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個人嗎?
雪下了整整一夜,窗外是連成一片的白,林千早起将溫陽送到學校後回頭坐地鐵去公司上班,站在一截車廂內望着地鐵線路圖出了神,昨天公司人事那一句不帶感情的通知再一次跳到眼前。
最差的情況可能就是被開除了。
年底被開,短時間內很難再找到工作,下周還得交下個季度的房租,他實在有些捉襟見肘。除此之外,最難辦的還是下一份工作的問題。
原本能提供給Omega的工作機會就不多,加上溫陽在上學,也不能事事都指望韓東,他只能在有限的範圍內尋找,否則以他的學歷和能力來說,去主城區用工觀念更寬松的公司就職完全綽綽有餘。
林千愁得長出了一口氣,目光從線路圖上移開,無意間瞥見附近一個女孩的手機屏幕——因為這個賬號主頁過于眼熟,他不自覺地被吸引着多看了兩秒。
女孩慢慢地往下劃,看得很認真,每一張圖都點開,放大看細節,然後一一保存到手機裏,最後又轉回主頁的第一條,噼裏啪啦留了一句言:“大大什麽時候才回來畫新作品呀嗚嗚嗚T T”
林千那口氣還沒嘆完,看到這一幕心裏更加五味雜陳起來,望着女孩的側臉默默地想:你的大大現在連整盒的顏料都買不起了。
他抓緊金屬扶杆,身體随着車廂微微搖晃。
林千學了十多年美術,大學時開了個號分享自己的一些插畫作品,經年累月的也積攢了不少粉絲,上次登這個號可能還在好幾年前吧,居然現在還有人記得他。
其實實在不行的話,上號翻翻私信,接點商單過渡下未嘗不可。
正想着,地鐵到站了,一堆人魚貫而出,他随着人群出了站,化雪天無孔不入的寒意橫沖直撞地鑽進他的衣服縫,惹得他不由地打了幾個寒顫。
地鐵站離公司不遠,時間還早,他跺着腳小跑去附近的便利店買早餐。便利店的店員小女孩是附近的大學生,在這家店裏兼職了好久,兩人認識,女孩見到林千笑着打了聲招呼,還沒等他開口,就将一杯熱豆漿遞了過去。
“早,豆沙包可能還要一會兒哦~”
“嗯好。”林千抿起唇回應了下,握着豆漿杯。
店內電視同往常般播放着早間新聞,耳邊圍繞着熟悉的主持人聲,等女孩将豆沙包遞來,他轉身,屏幕上的照片猝不及防地映入眼簾。一瞬間,林千怔忪在原地,花了很長很長一段時間,才慢慢反應過來,那條新聞說的是誰。
“據悉,溫氏集團前CEO溫瀚林先生昨日于本市第一醫院逝世,溫先生曾是本市傑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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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事的微信電話震天動地響起時,林千才有氣無力地從午休中醒來,揉揉眼睛,看了眼時間,距離午休結束還有二十分鐘,而手機上人事催促的信息已經占據了一整面屏幕。他坐起後,按着太陽穴清醒了會兒,才起身去了人事的辦公室。
人事是個女性beta,年齡稍長,嚴苛挑剔,喜歡長篇大論,此時她手裏翻動着幾分工作文件,從林千入職說到績效和出勤情況,逐一挑刺。
林千一開始還試圖集中注意力,而在對方好似催眠一般的高談中漸漸泛起倦意,強撐着眼皮,最後實在受不了,不得不打斷對方。
“……所以,公司這邊打算怎麽辦?”
人事推推眼鏡,将手裏的文件抖摟一下,宣布說:“從下個月起,你的基礎崗位工資占比下調到30%,剩下的全部調整為績效,根據考核情況進行發放。”
她放下文件,手指疊起,望向眼前這個Omega,語氣稍稍變化,改換懷柔政策:“……林千,心裏也不要有什麽想法,兩年前如果不是我們公司給你提供崗位,你一個Omega很難找到看得過眼的工作的,人要懂得感恩是不是……下調這個決定另一方面也是對你能力的期待是不是?你越努力獲得的彙報也就越多……”
“林千?”
“林千?”
處在昏聩邊緣的林千猛地清醒了下,對上人事的目光,人畜無害地扯起嘴角笑了笑。
“不好意思,剛有點困,後面沒怎麽聽了。”
人事的臉色很不好看,正欲張口,眼前的林千卻慢慢地站了起來。
“不過也不麻煩您重述一遍了——我的辭職報告午休前已經發了您郵箱,下午我收拾下東西就走,咱們公司雲盤裏存的那些都是我個人作品,既然辭職了原始文件我就都删了,沒問題吧?另外我工位上的那臺電腦也是我自己的,欠了兩年的設備補助我就不要了,待會兒我走的時候別因為電腦攔我就行,還有別的事兒嗎?”
“林千公司不是希望你離職的意思……”
“我知道。”林千悠悠聳了聳肩,雙手揣回外套口袋裏,“但我本人是這個意思,另外還麻煩您幫我轉達王總一聲——”
林千擡頭,笑了下。
“臭癞蛤蟆。”
辦完離職從公司大樓出來後,林千背着電腦陷入了短暫的迷茫。他現在情緒不高,不想回家,漫無目的地沿着馬路走了一會兒,摸出手機給韓東打了個電話,讓溫陽今晚去他家呆一晚。
那頭的韓東似乎在忙,問:“怎麽了,你有事兒啊?”
林千只丢下一句“加班”就挂了電話,仰頭看向不遠處光禿禿的樹枝,一點點積雪凝在枝頭,望而生寒。
半小時後他坐在了一家附近口碑不錯的酒吧裏,握着酒杯“咕咚咕咚”地幹掉了一整瓶啤酒。形單影只的Omega進酒吧絕對不是什麽靠譜決定,但林千此時真的很想找個地方大喝一頓,好在工作日的下午酒吧裏本就沒幾個人,他還提前去藥店買了點能減少麻煩的藥。
酒吧內昏暗朦胧的燈光也正是林千亟需的,他窩進角落的沙發裏,像只不斷往殼裏縮的蚌,相比于缺錢時失業這種麻煩事,早上看的那則新聞才更像一把重錘,砸得他的心稀裏嘩啦裂了一個大口子,呼呼地往外漏風。
他帶着微醺的意識看着搖搖晃晃的酒,頭頂的燈光零零散散地落下來,杯裏的酒波光粼粼的,像是灑了一把碎鑽,他望着望着笑了起來,飄忽的倒影仿佛逐漸彙成了那個人的面孔。
那是八年前的林千,在溫家,對他最好的人。
慈愛,睿智,溫暖。
而這個人從昨晚就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林千将杯子裏還剩三分之一的酒一飲而盡,感覺到酒熱在自己的身體裏慢慢擴散開。他甩了甩頭,決意還是什麽都不想,純粹把自己變成一個酒桶,然後好好睡一覺,再在明天一早,把傷心和酒精一起代謝掉。
酒吧裏放着節奏緩和的音樂,他攥着酒杯,另一只手的手指随着音樂一下下地點着,直到耳後響起一串腳步聲,随後陌生的嗓音落下。
“一個人嗎?”
林千垂着眼簾瞥了下那個過于自覺湊過來的人,若隐若現的信息素飄散開來,他往一旁挪了挪,使出慣常手段:“不是哦,和我老公一起來的,他去洗手間了。”
那人立即笑了笑,嗓音壓到一個令人不适的低度:“我都觀察你好久了,你就是一個人來的。”
林千終于皺起了眉,低頭聞了聞,他确信此刻自己身上是一點氣味都沒有的,而眼前那個人則越發得寸進尺,将信息素釋放到一個随時可以告性騷擾的程度。
他重重吐出一口濁氣,忍無可忍地抓過自己的包,從最裏面的夾層掏出一張黑卡,然後擡起手:“服務員!”
餘光中可以看到那人的眼神變了變,最後讪讪一笑,離開了。
耳邊終于重歸清淨。
林千手裏翻來覆去撚着這張卡片,雖然密碼一直沒問,刷不出錢,但由于是情侶卡的樣式,掏出來晃一晃還是能擋很多麻煩。
被叫來的服務員恭恭敬敬地俯了俯身:“先生,有什麽需要嗎?”
“結賬。”
林千放下卡片,摸出手機,還沒等打開付款界面,就發現一條二十分鐘前剛收到的消息。
“您的第一季度房屋租金已完成扣款……”
林千太陽穴猛地一跳,酒也瞬間醒了大半。
提前扣款了???
他飛速點進餘額,前幾天才發下來的工資宛若蒸發了一般。
“先生?”
林千對着一直弓着腰的服務生僵硬地笑了下。
他不想讓韓東知道自己去喝酒,讓韓東知道等于讓溫陽也知道。
眼一低,瞥見手裏還沒收起的黑卡,閉了閉眼,“等下,我先打個電話。”
時隔整整八年,林千又一次撥通了秦特助的電話,他依稀記得這位好脾氣的特助,應該會知道這張黑卡的密碼,再求求對方不要提起到他花過這張卡上錢的事情,一切都會神不知鬼不覺。
如果手機對面傳來的聲音不是溫知寒的話。
林千握着手機,坐在沙發的軟墊上,跳動的燈光在他眼底忽明忽現。
他從未像此刻一般這麽後悔踏入一家酒吧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