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夢 心疼 (1)

古藺蘭從未聽過這樣的話,從來沒有人跟她說過這些。

世子不會對她說這些,他連看都不想看見她,哪裏會和她說這樣的話。

21歲左右的周遺昉也不曾對她說過這樣的話,因為他眼中從來沒有女人,何談看別的女人。

他眼中,唯獨她是特例。

可17歲的周遺昉竟然是這個樣子的。

多多少少有些讓人驚訝。

古藺蘭微微愣神,恍惚後,眼中只餘下複雜。

到底要經歷多少,才會在短短五年不到,就從橫沖直撞肆意無忌的少年,變成那個冷清克制,喜怒不形于色的周遺昉。

她忽然有點心疼。

說不清是心疼記憶中那個經歷摩多的郎君,還是心疼眼前這個張揚肆意的少年。

周遺昉從沒和別人說過這樣的話,更何況對方還是個可愛的小東西,雖然是個小東西,可還是女孩子不是。

他也是要臉的。

他說完話就急匆匆站起來,故作忙碌地找小手爐裝碳,找敞口羅漢杯茶盞裝熱水給小花妖做臨時的澡盆。

裝滿銀絲碳的小手爐放在花籃子裏,烘烤出淡淡暖香。

他把羅漢杯放在小手爐旁邊,有層層花瓣隔開,既保證了有暖氣烘着杯子水,又能确保熱氣不會燙到她。

古藺蘭的視線随着他轉動,他到哪兒,她的視線就到哪兒。

周遺昉咳了一聲。

他道:“你別多想,我不是你想的那個意思,我們是好朋友嘛,好朋友之間要一心一意,你不要太多情了,我不想你想岔了,你是小妖怪,我是人,我們是不會有結果的,你千萬不要因此喜歡上我。”

“……”古藺蘭歪頭,“我沒喜歡上你啊。”

‘我有喜歡的人了!’

她這句話就差寫在臉上。

周遺昉吸了口氣:“嗯,我也不喜歡你。”

古藺蘭笑着回他:“哦……”

她抿着嘴唇笑得像偷腥的小老鼠,周遺昉忽然氣悶,他強調:“我說,我不喜歡你!”

古藺蘭點頭:“我聽到啦,你說你不喜歡我。”

沒事,你以後就會喜歡上的,你還會愛我愛到癡狂。

古藺蘭想着21歲的大理寺卿周大人,笑得眉眼彎彎,小手規規矩矩地交握着,儀态萬千,非常端方大度。

“沒關系,我不會想岔的。”

周遺昉更氣了。

驿站門口,一匹棗紅色的大馬仰着腦袋停了下來,馬上的人翻身下來,和不遠處正卸着車的熟人打了個招呼,撒丫子狂奔進門。

角落裏,一個不起眼的小丫鬟裝作買頭花匆匆離開。

紅葉從長安到益州來了快三個月了,益州的大大小小事情他都摸得門清,就連哪家的貓揣的是哪家貓的崽,哪家的小寡婦和哪個秀才看對眼了的事,他都一清二楚。

更不論阿郎交代給他的事了。

一路跑進驿站,他連蹦帶跳地到了阿郎門前,剛要推開門進去,結果裏面鎖了。

他不信邪地又推了一次,小聲嘟囔。

“阿郎,幹什麽鎖門啊,紅葉回來了。”

“紅葉回來了,阿郎?”

結果就聽到裏面傳來氣急敗壞的聲音:“我說,我不喜歡你!”

紅葉摸了摸腦袋,有些搞不懂,還有點小委屈,大聲回他:“阿郎,你不喜歡我回來,那我走?”

本來就很氣。

這哪裏來的笨蛋。

周遺昉終于忍不住了:“我曉得你回來了,你回來了不起啊!走走走。”

紅葉撇着嘴巴,巴巴道:“可人家跑了三個月,有消息要跟你說啊……”

周遺昉看着晃悠悠爬上花籃的古藺蘭,抿了抿唇,皺着眉,背過身去:“什麽消息不能明天說,你好煩。”

紅葉噴氣,鼻孔張得老大:“就是您讓我來益州調查的那件事啊!您讓我去益州都督——”府…

“府,唔唔……”

紅葉話還沒吼完,房門忽然就被推開,一團白色的布從裏面飛出來堵住了他嘴巴。

周遺昉從門裏面出來,警告地看着他:“出去說。”

“啊?”紅葉指着屋子裏,屋子裏又沒有藏女人:“為什麽不能去裏面說啊。”

“您藏女人了嗎?不方便紅葉看嗎,是有秘密瞞着紅葉了嗎。”紅葉三連問。

周遺昉打掉他指着屋子裏的手,回身将門關好:“不能就是不能,哪裏那麽多為什麽。”

紅葉察覺到自家阿郎的不自在,嘿嘿笑:“我懂,阿郎大了。”

周遺昉煩了他一眼,率先走到外面院子裏。

院子不大,驿丞等人為了讓他住得舒服,主動搬了出去,将宅子留給了他。

他走得很快,好像很怕紅葉會闖進屋子裏發現什麽一樣。

院子裏磨刀磨槍的都是自己人,周遺昉站定,示意紅葉可以說了。

“你打探到什麽。”周遺昉手指搭着一株臘梅枝幹,有一下沒一下地敲着。

紅葉撓了撓腦袋:“益州都督府家二娘子失蹤三個月了,他們家到現在好像也沒有要找的意思。”

“他們不要她了?”周遺昉皺着眉。

紅葉想了想:“嗯,看起來應該是這個意思。”

“我潛進都督府兩個月,他們家很奇怪,按理說嫡庶分明,嫡出的娘子該很受重視才是,但古家更重視庶出的大娘子,說來也遭人嗤笑,古都督家以前的當家夫人還是阿郎您遠親呢,是隴西李氏的女郎,出身高貴。現在當家的,是小妾扶正的。”

周遺昉嗤笑了一聲:“看來古都督還是個癡情種。”

“父親拎不清,她就沒有兄弟幫襯?”周遺昉自言自語。

紅葉反應了一會兒才知道他說的她是誰:“切,有和沒有也沒差別。”

“那位大郎君平時在隴右軍呆着,說是一母同胞,可與這個二娘子也不親近,我聽說,好像是二娘子出生就克母,大郎君大概是因為這個和二娘子生怨了吧。”紅葉揣測。

“那位大郎君是單對她冷漠,還是對所有的姊妹都冷漠,他們家就沒有一個對她好的嗎。”周遺昉道。

“應該是沒有。”紅葉搖頭,“這個大郎君也是奇怪,如果是因為喪母不喜親妹妹,倒能理解一二,可他只忽略二娘子,對庶出的妹妹卻極好。”

周遺昉冷笑了一聲。

他倒是知道為什麽。

不過是踩一捧一,讨好那個小妾出身的繼母罷了。

後院中的惡心事,沒有人比周遺昉更清楚。

但一個男兒,做成那樣,也是令人不齒。

周遺昉心情不好地揮了揮手,示意紅葉撤退:“我知道了,你下去休息吧,這三個月辛苦了。”

他心事重重地往回走,紅葉擡手“欸”了一聲,他還有事沒說完呢。

那二娘子還有門親事,他還沒來得及說呢!

可周遺昉已經腳步匆匆地推開門進去了。

小花妖已經洗好了澡,換了新衣裳,小手拎着裙擺高興地轉圈圈。

她見他回來了,一跳一跳地蹦到桌子邊緣,張開手,沖他笑:“好看嗎。”

周遺昉兩根手指捏着她衣領将她捏起來,神情複雜地問她:“小花妖,你想家嗎,想回去嗎。”

古藺蘭霎時笑不出來了,她低着頭,遲遲沒回答他,很久,才低落道:“不想。”

回去做什麽呢,再重複一遍上輩子的遭遇嗎。

再提醒她,她在那個家裏,誰也不把她當做一個人,是嗎。

“我不想回去。”

“我想永遠和周遺昉在一起。”她小聲道。

周遺昉抿唇。

“你不想和我在一起玩嗎。”她反問。

“不想。”

周遺昉口是心非。

“我要把你送還回去。”

古藺蘭眼圈一下子紅了,她踹了他的掌心一腳,大大地“哼”了一聲。

“生氣了!”

她強調:“你這樣,我生氣了!”

天色已晚,益州都督府的角門被人打開了一條縫。

一個圓臉的小丫鬟閃進去,一路往最偏僻的那處院子去。

往常燈火闌珊的院落,今日卻燈火通明。

小丫鬟小跑幾步要進去,剛到院子門口卻聽到裏面的摔打怒罵聲。

古豔娘拿起一個白瓷茶具往角落低眉順眼站着的女郎身上扔去。

旁邊的男人一把抓住她手腕,古豔娘瞪大眼睛,聲嘶揭底:“你護着她,古藺谌,你居然護着她,行你古藺谌。”

“爹,她為什麽在這,她一個賤人,為什麽在這,走了一個古藺蘭,又來了一個賤人是吧,你們瞞着我把她接來多久了,就瞞着我是吧,今日大郎還帶她出去買東西,爹,你管管。”

古藺谌冷湛的臉在聽到那個名字的那一瞬有一瞬怔忪,讓她掙脫了開,鬧到坐在一邊的古父面前。

古都督對這個女兒一向沒辦法,拉着她往外走,哄道:“乖兒。”

“別鬧了,你難道還嫌外面傳得不熱鬧,隴西那邊要來人,不找個人回來替二娘,他們要見人,我去哪兒找一個回來。”

“況且這次聖人發兵南诏,助南诏統一雲南,抵禦吐蕃,你知道這次帶兵的是誰嗎。”

“誰啊。”古豔娘拖長了聲音,不是很感興趣。

“京安公主的獨子,那位連中六元名震京華的大理寺少卿。”

“說起來,他和二娘也算遠親表兄妹,到底都流着李家的血脈,萬一他想瞧一瞧人呢。”

“都是為了家族,豔娘你忍忍。”

聲音漸漸遠了,屋子裏空了下來,角落裏的女郎這才擡起了頭,默默收拾一片狼藉的屋子。

等徹底平靜了,小丫鬟才捂着胸口,從外面進來,先喝了口水,才貼到女郎面前,小聲耳語。

越聽,她眼睛越亮,面頰紅了起來。

“原來,他就是周遺昉。”

小花妖氣呼呼地爬進花籃子裏,找到她的核桃小床睡覺。

說生氣不理他,就真的不理他了。

周遺昉抱着手,沉默地看了她一會兒,也去洗澡準備睡覺。

洗完,他一身熱氣地從淨房出來,發間還有水珠沿着鎖.骨往下滑,一路滑到衣襟深處。

他躺在床上,盤算着小花妖該怎麽辦。

原本他是想着,找到了她的家人,知道她從哪來,就将她送還回去。

他信誓旦旦地想,他不會重蹈上輩子的覆轍,該早早把她送走才是。

可真的到了這一天,卻有點失落。

她家人對她那樣不好。

她走丢了那麽久也不來找她。

聽紅葉說的,就可以相見她以前過的是什麽日子。

可他不能将她留在身邊。

他确定要把她送走,盡快。

這樣想着,他漸漸地睡着了,迷迷糊糊中他做了一個夢。

夢裏一個女郎穿着一身鵝黃嵌邊繡綠萼梅花圓領袍,下着豆青色魚鱗裙,兩段二指寬亮銀灰衣帶掐在腰側,顯得一截細腰不足一握。

天上下着小雨,玻璃燈罩下燈火昏黃顯得她更溫婉清瘦了。

外面有人叫她,她擡起頭來,小臉羸弱蒼白,分明是長大了一些的小花妖,周遺昉睜大眼睛。

他飄近了一些,聽到旁邊有人說:“靖王世子廣發婚貼,要在大婚筵席前娶他表妹做平妻。”

“新婦未娶,先娶平妻,大娘子覺得丢臉,鬧着尋死不願嫁了。”

他沒聽太懂,靖王世子不是和他一般大麽,怎麽忽然要成親了。

果然,夢都是沒道理的事,他飄到小花妖身後,歪着腦袋沖她耳朵吹氣,要和她說話,卻見她忽然面色蒼白。

古藺蘭耳邊回蕩着李媽媽最後那句話,只覺得自己搖搖欲墜,通身徹骨的寒,病中本就怏怏的臉更是一片慘白。

她該怎麽辦,誰能幫她?

古藺蘭慌亂擡頭,驚慌的眼神有片刻與站在福順堂裏的大郎君不期而遇。

他身姿壯碩,黑眸半垂,看了她一眼便将眼睛移開。

到了福順堂廊下,小丫鬟拿着粗布給她擦裙邊和鞋面的雨水,她站在翹檐下往裏看,屋裏站滿了人。

古豔娘捏着帕子,細細的脖子上一片紅紫。

此時正跪在一旁大哭:“不嫁就是不嫁,我堂堂益州都督府的女郎,他娶平妻将我放在哪裏,我要是嫁過去,那些世家女該如何恥笑我,我還有何顏面。”

高氏伏在一個三十來歲面貌的男人膝前,也哭得梨花帶雨:“郎君,妾身的身份已經讓二郎和大娘擡不起頭了,郎君舍得靖王世子如此下她臉嗎。”

“可憐我兒,嫁去那家還怎麽擡頭。”

那位都督老爺看了眼自己親娘,老夫人雖然厭惡,卻緊閉着眼沒說什麽。

都督老爺嘆氣:“別哭了眼睛都腫了,行吧不嫁了,不嫁就不嫁吧。”

豔娘立時止住了淚笑了出來。

二郎将母親和姐姐扶起來,歡歡喜喜道:“姐,你不用嫁了。”

豔娘子撲到高氏懷裏笑道:“娘,我就知道爹爹疼我。”

古藺蘭站在臺階下看着,只覺得心慌又可笑得厲害。

不知為何她就想到了七歲那年中秋。

因為一朵她喜歡很久卻被大娘扯爛丢在草叢的絨花,她蹲在那裏哭。

那時大娘坐在父親肩上,手裏還舉着剛在在燈市上買的花燈道:“對不起嘛,不就是一朵絨花,我不是故意的,我叫我娘賠給你好了,爹爹給我買的兔子燈,我也給你。”

小小的古藺蘭哭得更兇了:“我只要我的那朵絨花。”

古都督被哭煩了,留下一句:“吵吵鬧鬧哪像個高門女郎的樣,為一朵絨花如此小家子氣。”

往古藺蘭背心踢了一腳,擡腿就走。

那時大郎将她牽了起來,少有地跟她說話:“你覺得哭就能吓到他們了,眼淚是最廉價的東西。”

那時她不懂,現在卻懂了。

哪裏是眼淚廉價,只是她的眼淚在他們面前廉價而已。

他們的溫柔是留給別人的,不是給她的。

心底荒蕪一片,好像什麽都傷不了她了,又好像所有的一切都在傷害她。

李媽媽進去通報,她站在臺階前,驀地酸了鼻子,又馬上收好情緒。

那一瞬間的脆弱騙不了人,周遺昉在空中飄着,看着她,她站在那兒看着裏面溫馨的一家人,仿佛是個她是多出來的那個外人一般。

一瞬間,他捏緊了手。

屋裏供着火盆子,熱乎乎的,屋外卻是刺骨的寒。

古藺蘭擡步進去的時候,被這一寒一暖的轉換激得打了個顫,病中腳上綿軟無力,差點向地上倒去,周遺昉想扶她,伸手卻撈了個空。

她這病恹恹的樣子看得半躺在榻上的老夫人生氣,老夫人指了指旁邊的墩子,示意李媽媽:“病歪歪的,還不讓二娘坐下。”

因為是早産,古藺蘭從小就體弱多病,和健康的二郎大娘比起來,老夫人自然更不喜她一些。

周遺昉也看出了她不加掩飾的不喜,這個世界上,竟然有人不喜他置于懷中的人。

可古藺蘭早就習慣了這些,即便委屈難受也不表露半分,慢吞吞行了禮,被張媽媽扶着坐到繡凳上。

她生來沒有阿娘庇護,怕別人說都督府李氏所生的二娘子規矩差是因為沒有親娘教導,一動一靜便格外注意。

凳面只坐三分,薄薄的脊背似用尺子量過,打得筆直。凝脂般的玉手交握放在腹部,微微低頭由着張媽媽整理裙面和衣袖。

一板一眼,逆來順受,這樣的性子,是不讨男人歡喜的。

老夫人嘆了口氣,可這種情況确實比豔娘更适合嫁去靖王府。

“我叫你們此番來,不為別的,你們就說說,此事該如何了結,大郎你說說。”老夫人指着一旁靜坐的古藺谌。

“靖王府的迎親隊伍估計已經過了陳倉古道,再從陳倉渡渭水,到益州還要三十五六日,這兩日商量出一個結果,趁着靖王府車馬才啓程五六日,我們還有時間叫人攔了他們,趕在大婚前傳消息回去,免得兩家出醜。”古藺谌垂着眼,面無表情。

此話說了和沒說沒什麽區別,周遺昉撇嘴,飄了一圈,回到小花妖身邊。

但古藺谌一貫是這樣,衆人也沒指望他說出和子醜寅卯來。

突然,角落裏同時傳來兩道聲音。

一道興沖沖的年輕肆意道:“咱們要不悔婚吧!”

一道三十來歲谄媚讨好的女聲,是高氏:“哎呀,這府上又不是只有一位娘子,我看二娘子就很合适,二娘子你說是啵?”

話落,堂屋裏立時安靜,風過有聲,屋外的雨聲都格外清晰。

直白的目光從四方落到古藺蘭身上,将她從角落裏挖了出來,暴露在燈光下,無處遁形。

周遺昉那一瞬間想殺.人。

古藺蘭白着一張臉,婉柔道:“您別拿我開玩笑,我與郭家二郎有婚約在身。”

這是提醒她,你別忘了,與颍川郭氏是過了明路的婚約,郭二郎一家是旁支,本家在京他們旁支是要外放做官的。

正好外放到蜀地,郭二郎一家離益州都督府不遠。

說罷,攥緊了衣袖,便将頭埋低,周遺昉那個晴天霹靂,飄到她面前,氣鼓鼓地,更想殺.人了。

高氏尴尬一笑:“瞧咱們二娘子吓的,心裏肯定是在罵我了,我不過開個玩笑。”

古都督不耐煩地搖了搖手,打斷她說話。

憂愁道:“二郎說的這個我不是沒考慮,可婚貼已經發了出去,婚書和聘財也都下來了,這時悔婚是不是太晚了,即便是男方有錯我們才悔婚,可這名譽上還是受損,更何況…”

更何況什麽?

古藺蘭太陽穴直跳,就怕他說出什麽話來。

古都督道:“更何況女方悔婚,女方尊長要受律法懲罰。”

女方尊長也就是他,受了邢不說,這婚姻還解除不了,婚姻關系依舊有效。

這操.蛋的律法,當衆脫.衣裳,屁股都要打得稀爛,白打他六十丈婚還退不了,那他們家還毀什麽婚。

真他娘煩!

大娘不能嫁過去,嫁過去就是結仇,兩個女兒中他偏心大娘,可若是為了一個女兒,就推另一個女兒進火坑,他也做不到。

可悔婚被打個半死,他也不願意啊。

見他這樣,高氏有了底,一雙單眼皮小眼睛轉了一圈,陰陽怪氣道:“你就這般狠心,說好了娶我,轉眼就娶了李氏的女郎,好不容易熬死了她,妾身是被扶正了,可大娘和二郎庶出的身份是改變不了。這本就委屈了我們娘仨,但規矩就是這樣我們娘三也不能怨。”

“但您想想,他高高在上的靖王世子娶什麽樣的貴女娶不到,為何要娶一個千裏之外的庶長女?擺明了是欺負我們娘三沒有依靠好欺負好糊弄,嫁得近的,受了委屈還有娘家人幫襯,可憐我兒嫁得遠,身份又不顯,受了欺負也沒人撐腰,我們命苦啊。”

鱷魚的眼淚立時就流了下來,周遺昉冷笑了一聲,這女人能不能從他夢裏滾出去。

古都督本就對她們娘仨心懷愧疚,當年他不過是面朝黃土背朝天在土裏刨食的泥腿子,恰逢先皇還在潛龍時發兵造反,他稀裏糊塗地跟着義軍,其實是想靠打仗乘機搞點東西,沒想搞着搞着把自己搞成了從龍有功,從此加官進爵。

本來他是有一個老相好的,隔壁寡婦翠花家的豔豔,生得高挑,腿格外長,古都督那時常偷家裏的米糧接濟她。

可打進了長安城,亂花迷人眼,他一時就忘了這個相好,聖上重用他,又嫌他草莽,給他和老李家拉橋牽線,提純一下他家的血統。

有李氏的幫襯,又有聖恩,他這官途越來越好,越來越順。

直到有一天,高氏坐着牛車,抱着一個死孩子來找他。

滿頭亂發,衣襟髒亂的高氏哭得梨花帶雨,直自責是她不好,她沒本事,讓他們的兒子在亂世裏餓死了。

那時他和李氏還沒孩子,知道自己有個孩子但是夭折了,說不難受是假的,但要說多難受,也不至于。

但是看到低眉順眼對自己萬分敬仰的高豔豔,再一想到家裏那個世家培養出來的冷冷清清的高貴的夫人,想到他們世家門子弟們對他草根出身的輕蔑,他心就動了。

你們看不起我,那我就偏要找一個比你低賤的來寵愛,你們世家培養出的貴女再好又如何,還不是不得男人喜愛。

古都督怔愣間,高氏低頭用帕子捂住臉,見自己女兒還呆呆站着,不由皺眉瞪了她一眼,蹙了一下眉。

大娘子連忙上前挽住古都督的胳膊,把他回憶打撒,撒嬌賣癡道:“哎呀,爹~您想想,靖王府不在意我這個庶出的,想怎樣得罪就怎樣得罪了,可那嫡出的不一樣啊,嫡出的代表的是古家,是您的臉面,他們還能這樣說下臉面就下臉面呢。”

“看在嫡出的份上,總不會大婚當天就納表妹。二娘長得那樣美,只要撐過大婚,進了洞房,這世子爺掀了蓋頭還不給迷的五迷三道的,再沾了身子,哪還想得起別的什麽哥哥妹妹。”

話雖如此,可這話一出,一屋子的人臉色都不好了。

周遺昉更是不能忍,這是什麽夢,怎麽這麽讓人不爽!

“豔娘的話雖不好聽,卻也是這個理,二娘的容貌,不說整個蜀郡沒有比得過她的,就連長安也難有對手。”高氏道

“長安城裏從不缺美人,當年阿郎在長安做尚書時,二娘正值豆蔻,就已有蛾眉曼睩(lù)、出水芙蓉之貌。二娘的美貌在長安城的皇親貴胄中隐有流傳,若真能嫁去靖王府去,說不定真的有一方出路。就是不知這二娘什麽個想法。”古藺琛道

周遺昉快被這個夢氣炸了,他看向小花妖。

古藺蘭沒想法,只想快些從他們打量物品的眼神中解脫出來。

他們看她的眼神根本不像看一個人,仿佛她是一件待價而沽的貨物,一件值錢的,能帶來回報的貨物。

她深吸一口氣,眼中含淚,蒼白的唇色被潔白貝齒輕咬,剎那咬出一點嫣紅,美得驚心動魄,女人看了都憐惜。

那滴淚要落不落,懸懸挂在長翹的睫毛上,低頭委屈道:“未想,在大姐姐心裏,我就是這樣的輕賤嗎,庶女嫡女,出去了都是家裏的女兒,都是家裏的顏面,人家要下家裏的臉,難道還會管你是誰。”

“大姐姐在說氣話,我不介意,我想,大姐姐比我明事理,定也不願意我做一個背棄婚約,無情無義之人,大姐姐,對不對?”

晶瑩的淚珠适時掉落,如冰晶墜落在地上,碎成一瓣瓣透明的花。

周遺昉點頭,拍手叫好,這才是夢境的正确發展。

“……”古豔娘

可惡!她何時學會的楚楚可憐這一招!!

高氏傻了,從沒想到古藺蘭會有這個心計,這般會演,一時分不出她是真情還是假意。

但豔娘說錯了話卻是真的。

她看了婆母的臉色一眼,那直白的皺眉和對她教女無方的不喜差點把高氏氣暈過去。

大娘這個蠢貨,連鬼話都說不明白。

她連忙制止大娘,湊到古都督耳邊小聲道。

“大娘也不算說錯,郎君先別氣,您想想二娘外家是隴右李氏,算起來,和靖王世子也算遠親表兄妹了,有這一層關系在靖王定不會讓世子胡來,二娘确實比豔兒嫁過去更合适。”

最後,她道:“郎君,您說呢?”

只有這句話聲音不大不小,剛好所有人都能聽到。

古藺蘭不知到這個面甜心黑的繼母和父親說了什麽,只見父親目光也向她看來,那一眼極其複雜。

他沉吟半晌,眉間褶皺時深時淺牽扯着所有人的心弦,誰也不敢打擾他。

古藺蘭心如擂鼓,指甲緊緊地掐住手心。

片刻後,他看向老夫人道:“阿娘,要不今日先讓孩子們散了吧,我再考慮考慮。”

老夫人點點頭:“也好,我也累了。”

“散了吧。”

衆人起身行禮,等老夫人回到內室才相繼離開。

古都督先走,其後是一臉笑意的高氏,等長輩先行後古藺蘭這才稍微松了口氣,低着頭帶着張媽媽離開。

今日算是過去了,沒有立時宣布消息那就是好消息,還有回旋餘地。

走出福順堂,直到所有視線看不到,支撐古藺蘭整個人軟綿綿地往下倒。

張媽媽拎着燈籠走在左後側,見她倒下連忙抱住她下墜的身體驚呼:“娘子?!”

周遺昉也緊張地飄過去,緊緊貼着她。

張媽媽這才發覺她身上一身冷汗,整個後背都濕透了,憂心道:“娘子出這麽多汗,您不舒服,老奴背您回去。”

古藺蘭搖頭,靠在張媽媽懷裏等那陣緩過去,她在張媽媽溫暖的懷裏蹭了蹭,黑暗很好了掩飾了她泛紅的眼圈。

張媽媽怕燙到她,拿燈籠的那只手挪開了一些,知道娘子心裏委屈,輕輕拍了拍她背心,溫聲道:“娘子別怕,”

“沒事媽媽,走吧,去阿兄那兒。”

“可娘子的身體……”

“不礙事。”古藺蘭低聲道,借着她的力重新站了起來。

張媽媽嘆了口氣,勸不動她,只好退一步道:“這離咱們抱香閣不遠,您在這等老奴回去給您取一件襖,好嗎?”

古藺蘭點點頭,輕聲應了。

張媽媽不敢讓她一個人站這兒久留,把燈籠留給她拿着,提起裙子沖進黑暗裏。

等她走了,古藺蘭一個人在廊下站着,看向回廊右側。

從福順堂出來,往右是郎君們住的地方,往左是娘子們住的地方,她看着左側廊檐下搖搖擺擺的燈籠發呆,阿兄今夜依舊沉默,他……為什麽不幫她說話呢。

濕衣黏在背後,夜風吹過來很冷,可阿兄的沉默更讓她心冷,她忍不住顫抖,周遺昉抿着唇,心道,小花妖你傻呀,快找個避風的地方啊。

古藺蘭左右看了看,尋了個背風的牆角站着。

牆角旁有一面牆窗,茂盛的薔薇從牆窗的窗格裏伸進來,起初沒人管,一不留神已經長成了郁郁蔥蔥一大片。

古藺蘭站在後面完完全全被擋住,從外面只能看到一大叢薔薇完全看不到她。

這時回廊左側忽然響起腳步聲,一前一後,前面那道沉着有力,不疾不徐,後面那道謹慎恭敬,亦步亦趨。

離得越近,後面那位問:“大郎,就直接把這箱銀子給二娘?這妥當嗎?”

“嗯。”前面那人很高冷。

“可都督只是說考慮一下,沒說真的讓二娘頂替大娘出嫁,我們這樣貿貿然送銀子去添妝,二娘會不會生氣。”

那人沒說話。

古藺蘭心頭涼了涼,呆滞地站着,心底祈盼着那人說點什麽,随便什麽都好,只要是她想聽的。

她把所有的希望和祈盼都寄托在那人身上,她是要去找他尋求幫助尋求庇護的,她迫切希望從他嘴裏聽到,藺蘭不會遠嫁,也不會代嫁。

可是沉默,良久的沉默。

他還不答。

他為什麽不回答呢?

腳步聲越來越近,她抿着唇,心口好似被揪住。

終于,在那人發現她之前,腳步停了下來。

可是,他回答:“她不會生氣。”

噗嗤……好像什麽東西被戳破了,古藺蘭手指僵住,燈籠咕嚕嚕滾出,周遺昉氣死了。

聲音吸引那兩男子看過去。

古藺蘭卻兀自低聲笑了出來,手指痛苦地揪着心口的衣裳。

笑着笑着眼睛就紅了,忍了很久的眼淚湧出來,她想擦,可手指發抖。

噗呲一聲,夜風夜雨中,燈籠中那點火,終究是撲閃了一下熄滅了。

古藺谌皺眉。

他早就發現這處有光,還以為是哪個仆人見他過來了退到牆壁避讓,可竟然是她。

都督府的薔薇比別處開的早,往往三月不到就開始開了,每個枝頭頂部都有大大小小粉白不一的重瓣薔薇綻放,春風拂過馥郁非常。

但是這種花極其嬌弱,受不得一點風吹雨打,在黏膩冰涼的雨雪裏它們一瓣瓣飄落。

古藺蘭濕漉漉地站在零落一地的落花後,也和這飄搖的薔薇沒甚區別。

他皺眉,責問道:“你怎麽在這裏,伺候你的婆子呢?”

古藺蘭低笑不語,她覺得自己要瘋了。

古藺谌不在意她遠嫁。

他不在意她會代替大娘受那些本不屬于她的屈辱。

他也不在意她嫁過去後會不會因為因此事受委屈。

嫁那麽遠,夫家權貴,不愛重她,不禮遇她,她孤零零的要怎麽辦呢。

他甚至從未想過要和她站在一條線上,反抗父親,為她争取。

今日在福順堂裏,她讓高氏和大娘吃癟,父親也沒有偏心高氏而輕易做決定,她心底是雀躍的。

她以為這是日子慢慢變好的第一步。

她人微言輕,可只要古藺谌和她一起,他幫她勸父親,父親總會聽進去。

可原來努力的人,重視她的人,一直只有她自己。

前腳父親剛說考慮,後腳他急急忙忙來添妝。

他從沒想過要幫她。

她在這個家裏如此微不足道。

古藺蘭低頭自嘲地笑,笑聲在這黑夜裏愈發凄婉。

她沒回答古藺谌剛才的問題,只小聲問:“你是我的哥哥嗎……”

你是我哥哥,為何我感覺不到呢?

你是我的哥哥,可為何你從來沒想過保護我呢。

一陣夜風卷襲着香花,清冷花香萦繞在古藺蘭身邊。

沒有了燈光,小娘子一身單薄白衣白裳,腰懸碧玉,在寒夜裏愈來愈精絕凄美,仿佛世間再沒有“線”扯着她,風一吹,她就要随着花香飛到天宮上去做女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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