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請纓
◎官家,臣願請纓一戰。◎
徐令姜從皇後殿中出來時,天剛擦黑,有內侍在院中掌燈。
毓芳姑姑便快步過來,低聲道:“姑娘,殿前司的那位虞侯,讓人遞了消息來,說想見您一面。”
徐令姜愣了愣。
李慕載昨夜當值,今夜應該不當值才對,此時怎會在宮裏?!
毓芳猜測:“莫不是葉貴妃?”
徐令姜想了想:“應該是他,姑姑,我可否去見他一面?或許,這将會是最後一面了。”
話至最後,徐令姜聲音落了下去。
毓芳心有不忍,但想到徐令姜剛才同皇後娘娘說的那些話,忙勉強笑笑:“好,我去安排。”
這次依舊是在永春門前。
李慕載将蘭姨和夏竹已聽說,鞑靼求娶她一事,告訴了徐令姜。
徐令姜怔了下,旋即輕聲道:“知道了也好,我原本還在想,要怎麽同她們說。”
李慕載聽出了她話中有話,倏忽望過去:“你想好了?”
今夜無星無月,夜空濃得像硯臺傾倒,似是下一瞬,便能滴出墨汁來,永春門上挂着的八角宮燈,似被困住的暗夜流螢一般,只能照亮門外。
徐令姜站在門內的暗色裏,讓人瞧不清神色,只聽到她輕輕嗯了聲,似是用盡所有力氣後,終于妥協了。
之前,徐令姜也以為,她同這世間所有的女子一樣,未嫁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以男子附屬品的身份過完這一生。
直到,她與葉知秋和離。
她才知道,原來這世上還有另外一種活法——
可以不用做誰的附屬品,不用遵守三從四德,不用被迫放棄自己喜歡的東西,蝸居在一方小院中,晴時畫花木,雨時畫雨景,可以自由潇灑過完這一生時,老天爺卻又給了她致命一擊。
鞑靼人要她,才肯議和。
她生于華京,長于華京,至今未踏出華京半步,讓她遠嫁到鞑靼去,她是不願意的。
可她不願意,就能真的不去麽?!
李慕載突兀問:“是因為徐大人?還是因為外面那些跪請議和的人?”
今日早朝之上,徐弘禮當着文武百官的面,痛哭流涕向官家上奏,說他願舍愛女,換兩國交好,乞求官家成全。
他這番大義之舉,頓時贏得了不少人稱贊。
但官家一直未表态。
所以散朝後,主和派的官員,紛紛跪在議政宮前,乞求陛下早做決斷,徐弘禮也在內。除此之外,太學的學子們聽聞此事,也紛紛來宮門前靜坐,以此來逼迫官家應允和談,讓邊關百姓能免遭戰火荼毒。
卻不想,徐令姜搖搖頭:“是因為官家。”
李慕載眸光閃動:“因為官家?”
“官家是位仁君,他頂着重重壓力,卻也未曾逼迫我。可此事一日不解決,邊關就會多死一些将士,而我便會成為罪魁禍首。就像葉貴妃所說的那樣,邊将戰士尚能以身殉國,為何偏生我不行?”
李慕載沒說話,而是看向徐令姜身後。
從先徐令姜說‘都不是,是因為官家’時,李慕載就發現,徐令姜身後的毓芳,突然朝旁側的角門跪了下去。
徐令姜這話一落,從角門裏走出一個人來。
毓芳姑姑見狀,立刻道:“參見官家。”
徐令姜吓了一跳,立刻轉身,同李慕載一同行禮。
在宮中,後宮女眷和禁軍私相授受是大罪,不過徐令姜身份特殊,大監見趙承貞沒說話,便也閉口不言,只盡忠職守在旁親自提燈。
趙承貞走近,沒叫他們起身,而是問:“你願意去和親?”
徐令姜垂首:“臣女願意。”
“為何突然改變主意?”
“臣女若嫁過去,兩國或許就此能罷兵止息,邊關戰士亦能免受戰亂之苦。”
這是個很好的說辭,但趙承貞不信。
他朝前走了幾步,居高臨下望着徐令姜,身上難得帶了絲君王的壓迫感:“朕要聽真話。”
夜風輕拂,垂的八角宮燈晃動,光暈明明滅滅落在徐令姜身上。
沉默兩息後,徐令姜終是遵從本心而答:“真話是,臣女別無選擇。”
君要臣死臣不得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亡。
在君權和父權面前,她沒有說不的權利。
這話一出,趙承貞的身子晃了晃。
大監忙上前去攙扶,卻被趙承貞揮開,他目光落在徐令姜身上,唇角嚅動着,正要說話時,有人先一步道:“官家,臣願請纓一戰。”
趙承貞循聲望去。
永春門外,跪着一個人。那人腰背挺直,跪的端正筆挺,剛才同徐令姜說話的人,似乎就是他。
“大膽!官家面前……”
趙承貞擡手打斷大監的話,問:“何人在那裏?”
“殿前司李慕載見過官家。”
趙承貞怔了下,問:“慕載?!可是‘載慕載瞻兮願錫亨昌’(1)中的慕載?”
“是。”
“好名字。”趙承貞如是說,說完之後,又問:“你剛才說,你願請纓一戰?”
李慕載:“是,臣願請纓一戰。”
徐令姜愣住了,不可思議看向李慕載:“李公子,你——”
“因為徐令姜?”趙承貞的目光,落在他們兩人身上。
李慕載跪的筆直:“因為一句詩。”
趙承貞神色微頓,就聽李慕載一字一句道:“十四萬人齊卸甲,竟無一人是男兒。”
這話一出,趙承貞臉色瞬間變了。
李慕載念的這兩句,是出自後蜀花蕊夫人《述亡國詩》中,這兩句意在諷刺,蜀國将士不戰而降,喪權辱國之舉。
如今他們此舉,與這些人又有何異呢?
雖然鞑靼人說,只要徐令姜肯嫁過去,他們便休兵和談,可他們當真會休兵和談嗎?!
其實所有人都知道,未必。
鞑靼人生性狡詐,且背信棄義已是常态,但主和派還是力谏,要将徐令姜嫁過去,目的不過是想借徐令姜一個弱女子,暫時躲避戰亂而已。
可躲得了一時,能躲得了一世嗎?!
這次,鞑靼人要徐令姜,他們立刻拱手奉上,日後,他們要公主,要歲幣,要割地賠款,他們是不是還得如此?!
趙承貞陡然生出無限勇氣來,他寬袖一甩,高聲吩咐:“來人,傳宣平和葉知秋,即刻入宮。”
大監為難道:“官家,葉大公子前日剛被葉大人用了家法,如今還下不來床。”
“那就傳宣平來。”
大監忙命人去了。
趙承貞轉身,大步朝前走,走了幾步,又猛地停下,回身指向李慕載:“你一同來。”
李慕載立刻起身跟上。
見趙承貞一行人走遠了,毓芳姑姑這才起身過來,扶起徐令姜:“姑娘,先回去吧。”
徐令姜點點頭,見李慕載随他們拐過宮門後不見了,這才收回目光,跟着毓芳姑姑回了皇後宮中。
第二天早朝時,還沒等主和派再力谏時,趙承貞直接躍過門下省,當庭宣了聖旨,點了宣平宣老将軍,和殿前司虞侯李慕載,二人率軍前往邊關對抗鞑靼。
這聖旨一出,舉朝局嘩然。
有老臣反應過來,跪道:“官家……”
“爾等不必再多言,朕心意已決,與其割肉喂狼,朕寧可奮力一搏。”
趙承貞性情溫潤,自登基以來,一直廣開言路,善于納谏,這還是第一次這般獨斷專行,衆臣還沒反應過來時,大監已高喊着:“散朝。”
等衆臣再看去,趙承貞人已去了。
衆臣一時議論紛紛。
宣将軍都是即将解甲歸田的老将了,讓他上戰場,合适嗎?!
還有那個李慕載,殿前司裏就沒聽說過這號人,這又是從哪個犄角旮旯裏冒出來的?!
衆臣議論着朝外走,葉筠若有所思走在最末端,待要下臺階時,他又突然轉過身,改變方向,去求見趙承貞了。
趙承貞聽完他的來意,沒有半分猶豫,便拒絕了:“不必了,此次作戰的人選朕已定下了,就讓知秋在府裏好生休養吧。”
“官家,犬子畢竟在涼州待了數年,他對那裏地形極為熟悉,又與鞑靼人打了數年交道,熟知鞑靼人的作戰方式,若讓他随軍,他定然能幫上不少忙。”
“朕也知道,知秋是最好的人選,可如今,葉愛卿下不來床,如何能忍受得了路途颠簸?”
葉筠急急道:“官家……”
“朕知道,你們父子忠心,但貴妃多次同朕說,知秋是進士出身,讓朕給他分些為人做的事,別讓他一直在外作戰。正好,前段時間,兵部左侍郎告老還鄉了,待知秋養好傷之後,便讓他去兵部吧。”
葉筠一聽這話,頓時面色慘白。
他還想再說,可見趙承貞神色淡淡,一副‘朕還有公務忙’的模樣,只得躬身退下了。
到了殿外,暖陽猛地撲過來,葉筠卻只覺手腳冰涼。
官家寵愛葉貴妃,愛屋及烏對葉知秋也另眼相待,平日裏提到葉知秋時,也多是長輩慈愛的語氣,但今日,态度卻冷淡了許多,這下,葉知秋怕是徹底失去聖心了。
葉筠神思恍惚時,一腳踏空,直接從臺階上摔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