說不出的自由和歡樂。
底下路人見她稚嫩的面龐,細幼的身體,滿心滿眼藏不住的年輕小娘子的爛漫可愛,不帶任何目的地沖她一笑。
第一次站到外面,她有些怯生,可那些目光沒有壞意,她也就不怕了。
她回頭看了一眼站在不遠處紅着眼圈仍舊努力笑彎眼睛的蓬清和蓮香,她沖她們揮了揮手,指着她們手裏的身契:“不要跟來,要好好過啊。”
她慢慢地朝前走,陽光下穿海棠色紅裙的小美人還是回了下頭,柔軟的發絲上渡着層層金光,微風拂起她的長發,像一個掉落人間的精靈。
她雙手虛攏在腮邊做擴音狀,柔軟嗓音喊道:“天高海闊,我很開心,謝謝!”
身體的生機流逝得很快,古藺蘭被人群擁簇着往前,身體和靈魂好似分開着,一種很輕飄很離奇的感覺籠罩着她。
不知走了多久,人群停了下來。
她被裹挾在烏壓壓的人群裏,瘦小的身型毫不起眼。
“聽說了嗎,上面要問斬那位,是京安公主的獨子,當今天子的表弟,官拜大理寺卿呢,聽說是因為巫祝天子之事暴露被靖王檢舉才被問斬的。”
古藺蘭無力地擡頭看了一眼。
只一眼便被定在原地。
原來是他。
那年出嫁的路上,遇上大風大雨,車隊走散了,馬車失控将她從車上甩落山底,遇上同樣落魄的他。
他将她背了一路,直到都督府和靖王府的人找來。
離別之際,他指了一下她身上鮮紅的嫁衣說,很好看。
判官從簽桶中甩出一根簽令,劊子手将他筆直的肩按到刑臺上。
古藺蘭眩暈了一瞬,下意識低頭看向自己海棠色的衣衫,錯過了那人準确看過來的目光和他輕啓的唇。
青年眉目清冷,眼角鋒利上揚,眼尾初氤氲着一抹天生的紅,嘴角小幅度地動了一下,好像說了一句話。
圍在菜市口的人瞅見那劊子手陰森雪亮的大刀沖着這樣一個神仙一樣的人物都唏噓不已,紛紛掩面。
只聽一聲裂帛聲傳來,溫熱的血腥氣撲散開來。
古藺蘭心口的精氣具備抽走,眼前一片花白,人群驚呼一聲散開一條道。
那顆谪仙般的人頭詭異地從邢臺上滾下來,一路滾到少女腳邊。
午後的陽光燦爛熱烈,她腦海中的景象不斷旋轉,最後停在他在草叢中發現濕漉漉團成一團的她,不動神色地移開眼轉身蹲下來,說:“上來,我背你走。”
“你穿紅色的嫁衣很好看。”
輕風送來他的最後一句話:“白藏前來接你,別怕。”
摔倒在他染血的頭顱上那一刻,她咬着唇,淚眼模糊。
你在,我不怕。
意識模糊時,周身無力,她知道她也要走了,真好,他們死在一起,死在朱夏的最後一日,等明天白藏一到,紅葉落滿身,這也很好。
瞌眼間,廣闊的藍天被天際席卷而來的黑雲迅速覆蓋,天際傳來巫祝詭異的吟唱,清正敞亮的男聲從廣袤無垠的曠野之上傳來。
“吾以命祭,古氏藺蘭,魂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