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33.往事和尴尬
借錢的事哪怕陳川有一萬個發火的理由,但僅憑母親這兩個字,就足夠讓他吞下所有的火氣。他不知道別人家的孩子是怎麽長大的,至少在他這裏,母親永遠不會有錯,錯的那個人永遠都是自己。
如果沒有自己,母親完全可以再嫁,生活負擔也遠不如現在這麽重。雖然這種想法着實是陳川想太多,但不可否認,小時候他不止一次這樣的假設過。因為帶着自己,母親才拒絕了新的生活,從此隔絕了其他人。
他們這裏不是沒有這樣的例子,孩子年紀尚小,父親去世,母親便将孩子交給丈夫的上一輩看護,自己則提着行李永遠地離開。
比起這樣的母親,總是家長裏短,極易帶上負面情緒,同時也總将負面情緒擴散給自己的母親,真的好太多太多了。
至少,她始終承擔着作為母親的責任。嘴裏說得再多,手上的活卻從未少幹過,也從未打心眼裏厭倦過這樣的生活。
所以陳川沒有任何理由來責怪她。
其次,還有一個讓陳川始終抱有負罪感的原因。那便是自己喜歡男人,注定了無法正常地結婚,組建家庭以及讓母親抱抱孫兒,做一回奶奶。
所以他雙手交叉擱在膝蓋上,斟酌了好一會兒的用詞,慢慢道:“為什麽跟周海歌借錢?你和他只有一面之緣,如果他不借給你呢?你有沒有考慮過身為他的同事的我,以後和他見面或許會非常尴尬?”
女人愣了愣,一時間有些無措,“我那不是……我知道你存的那些錢不容易,想幫你分擔一點。我跟他說好了,我一點一點還給他,你姥姥有醫療補助的,等申請的報賬單下來,我……我會還給他。”
陳川看着她,“你覺得我會讓你還這筆錢嗎?”
“你不用操心這個。”女人有點急,“我來還就好了,其實也借不了多久。明年開春賬單就能報下來了,能還上一大半的,我沒想讓你還,讓你還……讓你還我還借什麽啊?”
陳川嘆口氣,他差不多猜到了理由,不過親耳聽到心情還是很複雜。
他伸手,拉過母親的手握在掌心裏。
女人看起來比前一年回來時見到的模樣更蒼老了許多,大概是煩心事太多了,平時也沒有保養的概念。手心和手指關節上都是繭子,手心的繭子是早年做工磨出來的,關節上的繭子有的是因為工作,有的則是因為平日做得家務活太多造成。
如果讓女人自己來說,每一個繭子都能講出一個感人肺腑的故事。比那些選秀比誰慘的故事凄涼多了。
陳川握着這只手,慢慢道:“媽,我是你兒子,我怎麽可能不管這件事呢?”
Advertisement
女人有些急,“周先生答應我了,讓我慢慢還。而且其實……我當時也是很猶豫的,我說完借錢的話我就後悔了,我知道我做錯了,當時腦子一發熱,沒考慮太多。因為我在他家等你的時候,他一直跟我說你的事情,你喜歡什麽不喜歡什麽,他都知道。我覺得……我覺得他人很可靠,值得信賴也是個好人,他也真的很關心你。我就,我就沒考慮太多,總覺得是他的話,一定會願意幫我們這個忙。我有好好地謝謝他!”
女人一通解釋,說到後來自己臉也有些發紅,“小川,媽是不是給你添麻煩了。”
陳川其實有點驚訝,他沒聽母親仔細說過這一段。只以為母親被周海歌照顧了一會兒,卻沒想到發生了這麽多事。
“他一直跟你聊……我的事?”
“是啊。”女人說起這個,微微笑起來,“他說你很厲害,一直誇你。覺得你很有才能,認真幹下去一定會出人頭地的。”
陳川心裏不知道什麽滋味,表情有些複雜,“那你也不能……因為這個就腦袋發熱啊。”
“對不起,他給我的感覺實在是……太關心你了,我以為你們感情非常好,就、就和以前你和陸栓兒那樣的。”
一個熟悉又陌生的名字毫無防備地撞到陳川面上,他的表情有一瞬的僵硬,握着的手剎那放開。随即他發現自己的做法太過突兀,有些做作地擡手扒拉了一下頭發,努力裝得很若無其事。
女人并沒有注意到這些細節,只是說:“那……那我過完年就想辦法還上一些吧,你、你補一點就行了,幫我跟他道個謙,就說阿姨沒考慮好,給他添麻煩了。”
“算了,沒事。”陳川搖頭,“這事我跟他談過了,他不急着要那筆錢。”
他說着又頓了頓,擡眼看到母親有些不适的樣子,放輕了聲音,“他人是真的很好,你不用擔心。”
聞言,女人總算松了口氣。
“你姥姥這幾天身體好點了,晚上咱們給她送點好吃的去。前段時間醫生一直不讓進補,喝了兩個星期米粥加鹹菜了,眼看着人瘦得快沒形了。”
陳川唔了一聲,不再提錢的事。原本他也沒打算分說個好壞來,只是想知道母親這麽做的原因罷了。現在母親已經知道這事以後不能再做,他的目的也算達到了。
陳川聽着母親重新回到廚房的聲音,她有一搭沒一搭跟難得回來一次的兒子說着話。哪怕這個兒子其實把心不在焉表現得很是明顯,可長輩或許都是一個樣子,只是希望有個值得信賴的人傾述罷了。
陳川時不時答應一聲,一邊起身給自己倒了杯熱開水。手捧着杯子,站在窗邊看着外頭喧嘩的街道,天始終是陰沉沉的,說不好這兩天就得降回大雪。
“陸栓兒今年也回來了。”母親突然在廚房說了一句,“這都多少年沒回來過了,比你還狠心呢,一走就是……三年?四年?”
陳川捧着杯子,哈了口熱氣,“不記得了。”
“你們以前不是很要好麽?”母親在廚房吊着嗓子道:“整個高中都混在一起吧,周圍誰不知道你們倆好的跟親兄弟似的,怎麽後來反而沒了聯系呢?”
陳川唔了一聲,淡淡道:“就那樣吧,人生總有不散的宴席什麽的……”
母親咦了一聲,似乎挺訝異。但很快也沒再提這個人,話題又轉開到了三大姨八大姑身上,陳川卻漸漸走神了。
陸栓兒,這并不是本名。只是這小縣裏統共也沒幾個人,鄰裏之間更是互相熟悉。陸家在縣上日子算過得不錯的,陸老爹在菜市口幹殺豬的活路,陸阿姨是個護士,在縣上的衛生所做事,誰都要說聲“這是文化人,讀書人”,陸老爹是祖上冒青煙才能娶到這麽好的媳婦兒。
陸栓兒是陸家的幺兒,上頭還有個大哥,叫陸文明。陸栓兒全名其實是陸文栓,文明是陸阿姨給取的,還像那麽回事,栓是陸老爹取的,也不知道是想栓出個什麽來,為這陸文栓小時候沒少被同齡小孩兒嘲笑。而周圍的鄰居就都習慣叫他陸栓兒了。
陳川和陸文栓是鄰居,不過倆小孩兒性格不同,家裏環境不同,以至于從小到大雖然認識彼此,可從未在一起玩過。
小學同校不同班,中學同校不同班,直到上了高中,兩人才在偶然巧合下熟悉起彼此,關系也就好了起來。
陸文栓喜歡帶着一堆小弟到處跑,自小就是孩子王,也擅長活躍氣氛。說話偶爾不過腦子,不過誰叫人家長得不錯,還嘴甜,自然人緣好,真不小心得罪誰了,賠幾個不是也就不了了之了。
陳川是向來安安靜靜地,下了課還得跟母親幫忙,或者打打下手零工,幫人看會兒店子賺點小費什麽的,所以兩人從來也沒深、交過。
高中因為陸栓兒要奮起,他大哥自小成績一流,是鄰裏之間談論的焦點,大學考去了北方一所名校,他們這地方甚少出一個大學生,一時間陸家簡直連門框都發起光來了。
于是這位幺兒不服氣,偏要跟自己的大哥比個高下,高中之後整個人收斂了,也不出去瞎玩了,拉着分到一個班的陳川給他補課。就這麽兩人熟悉起來。
可僅僅只是熟悉,只是關系不錯的鄰居、朋友,陳川也不會有這麽多感慨了。
高二的時候,陳川告訴了陸文栓自己喜歡男人。這事他憋了太多年,心裏早就累積了大量的負面情緒,壓抑的情緒,如果這一輩子爛在肚子裏,沒一個人說道,他覺得自己有一天可能會瘋的。
那會兒他所能接收的“生理課程”還十分有限,異性走在一起尚且被議論,更別說這麽驚世駭俗的事了。
這在他不大的年歲裏,真能跟天塌了不分上下。
他頭一回有這麽好的朋友,于是有一天終于是沒能憋住。陸文栓這個人平時大大咧咧,其實心眼不少,而且喜歡出風頭。這從他喜歡帶着小弟,讓人家膜拜他就能看出來。
陳川性格好,成績好,長得不錯。陸文栓覺得交這麽個朋友挺有面子,人家也高看他幾分,可沒想到這人心底裏居然藏了這麽一個可怕的秘密。
一時間他有點懵。
整整兩天,他沒跟陳川說話,放學也一個人匆匆走了。陳川挺後悔,覺得不該告訴他,這友誼可能就這麽徹底完了。
可沒想到的是,第三天,陸文栓自己找來了,拉着他躲到一間空的雜物室裏,神秘地說:“我想了很久,我覺得我不會因為這個讨厭你。”
陳川當時就哭出來了,繃了整整兩天的神經,甚至做好了被絕交的結果,卻沒想到陸文栓給了他這麽大一個驚喜。
之後兩人關系越來越好,陳川的目光也不由自主總是粘在陸文栓身上,怎麽也移不開。
到高二下學期,陸文栓在一個晚自習後拉着陳川繞到了學校後面的田埂上。
他站在那裏,借着月光,進行了一番表白。
于是自然而然地,陳川和他交往了。
陳川陷入在回憶裏太深,以至于手機響了許久他也沒發現。等回過神,發現以為早就模糊掉的回憶,其實只要稍微動一動神經,便能清晰如昨日的想起來。
他接起電話,聲音裏帶了些無奈,“喂?”
周海歌在那頭稍一停頓,“怎麽了?”
是非常肯定的疑問句。
陳川愣了愣,“什麽怎麽了?”
“遇到什麽事了嗎?”周海歌聲音溫暖,“感覺沒什麽精神啊。”
陳川抿了抿嘴角,“沒什麽,太久沒回來了,挺感慨的。”
周海歌輕輕笑了笑,“什麽時候回來?”
陳川想了想,“初二、初三吧。”
周海歌應了一聲,“到時候提前打電話,我去接你。”
陳川聽着他的聲音,只覺得方才一系列的思緒像泡在了熱水裏的冰雪,剎那就化開了。他手指在杯沿上輕敲,短信上沒說的話,一股腦沖了出來。
“我想你了。”
電話那頭突然一陣沉默。
陳川甚少直面表達內心思想,除了憋到極致的時候。
周海歌有些詫異,可內心卻莫名地湧出了連自己都陌生的欣喜和成就感。
這種複雜的情緒一時讓他忘了說話,握着手機長時間的沉默着。
陳川不知為何,突然想起了他第一次跟陸栓兒說“我喜歡男人”時,對方的表情和突如其來的沉默僵硬。
一秒前才溫暖的水陡然結了冰,陳川聽到自己的神經重新一點點繃緊起來的聲音。
“周……”
“謝謝。”周海歌輕輕道:“我吓了一跳,怪不好意思的。”
陳川聽得出來,周海歌的聲音裏有一絲怪異的違和感。
“我也很想你。”周海歌聲音很溫柔,卻遠不如之前那麽容易戳進人心了。
陳川沉默一秒,唔了一聲,兩人自然而然地岔開了話題,随便聊了會兒便挂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