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下章入v 又一夢 (1)
郭二郎一路上想了很多種緋衣小郎跪地求饒的畫面,他要當着所有人的面讓緋衣小郎知曉什麽叫世家,什麽叫大族。
得罪了他們颍川郭氏的人,不會有好結局。
只要他和古家叔叔說明情況,他們必定饒不了他。
郭二捏着拳頭憤怒地上前,尚未說出話,影壁後就轉出一個風韻猶存的婦人還有兩個年輕兒郎來。
對着那個緋衣小郎行了平禮,喊:“表弟、表哥。”
郭二郎認出來兩個年輕兒郎是古家的大小兩位郎君,高氏是下賤出身,即便攀上了都督府,娘家也養不出這樣氣勢的郎君。
他們喊那個踹他下馬的為“表弟兄”,只可能是古藺谌和古藺蘭外家的表弟兄。
他是李家的人……
郭二郎霎時面色凝重,大滴大滴的汗從細色瀱(ji)氈帽下淌下來。
他忽然想起自己之前說了什麽。
他說寧願娶她那位庶出的姐妹,也羞于娶他表妹。
他罵古藺蘭不知廉恥。
他說若不是李氏嬢嬢從前與長輩定下婚約,不好反悔,他是萬看不上她,現在李氏嬢嬢沒了,古家又與隴西李氏斷了聯系,她不受家裏寵愛,與孤女無異,只能任人囚.玩。
怪不得,怪不得他會突然發難踹他。
他竟然在李家人面前說了那些話,李家人,那可是皇族。
怪不得他看不上颍川郭氏,隴西李氏在前朝也是舊貴,在本朝更是貴中之貴,一個快沒落的隴颍川郭氏旁支,他如何看得起。
颍川郭氏是世家,隴西李氏也是世家。
所以他在說“想知道?跟上來瞧瞧不就知曉我是誰”時才那麽嚣張。
古家叔叔還叫了他什麽?
——少卿大人
少卿,大理寺少卿,連中六元的京安公主李京安之子,聖人的親表弟,聖人面前炙手可熱的紅人。
被他聽到自己當衆诋毀古家二娘,怪不得他會當街收拾人。
完了。
徹底完了。
郭二郎恍恍惚惚地回頭,看向自己同樣驚訝的父親母親。
周遺昉徹底忽略古家的人,嘴角上揚,抱臂靠在漆紅大門前,繞有興致地觀賞他們幾經變化的表情。
古藺谌下意識覺得他們之前可能發生了什麽事。
周遺昉埋頭嘁笑了一聲,鼻尖小紅痣愈發妖豔讓他看起來像個不折不扣的妖孽。
周遺昉冷峻道:“郭郎現在認到我了嗎,瞧郭郎滿頭大汗,看來摔壞的不是尊臀,而是尊腦袋。”
郭家二郎臉紅脖子粗,敢怒不敢言。
這事要怎麽才過得去。
郭父氣得眼睛通紅,一口氣差點喘不上來,這個混賬東西!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蠢蛋!
周遺昉還在那煽風點火,笑道:“颍川郭氏教導出的兒郎,長得倒是人模狗樣,就是玉石不分,眼神不大好,嘴德也不好。”
“既然如此,也別耽誤了二娘子,我看郭氏與二娘子的婚事不如作罷,郭家二郎既然看得上古家大娘子,那便姐姐代妹妹的婚事,也不傷兩家和氣。”
古道西震驚地看着周遺昉,一句“這恐有不妥”含在嘴裏,又想着那是颍川郭氏,即便落魄了也是他們古家腿上泥巴還沒抖幹淨,肚皮裏的紅苕還沒消化完的人家攀登得上的。
兩家的婚事還有賴于故去的李氏,是李氏還在的時候定下的,高氏和大娘便是頂了天打着燈籠也找不到這麽好的門第。
到底是自己愛了那麽多年的女人和女兒。
古道西裝啞巴。
至于周遺昉是因為什麽發這門子邪火,郭氏在外面說了二娘什麽,既然兩方都沒提,他也就不去計較,不想節外生枝。
反正火燒不到他身上。
古道西這樣想,可有人卻不這樣想。
準兒媳婦從世家貴女教導出的嫡出小娘子,換成勾欄賣酒女出身的小妾教養出的庶出娘子。
這換誰誰接受得了。
郭父咬牙切齒:“周少卿,這是我家與都督先夫人說定好的親事,你一個外姓,恐怕不該插手吧。”
周遺昉抱着手,看了他一眼,修長身子立正了些,點頭認可:“确實。”
郭父神色舒展了許多。
周遺昉話風又一轉,懶懶道:“我到底是外姓,隴西李氏那邊插手是更合适一些。”
“你!”郭父一口氣憋肚子裏。
“你這個孽障!”他奈何不了周遺昉,只得拿郭二郎出氣,兩巴掌扇在郭二郎臉上。
郭二郎捂着臉直往後縮,又是丢臉又是氣。
古豔娘聽到消息的時候還沒回過神,她死死抓着高氏的手:“娘,真的嗎?”
“我真的可以嫁進郭家嗎!”
古藺琛笑道:“真的姐姐,我親耳聽見才偷跑來告訴你的,爹是同意的,只不過……”
“只不過什麽。”豔娘歡喜的嘴角一下子坍塌下來。
她不同意這親事有什麽波瀾,她一定要嫁到世家裏做正頭夫人。
她眼裏燃起厭惡:“是不是那個假二娘。”
一定是她看不得她好。
那個貪心又愛慕虛榮的女人!
連真的古藺蘭在她面前都不能擺嫡女的譜和她掙,一個假貨,哪來的自信能掙她的東西。
古豔娘一把推開面前的弟弟,跑了出去。
周遺昉一行人正走到回廊外的小池邊,幾樹花樹擋住了他們的身影。
剛走過來回廊那邊就傳來女子争執的聲音。
豔娘在廊下攔住了往前院去的“藺蘭”和她的丫鬟。
“藺蘭”怯怯地看着面前的姐姐,瑟縮道:“姐姐。”
她頭上昂貴的頭飾暴露在豔娘面前,豔娘是個沉不住氣的人。
看着假藺蘭腦袋上璀璨的頭面,她更惱火了:“你裝給誰看呢!”
“一個苗寨子裏出來的爛貨,只會勾引男人,真讓人惡心!”
假藺蘭彎了彎唇,眼睛注意到花樹後晃動而過的衣袂,墊着腳湊到她耳邊低聲,怯柔柔道:“我一個苗女是爛貨,那勾欄裏賣酒的高小娘又是什麽啊,姐姐?”
她一抹最無辜輕柔的嗓音說出最惡心人的話。
古豔娘鼻翼煽動,她這輩子最讨厭的就是別人提她生母的出身。
她在古家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父親對他們娘仨恩寵滿滿,就連李氏生的嫡女都要矮她頭,被她欺負。
可去了外面,沒有一個貴女願意和她玩。
她們只給古藺蘭發各種宴會的請帖,卻不願意帶她一次。
如果她是從李氏肚子裏爬出來的,如果她娘也有李氏的出身就好了。
可她偏偏是從高小娘的肚子裏爬出來的。
偏偏高豔豔祖祖輩輩都是賤籍,祖上尋不出一個好血統。
豔娘猙獰憤怒地扯下她頭上的發飾,連着一小攥沾着血的頭發落到地上:“你閉嘴!”
“你就是嫉妒我,你這個毒婦!”
“你不是喜歡這個身份嗎,古藺蘭失蹤了三個月呵,誰知道這三個月發生了什麽。”
“什麽第一美人,該是一雙玉臂千人枕,一點朱唇萬人嘗的第一.賤.貨美人,我告訴你,最好看清自己的身份,不是你的東西不要肖想,郭郎是我的。”
豔娘憤怒至極,怒火都落在眼前的人身上,掐她,踹她,咬她。
“藺蘭”紅着眼睛,發出被欺負的小獸發出的吃痛聲。
眼睛餘光卻落在花樹後的人群上。
餘光盡頭,打頭的緋袍動了動,慢悠悠地轉出來,正是周遺昉。
他饒有興趣地看着眼前纏在一處的兩個女人。
發髻歪斜,衣裳扯亂,脖子和露出的手臂上滿是抓痕。
“藺蘭”苦苦一笑,求助的眼神望過去。
一時時間都靜谧了,她從沒見過這麽好看的郎君,他該是女娲大神捏土造人時最眷顧的那個。
遙遙望去,緋衣白褲,漆黑眉眼,唇紅齒白,挺立鼻尖一點俏生生的紅痣,在春光和繁花下晃亂人眼。
他後面跟着一群人,慢慢往她這邊過來。
如果,如果能做她的情郎……
“藺蘭”捂着受傷的脖子,一截細細白白的脖子半露不露,欲語還休:“小恩人。”
一句小恩人,引得人無限遐想。
衆人眼神隐晦地在她與周遺昉身上掃來掃去。
周遺昉目不斜視,直接漠視她走了過去。
“……”
古藺蘭抓皺了他胸口裏衣。
周遺昉不動神色地低頭瞟了一眼,很小聲道:“你看吧,我說了我不看別的女人的。”
“她脫光了勾引我,我都不會看一眼,我就看你嘛。”
古藺蘭哼了一聲,罵他:“你想得美。”
假藺蘭沒想到他這麽翻臉不認人,明明那天她還給她解圍的。
她本來打算接觸一下,反正不合适還有一個未婚夫郭二郎,若那天只是心動,那剛剛那一眼,便是一眼萬年,她徹底淪陷了。
若是錯過這個機會,可能以後再沒有更好的裝可憐讓人生憐愛的機會。
“藺蘭”捂着頭就要倒下去,歪到他背上。
衆人倒了一口涼氣。
古豔娘“啪”地上前,打在她背上:“裝什麽裝!”
“豔娘!”
“胡鬧!”
一沉着,一無奈,屬于古父和古藺谌的兩道男聲相繼響起。
嚯。
周遺昉整了整衣襟,轉過身,讓古藺蘭能看到這出難得的好戲。
“你妹妹才回來,今日是慶祝她回家的好日子,你在這裏鬧什麽,你娘是不是把你寵得太沒規矩了些。”古道西平日在家是糊塗一些,什麽都依着高氏和她的一雙兒女。
可在外他還是要臉的。
讓別人親眼看了笑話,在人跟前打他的臉。
古父怒道:“你給我滾回去,你妹妹在外面吃了那麽多苦,好不容易平安歸來,你還這樣侮辱她。”
“來人,将她給我帶下去,沒我的允許不準出來。”
豔娘驚訝地瞪大眼睛:“爹爹!”
不敢置信地被人拽着胳膊拖走。
“藺蘭”柔柔低頭,拿起軟帕擦了擦不存在的眼淚,勸道:“算了吧,父親,姐姐也不是故意罵我的。”
“她只是一時生氣沖動而已。”
“我沒有關系。”
壓抑的哭聲細細傳來。
古父難得地遲疑了一下,伸手拍了拍她肩膀:“乖孩子,我知道你的難處,。”
“藺蘭”搖了搖頭,哭道:“不怪姐姐這樣想,我聽姐姐被匪徒人擄去時,也覺得她會遭遇那些不好的事,好在我的丫頭聽到聲響,連忙把我藏了起來,又不慎摔落山崖,被一戶好心的苗族人家收留養傷,這才逃過一劫。”
古藺谌想到了妹妹,微微動容。
若藺蘭面對這一切,可能連解釋都不敢解釋,只能任人欺負,不敢反抗。
若她有這個假妹妹的一半,這些年,也不會被欺負成那樣。
他猶豫良久,伸出手掌,終于,落在她腦袋上,拍了拍。
“不關你的事,是哥哥沒保護好你。”
古藺蘭躲在周遺昉懷裏,看着這一切,忽然眼睛就紅了,喘不上氣來。
他們父女團圓,他們兄妹溫馨。
她低頭笑了一聲,原來是她的問題,原來真的是她的問題。
随便換一個人。
随便一個剛來的人,一個假的藺蘭,都能做的比她好,能比她更讨父兄的疼愛。
擁有她不曾擁有過的溫情。
沒關系,一點也沒關系。
反正……
反正也沒有人需要她了。
她也一點不需要他們。
她從來都不需要他們,自己一個人也可以很好。
如果他們都在她的世界裏消失就好了,從來沒做過他們的女兒,沒做過他的妹妹就好了。
“讨厭,讓人讨厭。”她嘴唇蠕動,将頭埋進少年暖和的胸膛,細碎的聲音被衣服悶悶地捂住。
回想到古藺谌憐惜的眼神,她死死咬着嘴唇,他看假藺蘭時眼中有溫度,他看她時,眼中沒有波瀾,因為從不在意。
古藺蘭貼着少年巨大的砰砰跳動的心髒,輕輕道:“我不在乎,我一點也不在乎。”
“他不是我哥哥,他不配做我哥哥。”
父子三人的溫情沒有持續多久,就被周遺昉無情打斷。
他不耐煩地看着三人,狼一樣的眼神裏滿是厭煩和陰寒,他感覺自己心口處的位置濕了。
小花妖在他胸口哭,他們三個不倫不類的假父女假兄妹卻在這上演阖家團圓。
他嗓音淡淡,細聽還能在聲音裏面聽出寒意:“演夠了嗎,演夠了就走。”
“藺蘭”不好意思地拿出寶石藍的軟帕,細細擦眼淚:“叫小恩公見笑了。”
周遺昉冷嗤了聲:“是挺好笑。”
看着她的打扮,皺眉,伸手将額上鑲嵌藍寶石的抹額扯下來,丢紅葉懷裏:“不要了。”
他這樣将厭惡擺在明面上讓人難堪,衆人一時拿不準他對這個遠房表妹的态度。
都督府迎女歸來,宴席大擺三天,誓要讓所有人知道府中二娘子得女娲神眷顧,被好心的苗人救了,辛免于難。
周遺昉看得出古父對這個假藺蘭沒有感情,言語間也很生疏,應該是知曉不是自己的女兒。
雖然她和小花妖長得很像,但親生父親,還不至于認不出自己的親女兒。
倒是她那個兄長,古家大郎。
他看得出古藺谌對假藺蘭不是男女之情,只有兄長對妹妹的憐惜。
他揣測,小花妖在家裏,是不是只有這個兄長疼愛她,保護她。
席間,不斷有人想過來結交他,和他敬酒,周遺昉都沒擡眼。
紅葉和青葉站在他兩側,如擋門神一般,用眼神剎退一切妄想靠近的人。
唯有古藺谌過來時,他伸了伸手,制止了兩人瞪圓的眼。
“表弟。”古藺谌沉靜的眼落到面前緋衣少年身上,他觀察了很久,這個俊美的少年好像對什麽都不感興趣,誰也不想搭理。
他過來也只是盡一下地主之儀,沒想過他在少年面前的待遇會和其它人也有不同。
可沒想到,他竟然願意自己靠近。
周遺昉想知道更多關于小花妖的事,他還不知道一會兒回去要怎麽哄,只好找她最熟悉的人問一問。
這是她嫡親的兄長,一母同胞的兄長,應該知道很多吧。
周遺昉漂亮的眼睛擡起來,黑曜石般的眼睛看着他:“小花..古藺蘭喜歡什麽,不是那個古藺蘭,真的古藺蘭她喜歡什麽。”
古藺谌身體僵住。
“我不知道……”
宴席還沒開始,“藺蘭”就以身體不适回了屋子。
她泡在特殊調制的藥水裏,靜脈裏有蟲子一般的東西在游動。
小丫鬟捏着帕子給她擦洗脖子上的傷口:“這大娘子下手真重,要是一般人就毀容了,娘子可不要輕易放過她。”
“藺蘭”歪頭點了點桌子上放的兩個小瓶子:“當然不會,你把這兩個蠱蟲帶出去。”
“藍色瓶子那個,下到周小郎君身上,白色那個~給我那豔娘好姐姐。”
周遺昉被氣回了古家準備的院子,他還要在這呆好幾天,要戲耍古家的人,自然要離得近了,時時看着才好玩。
他本以為這個家裏還有人真心對待小花妖,沒想到,那個一母同胞的兄長,也不行。
周遺昉皺着眉:“紅葉,你去廚房叫他們做些糕點來,做小巧些,好看些,要甜的。”
紅葉動作很快,不一會兒就端了熱乎乎的糕點來。
他将小花妖從懷裏小心掏出來,她已經睡着了,鼻尖紅紅的,眼角還挂着淚痕。
周遺昉嘆了口氣。
他想着,女孩子都喜歡吃甜的,小花妖吃了,心情就會好一點吧。
他用指腹輕柔的摸着她腦袋,放柔聲音:“吃點東西再睡吧,小花妖。”
他将古藺蘭放在床上,把糕點掰碎,放在她懷裏抱着:“你如果還傷心,就再哭一會兒,我不會笑話你。”
“我去裏面洗澡,你放心,我聽不見你哭。”
古藺蘭點頭,抱着糕點一點點啃。
她早就不傷心了,她看着他的背影,她有更好的了。
月挂枝頭。
“都走了,說吧,因為什麽鬧別扭。”
周遺昉意識昏昏沉沉,眼前一片刺目白光,耳邊還有人在不斷說話。
他努力睜開眼但是眩暈一片,很一會兒,才睜開眼适應眼前一切。
他意識到這仍舊是夢。
因為他雙腳離地,浮在半空中。
眼前的小花妖和之前一樣,長大了,更成熟,美貌更盛,一眼看過去是驚心動魄的美麗。
她此時小臉素白,夾襖上縫着的一圈白絨絨的兔毛領,在那個兄長高大身影的襯托下更顯得瘦瘦小小一個。
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麽,他飄過去了一些。
古藺蘭低頭閉着眼睛不看自己這個兄長,他到現在還覺得自己是在鬧別扭。
“你也覺得,我應該替大娘去靖王府做一個以色侍人的東西,對嗎。”
她垂着眼睛,說話的時候很冷靜,仿佛再說別人的事。
古藺谌有片刻的不悅,周遺昉皺眉,雖然知道他聽不見,但他還是威脅:“喂,你小心說話!”
可沒有作用的。
古藺谌黑漆漆的眼睛看着古藺蘭頭頂柔軟的發,不耐道:“那是靖王世子,你嫁過去就是世子夫人,這有什麽不好。”
不用再受人鉗制,不用像現在這般謹小慎微,只要讨公婆喜歡,世子就算後院亂些,也不會越到她頭上。
這有什麽好!
“如果真的那般好,大娘為何不嫁。”古藺蘭鼻子一酸,聲音甕甕道。
“你想過我替她嫁過去會如何艱難嗎。”
“呵……”古藺谌被氣得冷笑了一聲,他恨極了她這般膽小如鼠凄凄慘慘的小家子樣。
若不是她這見人低三分的性子,高氏和高氏的女兒怎麽敢欺負她這嫡出的娘子。
這樣的性子,哪裏像高門嫡女,哪裏像母親的孩子。
母親身為李氏女,驚才絕絕,風華絕代,她卻沒遺上半分。
“婦人之見,你就這般自卑無能自認一個男人也收服不了。我看你是這些年被高氏吓破了膽,也是我太高看你,你和大娘一樣蠢笨,沒什麽分別。”
古藺蘭難以置信地看着他,周遺昉心疼地飄到她面前,彎腰哄:“你別聽他的,他騙你的呢,你又乖又聽話,是世界上最好的小娘子。”
碩大的淚珠一下子挂到了睫毛上。
他說話又重又難聽,好像對面是他的仇人而不是他的親妹妹。
也對,她其實和他的仇人也并沒有什麽分別。
她一出生就害他沒有了母親,他自然是恨她的,從來只有她厚着臉皮跟在他身後,為他付出,在他眼裏,她與大娘真的沒有區別。
他說她自卑無能,懦弱到任人宰割,被高氏吓破了膽也沒有說錯。
他是男兒,即便不是父親最愛的孩子,可他還是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在天地間肆意。
因為他是古氏和李氏的兒郎。在都督府不得志他投去隴右軍,有血緣關系在,伯外祖親自帶他,他從不用擔心自己的前途。
可她不一樣,她從出生起就沒有來自李氏的的庇護。
她猶如小老鼠,在高氏手底下茍活長大,她沒有高門貴女的底氣。
一個面甜心黑、妾室扶正的繼母,一個想不起她的父親,她在這一方院子裏只能仰仗着祖母而活。
祖母喜歡什麽樣的孩子,她便讓自己長成什麽樣,這十五年間都在小心翼翼讨好祖母與父兄。
從前她慶幸兄長不用和她一樣看人臉色過活。
如今她才明白過來,原來他是這樣看她,他瞧不起她這樣的活法。
不僅是因為他恨她讓他沒有母親,更因為他看不上她,她這樣的,實在不配為他古藺蘭的妹妹,不配流隴西李氏的血,所以他疏離她。
可是……何不食肉糜呢?
二人再無話可說,古藺蘭茫然地盯着鞋面喃喃道:“那些時候,你在哪裏呢……你也和他們一起,看我在這世上苦苦掙紮,艱難求生。”
“母親驚才絕絕,氣質高雅,那是你的母親,不是我的,她從來沒想過讓我活着,她活着的時候只庇護你,從來沒有庇護過我,你問我為什麽蠢笨如斯,那你告訴我,我有什麽底氣活在這個世上!”
她從未有過的爆發讓古藺谌張了張嘴,突然失語。
周遺昉心都疼碎了。
古藺蘭心中的光逐漸破碎,一直苦苦支撐她的兄長高大偉岸的身形也逐漸坍塌。
低頭行了一禮,柔軟腰肢塌成一個優美的弧度,最後直起身,款款而行。
就在二人交錯而過的瞬間,古藺谌叫住她:“等等。”
他将手裏的匣子遞過去,古藺蘭抱住,不算特別沉,卻也不輕。
她單手打開,裏面是疊得方方正正的銀票、房契、地契,厚厚的紙張上鋪着幾層雪花一樣白的銀子。
“母親留下來的嫁妝。”他涼薄的聲音在頭頂響起。
“你的這部分本應該從前就給你,可你以前…..算了,現在給也是一樣。”
古藺蘭黑白分明的眼睛睜大,眼淚瞬時掉了下來。
他未盡的話是,她以前怯弱不堪用,鳶肩羔膝,微不足道,不敢交到她手上怕她毀了亡母的遺産,毀了他最後的寄托和念想是嗎。
即便從沒庇護過她,可那不也是她的娘親嗎?
明明病已經大好了,可古藺蘭卻覺得自己已經病入膏肓快要病死了。
或許,真的從來沒有人愛過她,她也沒有得到過愛。
李氏生她的時候得了心病,自己不想活了,吞了藏紅花想将她一起帶走。
可李氏死了,她沒死,她是張媽媽從李氏屍體裏拽出來的。
她的存在是李氏對古都督血淋淋的控訴,所以古都督一直不喜歡她。
因為她的出生方式過于邪氣,生而克母,隴西那邊待她也不親近。
因為她,古藺谌小小年紀沒了娘親,所以他也不喜歡她。
不管她做多少,其實永遠也捂不熱古藺谌。
古藺蘭曲肘擦了把眼淚,再也喘不過氣來,匆匆行了一禮往抱香閣去。
她跑走後,站在盡頭的劍侍才過來。
劍侍常年習武,耳聰目明,撓頭對着暗處微微煩躁的男人道:“大郎不常回來,不在意後宅的事不知道,其實……”
“其實二娘過得并不好,娘子們是自己管院子,每月月銀是四兩,院子裏的丫鬟賞銀也從裏面出,日子過得緊巴巴。”
“但二娘每月都會讓蓬清送一整套行頭過來,就是怕您在外行走比二郎差了去。可您看,大娘穿金戴銀,月月都有新衣裳新首飾,帕子都是絲綢料的,二娘卻穿棉料,一根銀簪簪了兩年沒有換……您這樣的行徑,太傷人心了。”
男人望着少女跑走的方向,手指微微顫了顫。
周遺昉殺人一般的眼神盯着他,小花妖在家時過的原來是這種日子。
此時張媽媽正在回廊右側等她,見她一臉濕意,趕忙迎上來。
也不敢問她和大郎是怎麽了,就慢慢陪她沿着回廊往回走。
回到抱香閣古藺蘭只想一個人待着。
丫鬟婆子們都出去後,她抱着那只小匣子消沉得坐在床沿發呆。
古藺谌的那些話不斷在她腦海中回響,她一顆心好像被人捏碎了又拼湊反複反複,疼得她揪住衣領說不出話,可嘴巴卻忍不住笑起來。
她這些年活得就像是個笑話,小心翼翼地茍活,在他人眼裏沒有半分骨氣。
哈……她無聲地笑着笑着眼淚就流了下來。
周遺昉跟着飄到她面前,無措地伸手去接她的眼淚,可眼淚穿過他的手心,砸到地面上。
蠟燭噼啪響了一聲,她下意識看過去。
桌子上白燭輕晃,昏黃燭光将底下繡簍半遮半掩,那簍子裏未完成的袍子鞋子都在諷刺着她,她在自己哥哥眼裏是多可笑。
古藺蘭一下子痛哭出聲,她撲過去,拿起剪子将剩下還未做完的男人的裏衣剪爛。
“你不配,你不配!”
“娘子!”聽到屋裏的動靜,“嗙”———地一聲門被人撞開。
張媽媽帶着蓬清闖進來:“娘子小心手!”
她倆一早就察覺古藺蘭情緒不對。
娘子一回來就将她們攆出去自己一個人躲着,整個人渾渾噩噩的,像被打散了精氣神。
怕她出事二人不敢走遠就一直在門口候着,聽到裏面撕心裂肺的哭叫聲和摔打聲兩人對視一眼心道不好,連忙推開門進去,進門就看見她一臉絕望地拿着剪子攪碎衣樣子,地上還遺落着殘損的黑色緞面靴。
沒人比她們更知道娘子在這些上花的心意。
二人撲上去。
蓬清張開手臂箍住古藺蘭。
張媽媽将她手心裏的剪子奪走摔地上,還不忘用腳尖将剪子踢遠。
“我的好娘子啊…您這是做什麽啊。”
張媽媽老淚下來了,心疼地摸了摸她被鐵器硌紅的手指:“別人不知曉我們還不知曉嗎,每月就四兩月銀,我與蓬清、蓮香的月例也從裏面走,還要打賞老夫人和高娘子院裏的下人。四兩銀子一個月攏共就不剩多少,您舍不得給自己用都攢下給大郎君買衣料,辛辛苦苦做了這麽久,作何要剪了啊。”
一番掙脫古藺蘭額發汗濕貼在臉上,聽完張媽媽的話反而冷靜下來。
是啊,辛辛苦苦這麽久,可在別人眼裏卻像條狗。
她自嘲道:“大郎自有母親和祖母操心,哪裏需要我這個沒能耐的妹妹擔憂。”
張媽媽和蓬清以為她說的母親是繼母高氏。
低聲罵道:“高娘子那樣黑的心肝,就是一只笑面虎,要是夫人還在就好了。”
古藺蘭沒跟她解釋,只看向床上那一匣地契和碎銀。
她只以為古藺谌是因為是男兒身,所以即便他不受家裏重視,他還是有出路,可以憑伯外祖父投入隴右軍。
她沒想過在投去隴右軍前,他也不過是個不受重用的都督府郎君。
他那不愁心錢財花銷,還有去隴西這幾年的開支,以及在外接濟寒門學子養出的美名是從何而來。
她那時甚至高興地以為是她為兄長省下的衣裳鞋襪開銷都被兄長用在了刀刃上。
可并不是,有李氏龐大的嫁妝在手,他養尊處優自然什麽也不會愁。
她寶貝的那點月銀在他眼裏真是不夠看。
這就是古藺谌的底氣。
她一枚銅板掰兩瓣花的時候,他有母親留下的嫁妝和私産供他養美名。
古藺蘭眸色幾變,最終冷笑出聲。
接下來的日子,因為淋雨吹風又大受打擊古藺蘭斷斷續續地發燒。
病中她曾親自書信一封命人送去郭家,不知是不是古都督與郭家早打了招呼,這份信石沉大海沒有半點回音。
而她嫁去靖王府的事也在她稱病不出的日子裏塵埃落定。
古藺谌來過兩回,她讓張媽媽攔了他,後來他也不再來了。
回去後他讓劍侍将古藺蘭這些年給他做的衣裳鞋襪都找出來。
難以想象,這些年,她靠着省吃儉用給他存了滿滿兩大櫃子好料做衣裳。
他自欺欺人地想,她這麽愛重他這個哥哥的,肯定不會生太久的氣。
只要他服一下軟,先哄哄她,古藺蘭一定會原諒他那天的無心之語。
想明白後,他跑了一趟隴西,回來後叫人擡了一箱又一箱的家具過來,說是伯外祖知曉她要出嫁送來的添妝。
古藺蘭沒見過這位大名鼎鼎的伯外祖。
這些名貴木料打造的家具或許在他眼裏也不過是一張禮單上的數字。
可這份心意古藺蘭領了。
不管伯外祖是出于什麽而為她添妝,他以隴西李氏族長的名義來添妝确實解了古藺蘭的燃眉之急。
有他這份添妝在,同出一族的靖王府或許會掂量一二族人的态度,對她在王府的處境好過一些。
所有人都默認了她要聽話地嫁去京城,古藺蘭望着帳子頂為自己慢慢謀劃。
之前病得迷迷糊糊的時候連她都快一度以為這門親事是她與靖王世子早以定下的,可每每午夜夢回的時候她被噩夢驚醒。
她知道不是,這場滑稽的婚事不過是她不被所有人疼愛的鐵證。
不愛沒關系,她也不愛他們了。
沒有繡過屬于自己的嫁衣,沒有相好的小姐妹來道別,只有張媽媽和蓬清、蓮香陪伴她,她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渡過了自己在都督府最後的日子。
很快到了靖王府來迎親的日子,天未亮外面就在敲敲打打,高氏派來的丫鬟婆子端着喜服和頭面站在外面勸她。
“娘子,您就別為難我們了,遲早是要嫁的。”
“您嫁過去已經是定局了,您就出來吧,別把兩邊都弄得難看。”
然而抱香閣的大門緊閉,丫鬟蓮香和一個壯碩的粗使婆子站在臺階上守着。
“你們怎麽回事,靖王府的車隊都到了,二娘怎麽還沒換衣服。”抱香閣遲遲沒動靜,管事疾風而來責問立在閣樓下的婆子。
婆子也不想擔責,跟着高氏平日裏眼睛都長天上去了,現在卻面如苦瓜低聲下氣道:“這二娘不願意開門,不放我們進去,我們也沒辦法呀!要不您勸勸?”
“我勸勸?”管事反問,呸了一口:“我算個什麽東西,主人家的事什麽時候輪得到我管。”
“那您說咋辦!再拖下去咱們都沒好果子吃。”
按說到了這個地步二娘就是不願嫁也得嫁的,早在半月前都督府就和靖王府通了消息,嫁庶女變成嫁嫡女兩家婚事照舊,怕二娘做蠢事,老夫人、高氏還有都督老爺都派了人來守着。
這二娘一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