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23.唯獨不後悔
陳川沒有劉承雨那麽勇敢,膽敢借着病假直接出門旅游消失好多天。他第一沒這膽子,第二也受不起請假會造成的工資損失,所以第二天他還是一早起床洗漱,上藥,然後上班。
頭天晚上的事好像被無限拉長,演變成腦內一整晚交織的重播場景。陳川起床的時候覺得自己這一輩子的精力似乎都用光了,出門感受到冷冽的晨風時,甚至想就此調轉頭回床上繼續睡覺去。
進了公司,有消息靈通的人一早收到了消息,一路上陳川迎接着各種目光,有佩服的有嘲笑的也有茫然不解的,真真算是短短幾步路裏感受了一遭人間冷暖。
不過人生的路始終是自己選擇的,又幹他人什麽事呢?或許有人覺得他很傻逼,明知道那是有背景的人惹不得卻偏要迎頭而上;也或許有人覺得他很性格,無論這個世界變成什麽樣,他都敢于做自己;也或許有的人壓根就想不明白,惹不起咱還躲不起嗎?就算迂回一下好了,被當做膽小鬼好了,每天上班時間最少十個小時,最多加班十二、三個小時,忍一忍也就過去了。
為了這麽點破事将自己的前途交出去,真的值得嗎?
陳川一臉淡然,發現有目光看向自己時就跟着看過去,露出一個得體禮貌的笑容。對方兀自轉開視線,仿佛各色的打量都是他自己的錯覺。
等到了座位,蘇浩輝比他先一步到了,一看到他的臉就驚悚了一下。
“喂喂!”他拉着陳川躲進休息間裏,又把門給反鎖了,問:“你這這這,他們說得是真的?”
陳川打開小冰箱拿了盒牛奶出來,看了一下時間沒過期,插上管子咬着問:“他們說了什麽?”
“昨天你和謝安打了一架,然後他進局子了,你出來了。”蘇浩輝指了指他的臉,“真打啦?”
陳川聳肩,喝了滿嘴濃濃的奶味,對着半空哈了口氣:“差不多吧。”
蘇浩輝沉默了一會兒,撓撓脖子,“陳川,你挺有種的。不過……我覺得這不值得。”
陳川靠在門上,仰着腦袋看天花板。兩人一時都沒說話,半響後牛奶盒發出茲地一聲,被喝到底了。
陳川将奶盒一捏,“你覺得我能保住工作嗎?”
“能。”蘇浩輝點頭,“既然是他進了局子,說明錯不在你。他們沒有任何理由開除你。”
“恩。”陳川笑笑,“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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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浩輝看他一眼,果然接了下去,“但是……他畢竟是副總監的侄子。”
陳川恩了一聲,将奶盒扔進垃圾桶,打開門往外走,“跟我想得差不多。”
蘇浩輝追出去,“你要辭職?”
“不然還有什麽辦法嗎?”
蘇浩輝深吸一口氣,“無論他怎麽刺激你,你都應該第一時間告訴我們,告訴主管,你自己瞎逞什麽能啊,這樣你就開心了?”
“開心啊。”陳川笑了起來,“可開心了。哥們兒我問你,如果我躲着他,我又能怎麽樣?”
“怎麽樣……”蘇浩輝皺眉,“頂多他想着法子的折騰你呗,還能把你吃了不成?”
“是啊,想着法子的折騰我。”陳川點頭,“到時候我憋一肚子氣不說,還拿他毫無辦法。哥們兒,能把他送進去蹲一天也好,十天也罷,這樣的機會可沒第二次了。”
蘇浩輝站住了,不認識陳川似地看着他,“你……一早就這麽打算的?就為了整他一回?你這樣、這樣太傻了啊。”
陳川沒回頭,兀自往前走,“人生難得幾回蠢,我還年輕,還能蠢幾回。”
雖然差點玩脫,就這一點上他倒是做過深刻自我反省了。
蘇浩輝看着他背影半響,直到陳川拐彎消失在視線裏頭,才噗地笑了起來。
旁邊有同事經過,被他吓了一跳,“蘇哥?一大早樂什麽呢?”
蘇浩輝笑得渾身直抖,轉過身拍了拍他肩膀,搖頭,“你懂個屁,噢,我也不懂,我們都不懂哈哈哈。”
同事:“……”一大早上班就被質疑了智商,真的不要緊嗎?
王煜一早頭疼,昨晚上喝多了還在宿醉。他剛吃了醒酒藥,還沒來得及召喚陳川,對方就自動找上門來了。
“王總。”陳川上來就說:“我手頭的工作交接完畢會離職的,還是你需要我現在就收拾包袱走人?”
王煜按着腦袋,半響沒答話。陳川等了一會兒,還以為對方睡着了的時候,王煜突然開口,“陳川,你在老子跟前裝屁的英雄啊?”
陳川:“……”
王煜擡起頭,雙手交叉擱在大肚子上,半眯縫着眼看他,“老子這輩子最讨厭的就是逞能裝英雄的人,自己幾斤幾兩掂量清楚,幹完蠢事還一副了不起的樣子覺得自己特牛逼是吧?”
陳川:“……”
“你看看你,啊?”王煜擡了擡下颚,“臉腫了一半,知道這叫什麽嗎?”
陳川默默看他。
王煜:“這叫打腫臉充胖子。”
陳川愣了一下,驀然沒憋住,樂了出來。
“還笑!”王煜一臉恨鐵不成鋼,“老子教你的都被你喂狗了是吧?有什麽事咱不能私底下想辦法?就你能?跟着謝安那種人你起什麽哄啊?我看謝安腦子不好使,你也差不了多少了。真他媽半斤八兩。”
陳川張了張嘴,“對不起,王總。”
王煜卻不聽他說,徑直接下去道:“怪不得都他媽看上同一個人。”
陳川一下僵硬了。
王煜斜眼看他,“怎麽?老子還說錯了?就你對周海歌那點小心思,誰他媽看不出來啊?”
陳川知道王煜今天是真生氣了。到了王煜這個年紀,這個段位,基本張口都是溫和如風,絕對不會自降素質,更不會給別人留把柄。可他今天開口閉口已經好幾回“他媽的”了。
陳川基本從他口吐髒話的次數就能算出他的怒氣指數來。
于是陳川決定不辯解任何事,況且他也沒什麽可辯解的。
“對不起。”他第二次道歉,這回說得十分有誠意。
王煜哼了一聲,坐在老板椅裏轉了兩圈,随後大概氣也出了,揉了揉額角。
“還是老話說得好啊,這世界上最不能惹的就是老實人。你說你在公司這幫混蛋裏明明最讓我省心,怎麽到頭來最能惹事的反而是你啊?啊??哎喲……我頭疼……”
王煜說着說着就哼唧起來,在座位上扭來扭去,陳川嘆氣,幫他接了杯熱水放在桌子上,做今天第三次道歉。
“對不起,王總。”
“我稀罕你道歉啊!”王煜啪啪拍桌子,“咱忍一忍怎的了?你家裏的情況我不清楚,你還不清楚嗎?你說現在工作也不好找,走哪兒哪兒不是關系戶啊?你是個什麽角色你自己不知道?你今天在這裏遇得上謝安,換家公司你還能遇到第二個謝安,第三個謝安,或許還有比他更過分的人,你都打算這麽潇灑來去嗎?”
或許陳川跟蘇浩輝争執的時候還覺得自己占了上風,還覺得自己難得做了一回以前不敢想也不敢做得事,也算是沒白活一遭。可眼下站在無論是經驗還是人生閱歷都比他更多的王煜面前,他蔫了。
王煜說得沒錯,社會上不會只有一個謝安,甚至還會有比謝安更過分的人。他今天可以選擇自己不受這個氣,也不再與他共事下去,可還有以後呢?
他以為自己懂了世道艱難,可這會兒才發覺自己依然不懂。或者說,還沒有深刻透徹地理解。
一個人的物質世界、精神世界能有多大呢?那大概是取自于他的朋友關系,社交圈和生長環境,陳川的沖動很多時候來自不能觸碰的那根線——那根他自己以為沒有,其實一直很重并且如影随形的名叫自尊心的線。
王煜咳嗽了兩聲,擡起頭看他,“現在你還有什麽想說的?”
陳川沉默了一會兒,開口,“憑什麽呢?”
王煜沒答話,等着他說下去。
“就因為他有個叔叔,我就只能忍了。他對工作不負責我受罪,他不想工作我要擔責,現在連他想整我,我還是要說我錯了。”陳川笑了笑,“憑什麽呢?”
王煜看他,“你還是沒想明白?”
“我明白了。”陳川搖頭,“王總說得我都懂,還有外面的同事,他們怎麽想的我也明白。可我為什麽非得按別人想好的去做呢?你們覺得不值,我就不能做?你們覺得我很傻,我就要為你們的想法愧疚和負責?你們和我有什麽關系呢?”
陳川說着說着,情緒有些失控。
“你們在我最辛苦的時候幫過我嗎?你們在我爸去世的時候安慰過我媽嗎?你們幫着我媽拉扯過我長大嗎?姥爺去世的時候你們陪我媽在墓地坐了兩天兩夜嗎?我媽抱着我哭的時候你們在哪兒呢?我上大學的資助費你們出過半毛錢嗎?我拿到獎學金的時候你們為我開心過嗎?”
“你們和我沒有絲毫關系,甚至在工作中他對我做的所有事說得所有話也和你們無關,就算我在工作中百般忍耐又能怎樣?只要他想,我就必須花費大量的時間和精力去應付他,做對了落不着好,錯了就有把柄,我再努力工作也抵不上他有一個總監叔叔。現在我不打算忍下去了,你們卻都跳出來指責我了?”
陳川突然笑了一下,伸手抹臉,摸到側臉的紗布,隐隐作疼。
他覺得眼眶漲得發痛。他抱着希望想着謝安不會真的對他怎麽樣卻發現一切只能往更壞的方向發展時他沒有這麽覺得,他被三個不認識的大漢壓住的時候沒有這麽覺得,周海歌來救他,帶他去醫院然後提出和他交往的時候他也沒這麽覺得。
他昨晚就是一個人洗漱,一個人睡覺,然後早上起來一個人洗漱,一個人上藥,一個人上班。
當然,這都是他自己造成的結果,可為何到了公司,還要承受同事的不認同,外人的眼光和所謂的“你錯了”呢?
他想揉眼睛,之前一直平淡無奇的情緒在心底被王煜幾句話砸出了巨大的孔,負面的情緒一股惱地沖了出來,收也收不住。
他在太多的理解裏又有太多的不理解了。他能明白謝安就算沒有工作能力也比他強的事實,他能明白對方想整他他就只有受的事實,他能明白就算昨天他拒絕了謝安,謝安轉天就會将這件事作為理由報告給副總監,哪怕頭銜只是沒有同事愛,不懂團結協作,對新人不照顧還冷言冷語等等等等。謝安可以給自己許多罪名,但陳川也相信副總監不會因為這些事就找自己麻煩,更不會因為這些事和原本就過不去的張主管再掀波瀾。
他沒那麽大的價值。
可一旦在對方面前被提的次數過多,就難保不會被留下壞印象。對他以後的升職加薪甚至是職位考慮都會造成潛意識不良影響。
而他還是只能受着。或者跟謝安搞好關系,降低自尊獻殷勤說好話,可能讓謝安開心的是什麽呢?雙手奉上周海歌?
陳川光是想一想都覺得滑稽。
王煜說:“你既然這麽重視你的母親,只是為了她,你也不能忍忍嗎?”
陳川語塞。
“如果讓她知道你差點出了事,又為此丢了工作,她會怎麽想呢?”
陳川咬牙,下颚的線條繃緊,看起來讓人覺得不忍心。
王煜不再多說,他也是這個年歲過來的人,陳川的心情他不是不理解。何況他自己本身的家庭情況也不算多好,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才能坐到現在的位置,才能養得了自己養得了家人,這些艱辛也只有他自己才清楚。
他揮揮手,“這件事我會去跟上面溝通,你今天先回去吧,好好養傷。”
陳川握緊了手,半響才點頭,轉身出了門。
他一個人靜靜地走向安全出口,在無人的昏暗階梯上站了半響。欠周海歌的錢,家裏的存款,母親提起親戚時厭煩的模樣,冰箱裏堆滿的食物,謝安不屑的眼神一一從他眼前閃過。他不甘心,憤怒,也茫然。
唯獨沒有後悔。
他唯一錯的,就是自己沒有那個本事,站不到更高的高度然後對命運說不。
昏暗的樓道裏一片靜谧,片刻後,響起一聲壓得極低的嗚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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