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想4

還能怎麽辦?還能怎麽辦?!

蔣時延深吸一口氣, 直起身來。

唐漾看他黑臉的樣子, 有點想笑。出于給某人面子的考慮, 她只是唇角抽搐了兩下, 然後把手機遞給他, 去開門。

方才唐漾給他虛念了一個名字,蔣時延沒聽清。

他把電話放到耳邊,馮蔚然邀功的聲音立馬從裏面傳出來:“才想起你還沒吃飯, 我給你們把飯叫好了放在護士臺, ”馮蔚然調子彎來繞去,有顏色道,“你們要是中途累了或者——”

蔣時延鐵青着臉色挂斷電話。

門口。

護士把手裏的東西遞給唐漾:“我換班看到這飯放在護士臺沒人拿, 寫的是蔣時延的名字,這天冷得快, 我就給你們送過來了。”

“麻煩你了。”唐漾禮貌道謝。

“不用, ”護士道, “有什麽按鈴就行。”

唐漾倚在門邊和護士聊了兩句,關門進來。

“沒想到馮蔚然也給你點了粥, 我給你放到小冰箱裏,明早用微波爐熱一下就能吃了,”唐漾把餐盒挨個拿出來放進去,又習慣性把塑料袋折成方塊扔到垃圾桶,這才問,“對了,你剛剛要說什麽, 喊個不停又不說話。”

唐漾大概能猜出他想說什麽,所以揣着小心思提了這茬。

漾漾都這麽光明正大問出來了,自己還能說什麽?

蔣時延用勺子一下一下攪粥,越攪心裏越不是滋味,“沒什麽,”他悶悶地答。

甚至,還耍性子地用勺子重重跺了跺碗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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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漾被他這個動作逗笑:“幼兒園畢業證還沒拿到吧。”

“幼兒園哪有什麽畢業證,”蔣時延說着說着,手停了,“你說誰幼兒園。”

唐漾扯張餐巾紙遞給他,眨着眼睛笑:“你看我在看誰。”

所以我還應該榮幸嗎?诶……等等。

蔣時延不動聲色把勺子從碗裏拿出來,同樣微笑着看唐漾。

唐漾心裏警覺:“你要做什麽?”

“幼兒園小朋友可不會好好吃飯,”蔣時延噙着笑意,一字一頓地給唐漾講道理,“你得用勺子舀着喂我。”

這人一臉蕩漾又欠扁。

唐漾耳根燙了燙,學他笑着,一字一字反問:“要不要我用嘴喂你啊。”

蔣時延“好”字差點出口,心裏奔跑着一萬個舉着“我願意”的小人。

可瞧着唐大人笑裏藏的小刀子,蔣小朋友清了一下嗓子,慫慫地拿起了自己的小勺子。

————

前後各種折騰。

蔣時延吃完飯,差不多快八點。

唐漾詢問過醫生,然後在護工幫助下把蔣時延放到輪椅上,推他到樓下去散步。

急診大樓有四層,電梯卻人滿為患,樓梯是角度極小的斜坡,唐漾推着蔣時延一圈一停地下樓。

“我覺得你可以cos霍金。”唐漾說,“體驗一下身體飽受禁锢,思想一騎絕塵的快感。”

蔣時延回頭問她:“你覺得怎麽樣?”

“什麽怎麽樣……”唐漾比輪椅上的蔣時延高不了多少,她花一秒想明白這點,很有民主精神地征求意見,“想我先放左手還是右手。”

蔣時延指着窗外:“我說今晚天氣,灰蒙蒙的,也沒有雲,一兩顆星星隐沒在樹梢間,就像……”

唐漾失笑撓了一下他的耳垂。

蔣大佬靠自己的詩情畫意成功避免一起醫療事故的發生,內心不禁一陣得意。

兩人說笑間,下到一樓,兩個行色匆匆的人從側邊撞上蔣時延。

見到唐漾,陳張剛問:“唐處你看到陳強了嗎?”

“沒,怎麽了……”

唐漾話還沒說完,陳張剛扭頭就走。

蔣時延臉色有些複雜:“這人挺……”

不太好形容。

唐漾明白他的感覺:“中午幾個同事幫他把陳強送樓下,他也沒句謝,支行那申行長在他家撕餐巾紙撕了兩格都被瞪了一眼,款還沒貸下來一直問壞賬,”唐漾回憶道,“很奇怪的是,他挂在牆上那幅毛筆字寫得挺好,就是內容稍微偏激了些。”

“棱角被磨了一半的市井憤青。”蔣時延概括得很準确。

唐漾想想也是,張志蘭母子在鄰裏屬于小衆、被議論,陳張剛一家也是,所以兩家關系稍近。

但唐漾對陳張剛一家沒什麽了解,所以評價僅限于事實。

晚飯後的醫院花園非常熱鬧,孩童的笑聲、大人的談論以及輪椅軋在青石路面的聲音構成多分貝交響樂。

夜色好似為樓房和灌木蒙了層薄邊。

唐漾和蔣時延還沒出樓時,就看到一個角落圍滿了人。

出去後,兩人都沒聲音。

唐漾中午才見過一次的消防員再次出現,在樓下鋪開綠色的軟墊。

四樓天臺,一個高位截癱的獨臂青年坐在輪椅上,轉着輪子緩緩朝邊緣靠近。

唐漾見陳強之前,以為貨車司機都是五大三粗,見到陳強,才知道有文質彬彬這個選項。

此刻,陳強取掉了長期戴着的黑框眼鏡,他大概半眯着眼,也大概沒眯,周圍“有人跳樓”的喧嘩好似不是在說他,他以一種極為平靜而果決的态度,轉着輪椅接近天臺邊緣。

三米,兩米,一米……

四樓樓頂分樓頂平臺和和稍高一點的天臺,陳強在天臺,消防員登到了樓頂平臺,但不敢貿然前去。

“陳強!”帶着哭腔的女人吼聲從天臺入口傳來。

“陳強!”“強子!”

消防員給她遞了喇叭,一聲聲恸哭撞着夜色放大。

“你回頭看看媽媽,你回來……”

大抵是媽媽喊的“媽媽”太熟悉,陳強手頓在原處,然後,慢慢地把輪椅轉向後面。

陳媽媽被消防員拉住,眼淚和鼻涕一起出來:“陳強你回來,乖,你先回來,樓頂風大……”

風吹得衣擺撲撲簌簌。

“回來?”陳強宛如聽到不好笑的笑話,他僵硬地牽了一下唇角,“回來好讓你們接着救我?救一個廢人?”

陳媽媽不知道兒子在說什麽話:“我們怎麽可以不救,爸媽就你一個孩子!”

“你們應該多看點書,了解一下理性經濟人。”陳強淡淡道,“第一次不救我,你們有一套房子,一個商鋪,一份天價賠償合同和一筆養老儲蓄,第一次救我,你們欠了一屁股債,還有了一個花醫藥費和燒錢一樣的拖油瓶兒子。”

“你不是拖油瓶。”陳媽媽快要站不穩,靠陳張剛堪堪扶住,“陳強乖,你先回來……”

“對,我不是拖油瓶,”陳強想到什麽,又笑,“拖油瓶還是個瓶子,還能裝東西,可我能做什麽呢?”

陳強說着,撐着拐杖、用假肢歪歪扭扭站起來:“你看,我沒有腿。”

陳張剛想趁兒子站起來的空檔沖過去。

陳強朝後面猛退一步,把自己和空氣的距離縮為半米。

陳張剛和一旁的消防員統統滞在原地。

陳強再笑,舉了舉自己空蕩蕩的左邊袖管:“我也沒有手。”

陳媽媽雙手合十舉過頭頂:“你是好孩子,爸媽的好孩子,爸媽做一切都是為了你,媽媽知道治燒傷很痛,你堅強一點,堅持一下不要怕,我們忍忍就過去了,真的忍一忍。”

樓下,唐漾和蔣時延站在警戒線邊緣。

周遭的喧嚣早已沉寂,樓上陳媽媽每個哽咽的音節都好似随風灌到耳裏。

唐漾緊張得手心起汗,蔣時延反手輕輕握住她的手。

陳強似乎動容了些,他把拐杖放到了輪椅上,自己站在輪椅後面,輪椅後面是沒有阻攔的邊緣。

陳媽媽蹲在地上,一小步一小步試探着挪過去:“爸媽這輩子就你一個孩子,媽媽喜歡孩子。”

三米,兩米,一米。

陳媽媽說:“媽媽貪心,你讓媽媽做媽媽的時間久一點,你行行好,成全媽媽。”

陳強望着媽媽,繼續笑:“我想自私一點。”

受夠了殘缺,受夠了破敗,受夠了日複一日。

所以自私地,想讓你們,好過一點。

就一點點……

陳媽媽忍恸勸:“你不要自私,乖,你先回來……”

陳強把輪椅朝前推,整個人蹒跚着朝後。

陳媽媽說:“乖……”

陳強腳離開天臺棱,整個人如斷翅的飛鳥直直墜下去。

樓上,陳媽媽當場昏厥。

樓下,消防員在電光火石間判斷好落點,迅速沖向軟墊。

唐漾和蔣時延就看着陳強以背朝地的姿勢,直直跌進面前的軟墊。

一聲悶響,宛如解脫的蛩音。

陳強着墊後,醫生護士迅速圍上去,有腦震蕩但沒見血,他們飛快檢查,核對着各項體征把陳強推進急診樓。

“沒死沒死,真沒意思。”

“上次那個更沒意思,跳都沒跳。”

“之前不還有一個,自己站上去,然後怕到死自己打電話叫消防員來救。”

“……”

吃瓜群衆們你一言我一語,猢狲狀散開。

唐漾杵在原地,腦海裏一遍遍閃着陳強墜落那一幕,小指不自知地顫。

蔣時延沒說話也沒動。

他很輕很輕地将她的手握住,松開,再握住,再松開。

以這樣的動作安撫她,告訴她,自己在。

後腦勺有腦幹,承包呼吸心跳所有所有的生命中樞。

到底有多決絕,他才能笑着,用背朝地面的姿态跳下。

他的體溫通過皮膚傳進手背,唐漾心跳和情緒逐漸平緩下來。

夜色如浸,她垂着眼簾,徐徐推着蔣時延朝回走。

“我很小的時候,我媽學校有個老師就是跳樓走的,那老師第一次被人勸下了,第二次還是跳成了,”唐漾說,“我特別不理解,為什麽都被人勸下了第二次還會站上去。”

“我媽那時候就告訴我,不以外物為轉移的自殺就和貪欲一樣,一旦有了苗頭,就會和瘋草一樣滋長,到最後整個人無法控制也無法承受。”

路燈昏暗,以瘦瘠的光柱撐開天與地。

唐漾和蔣時延進樓的身影在空曠裏微如小點。

唐漾沒說話,蔣時延也沒說話。

安靜中,唐漾心裏亂成一團。

為什麽有人想救救不了,就像闵木闵林以身殉志的父親,為什麽有人尋死尋不得,譬如剛剛……

回病房,唐漾先把蔣時延推進去,轉身合門。

“咔噠。”

感應燈亮。

“你說活着是為了什麽?”唐漾忽然問。

問出來之後,唐漾大概也覺得這問題很空、很像十八九歲看天氣都在看情緒的敏感小姑娘,她讪讪笑了笑,“有點超綱,我好像到了應該考慮中年危機的階段,掉發啊,抗衰啊,升職啊,将來孩子的學區房啊……”

“唐漾。”連名帶姓,蔣時延很認真地喚她。

“嗯?”唐漾偏頭,想躲開他回望時分的深邃眼眸。

蔣時延手覆上她擱在輪椅上的手。

蔣時延一邊給她驅着手上的寒意,一邊以平穩的嗓音緩緩道:“你年齡不小了,我年齡也不小了,你有相親戀愛結婚各種壓力,我也有。你對我有好感,我對你有好感。”

蔣時延說:“我們認識十五年,彼此了解,彼此扶持,彼此信任。”

“我在想,”蔣時延頓了頓,“我們可不可以朝前邁一小步。”

唐漾有過無數次心理準備,可真當蔣時延說出口時,她還是懵在了原地。

蔣時延不急,他以沉靜的眼神注視着她。

“就一小步,”蔣時延說,“一旦發現任何不對,一旦誰有任何其他喜歡的人、對別人一見鐘情或者任何特殊情況,我們就分開,大大方方祝福彼此。”

“唐漾,”蔣時延第二次喚了她的名字,他望着她的茫然,她紅熱的臉頰,無比清晰又平緩道,“我想以更合理的姿态陪你經歷。我不想在你敏感、難受的時候只是給你講笑話或者送東西。”

無數個無數個諸如方才的時刻。

唐漾沒出聲。

蔣時延沒退縮也沒含混,他拉着唐漾的手,輕輕把她帶到自己身前,溫柔而認真地望進她的眼睛。

蔣時延說:“我想緊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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