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攜手 (1)

◎臣傾慕令姜已久,既聘她為婦,自當珍之重之。◎

縱然已經喝過安神湯藥了, 可徐令姜還是睡的不踏實。

夢裏全是葉知秋強迫她的畫面,她被驚醒時,外面日頭已經升得很高了。

“姑娘別怕!已經回來了, 沒事了啊!沒事了啊!”

蘭姨見狀,忙奔過來扶住徐令姜, 連聲安撫着。

聽到蘭姨的聲音後,徐令姜的意識,這才慢慢歸攏起, 她臉色蒼白問:“李公子呢?”

“李公子和老爺上朝去了。”

蘭姨說完, 見徐令姜的臉色變了, 又忙道:“不過姑娘別擔心, 李公子臨走之前, 留了熊武兄弟帶人在院外守着,若是葉知秋那個殺千刀的敢來,定然叫他有來無回!”

最後一句話, 蘭姨是咬牙切齒說出來的。

她怎麽都沒想到, 葉知秋求和不成,竟然會用這種下作手段!

徐令姜沉默兩息後, 轉頭道:“蘭姨, 你去同熊武兄弟說一聲,勞煩他幫我準備一輛馬車。”

蘭姨心下一驚:“姑娘要出門?”

徐令姜嗯了聲:“我要進宮。”

昨夜的事,不可能就這麽算了的。

可葉知秋是朝臣,他們拿他沒辦法, 只有将此事捅至官家面前,她才能得一個公道。

而且以她對李慕載的了解, 只怕他也是這般想的, 所以她不能讓他一個人, 她也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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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姨出去交代了。等她再回來時,便見徐令姜換了身月白對襟褙子。

徐令姜本就身形高挑纖瘦,再經過昨夜那麽一遭,此時更是面如金紙,細腰只盈盈一握。蘭姨強忍住難過,上前道:“我給姑娘上妝。”

“不必,這樣就很好了。”

徐令姜從鏡子上收回目光,取出一方面紗蒙上,帶着蘭姨出了門。

熊武已将馬車準備妥當了。

他的任務是保護徐令姜,聽說徐令姜要出門,當即帶着自己的人,一路将她護送至宮門口。

請安的衆妃嫔剛散,毓芳姑姑便進來道:“娘娘,前面有人來禀,說徐姑娘遞牌子求見。”

無論是前朝還是後宮,皆是無召不得入內。

可先前皇後憐惜徐令姜,便特意給她賜了一塊進宮的牌子,準她無召可入宮。這牌子已賜了數月,但這卻是徐令姜第一次用。

皇後便知徐令姜應當是有事,當即道:“快宣。”

過了約莫半盞茶的功夫,毓芳帶着徐令姜進來。

皇後瞧見徐令姜是蒙着面紗進來的,不由怔了下。

但凡見上位者,遮面乃是不敬的行為,徐令姜今日怎麽……

皇後還沒想完,見徐令姜已向她行完禮了,便溫柔笑道:“毓芳,快将人扶起來。這才半月沒見,本宮瞧你,怎麽好像消瘦了不少?”

毓芳欲去扶徐令姜,但徐令姜卻沒動。

“求皇後娘娘為臣女做主。”

徐令姜說着,眼淚便滾了下來,她躬身長磕而下。

皇後吓了一跳。

徐令姜一貫堅強,這還是第一次在自己面前哭。皇後放下茶盞,親自過來,扶住徐令姜的胳膊:“好孩子,別哭,你先起來,有什麽事,說給本宮聽,本宮為你做主。”

毓芳忙去攙徐令姜。

徐令姜哽咽着站起來,淚珠撲簌簌往下滾,她擡手,慢慢摘下了自己的面紗。

毓芳頓時倒吸了一口涼氣。

徐令姜那張欺霜賽雪的臉,此時一側高高隆起,上面指痕清晰可見,而她脖頸處,也有觸目驚心的掐痕。素來沉穩持重的徐令姜,此時哭的跟人淚人兒一樣。

皇後也驚了一跳,忙問:“誰這麽大膽,竟然敢打你?!”

徐令姜聲音帶着哭腔,将昨夜之事同皇後說了。

皇後素來最是和善不過的人了,聽完徐令姜說的,也忍不住動了怒:“虧他們葉家還自诩簪纓世家,就教出來這樣的兒子出來?!來人,立刻召葉夫人入宮。”

有宮人在外面應諾,正要去時,徐令姜盈盈一拜:“娘娘,此事乃葉知秋一人所為,與葉夫人無關,娘娘若傳葉夫人入宮,只怕葉貴妃那邊也會拿此事做文章。”

皇後也深知這個道理。

可葉知秋是朝臣,她縱然有心想為徐令姜出頭,可也是鞭長莫及啊!

毓芳素來是七竅玲珑心,不過須臾間,她便明白,徐令姜的意思了。

毓芳上前一步,道:“娘娘,徐姑娘來尋您做主,可此事卻與朝臣有關,您也不便插手,依奴婢愚鈍,不如您帶徐姑娘去見官家,交由官家決斷吧。”

皇後想了想,覺得毓芳說的有理,當即便攜了徐令姜去見官家。

徐令姜今日入宮,打的便是這個主意。

她一介女流,若直接去尋官家做主,肯定會落人口舌。所以她便先來尋皇後娘娘,可此事又牽扯到朝臣,皇後娘娘自然是做不了主,便只能将此事告知官家。

時值四月中,日頭卻已毒辣起來了。

大監立在廊下,正用帕子擦汗時,身側的小內侍低聲道:“幹爹,皇後娘娘來了。”

大監擡頭,便遙遙見皇後的儀仗朝這邊過來。

他立刻将帕子揣好,端着笑忙迎過去:“奴才參見皇後娘娘。”

“官家現在可得閑?!”

皇後娘娘從轎辇上下來,看向大監問道。

“剛才葉李徐三位大人求見。”

皇後娘娘聽這話中有深意,便停下問:“這三位大人是誰先來的?”

“回娘娘的話,是葉大人先來的,李大人和徐大人後來的。”

皇後哦了聲,點點頭:“你進去瞧瞧,若他們聊的是政事便罷,若不是,便替本宮通禀一聲。”

大監應了,忙親自入殿內回話了。

皇後正等着時,遙遙見官道上又有轎辇行來。

徐令姜眼臉微垂。

她就知道,葉貴妃定然會來的。

葉貴妃下了轎辇,便扶着宮人的手,快步從臺階上下來,沖皇後行了一禮:“皇後娘娘不是近日身體不适麽?怎麽出來了?!”

葉貴妃話是這麽說,但眼神卻似刀子一般,落在徐令姜身上。

葉筠來找官家之前,便讓人給葉貴妃遞了消息。

是以,葉貴妃才會匆匆而來。

皇後握住徐令姜的手,淡淡道:“本宮的身子不打緊,倒是妹妹,這麽火急火燎的趕過來做什麽?!”

葉貴妃能寵冠六宮,心勁兒也不是蓋的。

她當即便道:“臣妾瞧着今日天氣熱,便讓小廚房做了銀耳蓮子百合粥,給官家送來嘗嘗鮮。”

“妹妹真是有心,這銀耳蓮子百合粥素有清火的功效,官家此時怕是正适合喝這個。”

葉貴妃聽出了皇後話中有話。

她正欲開口時,先前去傳話的大監,回來道:“官家讓娘娘和徐姑娘進去。”

皇後輕輕颔首,攜了徐令姜正欲進去時,又掃了一眼身後的葉貴妃:“妹妹既是來見官家的,便随本宮一道進去吧。”

她們三人進去時,李慕載、葉筠、徐弘禮三人俱在。

葉筠正老淚縱橫哭訴:“官家,臣膝下就只得這一個逆子,可昨夜卻被李大人廢了右手,此後提劍握筆都是不成的了,求官家為臣做主啊!”

葉貴妃聽到這話,甚至連尊卑都忘了,直接躍過皇後娘娘,快步走到葉筠身邊,急聲道:“哥哥,你說知秋他怎麽了?”

“知秋右手的手筋被人挑斷了,大夫說,日後握筆提劍都不成了。”

葉貴妃一聽這話,頓覺如五雷轟頂。

她入宮多年一直無所出,便将葉筠膝下的葉知秋視作半子。葉知秋自幼便聰明,長大後更是文武兼修,明明考中進士,卻又棄筆從戎掙了一身軍功。如今正是該大展身手的時候,竟然被人挑斷了右手手筋。那日後,豈不是就淪為廢人了?!

葉貴妃一個踉跄,跌坐在地上。

皇後表情很平靜,待葉貴妃問完之後,她才上前,沖趙承貞行禮說明來意:“參見官家,令姜進宮來尋臣妾做主,說昨日葉家大公子葉知秋,冒用其妹之名诓騙她過去後,将其打暈帶走,欲對她行不軌之事。因此事涉及朝臣,臣妾不敢擅斷,便将她帶來請官家裁決。”

“滿嘴謊言!!!我們知秋大好男兒,豈會做這種事?”旁人還沒開口,葉貴妃已厲聲反問,“這定是李慕載傷了我們知秋後,為怕官家責罰,與徐令姜編出此等謊話來,妄圖污蔑我們知秋。皇後娘娘,您身為六宮之主,怎可如此偏幫?”

“妹妹不必沖本宮如此,本宮并未目睹此事,所以具體如何,本宮并不知曉,也不存在偏幫一說。只是令姜既來尋本宮做主,本宮做不了,便只得帶她來求官家聖裁了。”

皇後娘娘儀态端方,語氣柔和。

與跪在地上,一味胡攪蠻纏的葉貴妃一比,頓時高低立現。

葉貴妃被皇後這話噎了一下,又扭過身子,正欲沖趙承貞哭訴時,趙承貞已沉下臉色,道:“徐令姜,你來說。”

葉筠身子一顫。

他敢進宮來倒打一耙,就是吃準了,昨日之事,關乎徐令姜的清譽,李慕載等人不敢說出來。

可他怎麽都沒想到,徐令姜竟然能這麽豁出去,還求到了皇後娘娘跟前。

徐令姜上前,将昨日之事悉數又複述了一遍。

末了,她又伸手摘下面紗,露出那張滿是傷痕的臉。

趙承貞瞬間砸了茶盞。

他雖是皇帝,可骨子裏卻是個極為溫雅仁愛之人,平素體恤愛民,更是嚴令禁止打罵宮人,如今瞧見徐令姜傷痕累累的模樣,焉有不生氣的!

葉筠兄妹倆,看見徐令姜臉上的傷時,也吃了一驚。

葉貴妃脫口而出便道:“不可能!知秋素來溫潤和善,連下人都不曾打罵過,又怎會打你?莫不是你自己故意将自己弄傷誣陷他的?!”

“臣女剛才所言,句句屬實。若貴妃娘娘不信,大可傳葉知秋來禦前,臣女願與他對峙。”

“你——!”

趙承貞打斷葉貴妃的話,臉色冷了幾分:“來人,傳葉知秋即刻入宮。”

“官家!”宮人還未去,葉筠已跪下,匍匐在地,“犬子失血過多,如今還未醒來。”

趙承貞目光落在葉筠身上,眼上覆了一層冷色:“那依愛卿的意思,可是要朕等葉知秋醒來,再來斷這樁案子?!”

“官家萬金之軀,且又日理萬機,臣豈敢讓官家等。”

趙承貞摩擦着手上的玉扳指:“那依葉愛卿的意思?”

葉筠為官數十載,只需趙承貞說話的口吻,和一個動作,他便能洞察聖心。

如今見趙承貞已信了徐令姜所說,兼之此事,就算葉知秋醒來,也無可辯駁,倒不如以退為進。

打定主意後,葉筠頓時換了副面容:“令姜嫁入我們府中四載,她持家有道,待人寬宥,臣自是知曉她的為人,她既這麽說,想來是沒有撒謊的。子不教父之過,如今知秋昏迷不醒,老臣願意代她向令姜賠不是。”

說着,他顫巍巍轉身,向徐令姜行了一禮。

徐令姜朝後退了兩步。

葉筠素來有己無人,她不信他會這麽快就将所有罪責攬過去。

果不其然,行過一禮過後,葉筠又開口,這次一開口,聲音裏全是凄慘。

“知秋喝醉犯混做了此等錯事,确實該打。可是令姜,你們好歹夫妻四載啊,你要打要罵他,我都絕無二話。可你們何至于這般殘忍,挑斷他右手的手筋,就此斷送他的仕途啊!你們這不是要我的命嗎?!”

葉筠聲嘶力竭說着,一張面皮上淚痕斑駁。

“就是!知秋他只是喝醉犯渾而已,你們竟然挑斷他的手筋,就此斷了他的仕途,你們好狠的心啊!”葉貴妃說着,又扭過身子,撲在趙承貞的桌岸前,哭訴道,“官家,知秋也是您看着長大的呀!您可要為他做主啊!”

皇後見葉貴妃這般,眉宇裏閃過一絲不喜,可官家既沒訓斥,她也不好說什麽。

徐令姜氣的發抖。

明明是他葉知秋有錯在先,可現在葉筠上下嘴皮子一碰,錯的人反倒成他們了?!

而且昨日,葉知秋身上壓根就沒有酒味,他們紅口白牙,竟然想将黑的說成白的。

徐令姜正要開口說話時,有人先一步開口:“那照葉大人所說,昨日葉公子所為,皆是醉酒糊塗所致?”

是一直沒說話的李慕載。

葉筠擦了擦眼淚:“正是。”

殿中突然傳出一道極輕極快的嗤笑,李慕載道:“那敢問葉大人,葉公子昨日是在何處喝的酒?是什麽時辰喝的?”

“這……犬子如今昏迷未醒,我如何得知。”

李慕載反問:“既然葉公子尚未醒來,那葉大人是如何得知,昨日葉公子行事是在醉酒後?”

葉筠愣了下,立刻道:“酒味,知秋被救回來時,身上有很濃的酒味。”

“你撒謊!”徐令姜忍不下去了,她與李慕載并肩而立,“昨日葉知秋并沒有喝酒,他做所有事時,皆是清醒的。”

“撒謊的是你!你這個毒婦,我們葉家哪裏對不住你了,你竟然夥同旁人這般害他,你……”

“夠了!”趙承貞厲喝,“擇辭而說,不道惡語,時然後言,不犬于人。皇後素日裏常同你們說這些話,你都沒記住嗎?!”

葉貴妃一貫得寵,這還是趙承貞第一次這般疾言厲色罵她,尤其還當着這麽多人的面,葉貴妃頓覺臉上燒的厲害。

可見趙承貞是真的動怒了,她也不敢再辯駁,只扯着帕子,将頭埋了下去。

殿外驕陽烈烈,殿內的空氣似膠住了一般。

皇後想了想,柔聲道:“官家,臣妾有一言,不知當不當說。”

“皇後但說無妨。”

“關于葉公子是否醉酒這一點,若是官家當真要查,定然是能查出來的。”

葉筠和葉貴妃齊齊身子一僵。

卻聽皇後又道:“只是一旦查了,那這事定然就瞞不住了,可若此事傳出去,怕是會讓令姜清譽受損。”

最後兩句話,皇後是對李慕載說的。

她聽說,是李慕載主動來求官家賜婚的。

他若主動來求,想必是心裏有徐令姜的,自然是不願此事鬧大,令徐令姜受難堪吧。

果不其然,皇後這話說了之後,李慕載便沒再說話了。

而葉筠本就做賊心虛,他所謂的葉知秋醉酒後所為,本就是謊話,他自然不敢當真讓查下去,便也沒說話了。

趙承貞撐頭問:“那依皇後的意思,該如何辦?”

皇後端莊笑笑:“依臣妾愚見,此事最先錯的乃是葉知秋。他一個堂堂正正的男兒,豈能因求和不成,便用這種下作手段來傷人。而李大人救妻心切,一時失手重傷了葉公子,雖情有可原,但……”

“一時失手重傷,還情有可原?!”葉貴妃聽不下去了,張嘴就反駁反駁,“皇後娘娘說的倒是輕巧,感情被挑斷手筋,不能入仕的不是你侄兒!”

這話一出口,向來端莊柔和的皇後娘娘,臉色頓時發白。

葉貴妃這才反應,自己這話犯了忌諱,正要開口找補時,就見皇後娘娘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眼裏浸了冰:“貴妃此言差矣,本宮倒是想讓本宮的侄兒入仕,可本宮的侄兒沒福,早早便死在戎狄人手裏了!”

昔年皇後的兄長蘇将軍奉命鎮守邊關,其妻攜幼子前去探望時,因軍中出了奸細。導致蘇将軍的兒子被戎狄人所虜。

後來,戎狄人用幼子用來威脅蘇将軍無果後,便将其子綁在馬上,活生生将其拖死,并将屍身抛擲于亂軍中,任由馬蹄踐踏。

可憐那孩子死時,不過只有六歲。

這是皇後一輩子的疼,亦是這些年,趙承貞一直對皇後另眼相待的原因之一。

葉貴妃這番話,戳到了皇後的痛腳,亦也戳到了趙承貞的痛腳。

“言行無狀!不敬中宮!尖酸刻薄!如何堪配貴妃之位!”趙承貞猛地站起來,素來溫潤和煦的臉上,此時皆是怒色,“傳朕旨意,即日起,将貴妃葉氏降為葉嫔,并着教習姑姑前去重新教她規矩!”

這話一出,葉貴妃頓時吓傻了。

她仰頭,看着找承貞那張滿是冷意的臉,頓時心生懼意,連連磕頭:“官家開恩啊!臣妾知錯了!臣妾知錯了!”

只有新入宮的秀女才會讓教習姑姑去教規矩,她已入宮十來載,現在若讓教習姑姑去教她的規矩,只怕會頃刻間淪為阖宮上下的笑柄。

“官家,臣妾知錯了,臣妾真的知錯了!您就饒了臣妾這一回吧!皇後娘娘,臣妾求求您,您替臣妾說句話吧!”

葉貴妃再無之前的嚣張之态,将頭重重磕在地磚上,一聲接一聲的響。

“你扪心自問!朕饒過你多少次了,皇後又饒過你多少次了?!你仗着朕的寵愛,屢屢在禮制上逾越鑽空子一事,你當真以為朕不知道嗎?!況你素來與魯王妃不睦,可自朝中奏請讓朕在宗室子中過繼一子後,你便放下身段,頻頻主動親近魯王妃,你打的是何主意,你以為朕也不知麽?!來人,将葉嫔帶下去!什麽時候規矩學好了,什麽時候再出來見人!”

趙承貞話落,立刻有內侍進來,将葉貴妃往外拖。

“官家!臣妾錯了!臣妾真的錯了!皇後娘娘,您素來心善,您為臣妾說幾句話啊!”

葉貴妃的聲音漸漸遠去了,趙承貞轉身,沖皇後伸手,“靜容,來朕這裏。”

皇後上前,将手擱在趙承貞的掌心裏,就聽趙承貞道:“是朕讓你受委屈了。”

皇後搖搖頭,面上依舊挂着柔和的笑。

他們兩人并肩而立,宛若一對璧人。

徐令姜卻看的心下五味雜全,而一旁的葉筠,卻是吓得兩股戰戰。

趙承貞身居高位,行事須得隐忍,想恣意而為是絕無可能的事。而後宮女眷們溫婉娴淑,動靜有度的,一抓一大把。葉筠便另辟蹊徑,讓葉貴妃天真嬌媚,任性不守規矩些。

是以見慣了循規蹈矩的,遇到了葉貴妃這種任性大膽的,趙承貞便對她另眼相待,而葉家也因一人得道跟着雞犬升天。

原本葉貴妃嬌縱些任性些,趙承貞都會包容她,可她千不該萬不該,手伸得太長,竟然同魯王府私下結交,這便是犯了趙承貞的忌諱。

而且因為過繼一事,前朝後宮,表面上看着一派平靜,可結黨營私,拉幫結派之舉早已是蔚然成風。今日這事,表面上看是葉貴妃得罪了皇後,可實則卻是趙承貞想殺雞儆猴罷了。

“好了,繼續說回知秋這事吧。”

趙承貞仿若剛才的事只是一個小插曲,神色平靜,拉着皇後落座了。

李慕載見徐令姜臉上略有倦怠,便也沒再兜圈子,索性直接開門見山道:“官家,臣有一事不明。葉公子早不挾持令姜,晚不挾持令姜,何以偏偏昨日,官家前腳為臣與令姜賜婚,後腳他便‘醉酒’将令姜挾持走?!葉公子可是不将官家的聖旨放在眼裏?”

葉筠臉唰的一下白了。

藐視官家這可是大罪,他連連辯解:“小兒絕無此意啊!小兒昨日做下此等錯事時,官家賜婚的聖旨尚且還未下,求官家明鑒啊!”

皇後聞言,看向徐令姜:“昨日葉公子是什麽時辰挾持你的?”

“酉時初。”

葉筠一口氣頓時卡在嗓子眼兒。

趙承貞昨日賜婚的聖旨,是申時三刻到徐家的。徐令姜現在說葉知秋是酉時初劫持她的,那便明擺着說,葉知秋是知道賜婚聖旨後,才去劫持她的。

“不可能!若知秋知曉官家下了賜婚聖旨,借他一個膽子,他也不敢這麽做啊!官家,他們如今就是打量着,我們知秋還未醒來,這才這般污蔑他。求官家明鑒啊!”

葉筠跪在地上,聲淚俱下哭着。

“官家,徐家的下人可以作證,葉公子知曉我與令姜被賜婚的事。”

一聽李慕載說這話,徐弘禮已經開始在心裏默念隐身咒了,雖然官家已為李慕載和徐令姜下旨賜婚了,但葉筠掌管官員考核,他還是不想同他為敵,便一直站在角落裏,拼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卻不想,還是被李慕載揪了出來。

趙承貞問:“徐愛卿,可有此事?”

“啊,這這這……”今晨從弄梅巷走時,李慕載便将昨日,方氏派人去葉家通知葉知秋,以及葉筠着人去徐家打聽一事全同他說了。現在徐弘禮就算是想偏幫葉筠,也是不能夠了,他只得道,“是,昨日宣旨的大人走了之後,确實有葉家的家仆,來我們府裏打聽賜婚一事。”

“那是我遣人去打聽的,與知秋沒幹系。”

葉筠當即便道,可說完之後,他才發現,這話有多麽的沒有說服力。他與葉知秋是父子,他既知道了,葉知秋焉會不知道?!

徐令姜也不願再與之糾纏下去,她膝蓋一彎,跪下去,聲音清朗:“官家,皇後娘娘,臣女自問,嫁入葉家四載,上孝順公婆,下勤儉持家,雖不說做的十分好,但臣也盡心盡力了。我與葉知秋聚少離多,他回京不過半月,便拿着和離書前來,同我說,他喜歡的人不願為妾,且那女子已有了他的骨肉,要同我和離。臣女不願做那強求之人,便成全了他。可臣女歸家不過三日,便聽外面謠言滿天飛,說是臣女不賢善妒無子,才導致葉知秋要與我和離的。”

“臣女有心反駁,可奈何人微言輕,壓根無人相信。後來還是葉知秋想娶那女子過門時,真相才被衆人知曉,臣女也終于得以洗刷污名了。經此一事後,臣女只想安靜度日,可奈何葉知秋屢屢上門騷擾,攪的臣女不得安寧。”

“所有人都勸臣女,說他既誠心悔改,便要臣女給他一個回頭的機會。可臣女不敢,臣女怕了。葉知秋能為旁人與臣女和離第一次,便能有第二次,第三次。更何況,和離後,他為了怕旁人指責他私德虧損,還要将過錯皆推到我一個弱女身上。這次臣女僥幸洗刷了污名,那下次呢?下下次呢?若葉知秋再做的天衣無縫些,臣女是不是就得一輩子背着污名過活?!”

說到這裏,徐令姜哽咽了一下,繼續道:“和離後,臣女自覺有辱家門,便搬去亡母故居而居。幸得與臣女比鄰而居的李大人多番幫扶,才讓臣女度過那段艱難的時日。如今李大人不嫌棄臣女是二嫁之身,誠心求娶臣女,臣女焉有不應之理。可臣女怎麽都沒想到,葉公子他求和不成,在得知官家為臣女和李大人賜婚後,竟會用這般下作的手段逼迫臣女。雖是他葉知秋不對,可此事若傳出去了,臣女也無顏見人,原本臣女是打算含淚将此事咽下去的。可誰曾想,他們葉家竟惡人先告狀,還要倒打一耙,他們簡直欺人太甚!”

“明明是他葉知秋求和不成,便想用下作手段淩辱臣女,李大人為救臣女時,失手傷了葉知秋。可他們葉家卻仗着深受皇恩,不但不思己過,竟這般颠倒黑白,妄圖污蔑李大人,他們這般嚣張,無非是打量着李公子投鼠忌器,怕此事傳出去有損臣女的清譽。可事到如今,臣女被葉家累的還有清譽可言麽?那怕此事傳出去,臣女會被人指指點點,臣女也只求求官家和皇後娘娘,為臣女讨個公道!”

說完,徐令姜行了個大禮。

徐令姜聲音清朗緩慢,說話條理清楚,再配上她那張傷痕斑駁的臉,以及臉上的兩行清淚,任誰聽了其中原委,再瞧見徐令姜如今這般模樣,能不火冒三丈呢!

皇後看神色頗有些動容,轉頭看向官家。

官家此時也是怒不可遏,他一貫欣賞徐令姜的畫,如今瞧着好好一個姑娘家,竟被葉知秋欺辱成這樣,焉能不動怒!

可官家還沒來得及說話,李慕載也一撩袍擺,在徐令姜身側跪下。

他面容肅冷,眉眼冷冽:“臣傾慕令姜已久,既聘她為婦,自當珍之重之。如今她雖未過門,但在臣心中,她已是臣的妻子了。臣自當愛她,護她,敬她,絕不允許任何人辱她。”

李慕載說完,一向挺直的腰背,終是彎了下去,同徐令姜一樣,向高座上的人行了個大禮。

葉筠看着他們倆婦唱夫随的模樣,不由怒火中燒,正要說話時,趙承貞卻道:“行了!”

葉筠:“官家?!”

官家沒看葉筠,而是繼續道:“葉知秋,罔顧聖命,意圖強辱同僚之妻,此舉實乃不仁不義且有違人倫!朕念在昔日,他抵抗戎狄有功,且又沒鑄成大錯的份上,着他在府上先行休養,至于兵部侍郎一職,他如今這樣怕是勝任不了了,讓朕再想想,回頭将他安排去別處吧。”

葉筠心裏的那根弦瞬間斷了。

如今葉知秋右手已廢,無論是握劍提筆都不能了,去別處他還能去哪兒啊!

“至于你,”趙承貞又看向李慕載,“雖說你傷了葉知秋,乃是事出有因。但他文武兼修,乃是朝中棟梁,此番被你傷過後,便不能再為國效力了,你因私怨,而毀了一個朝中棟梁。朕罰你杖三十,罰俸半年,你可有怨言?!”

葉筠猛地擡頭,滿目驚愕。

是!此事是葉知秋有錯在先不假,可李慕載廢了他一只手,此後他便與廢人無異了,官家怎麽能就這麽輕飄飄就放過李慕載了?!

徐令姜想為李慕載求情,可她剛有動作,便被李慕載一把拉住。

李慕載恭聲道:“臣謝官家寬宥。”

眼看着事情就這麽定下了,葉筠氣不過,跪下嚎啕大哭:“官家,李慕載廢了犬子一只手,怎能杖三十,罰俸半年,便就将此事揭過去呢?”

如果說之前葉筠是假哭,那現在他就是真哭了。

可他真哭假哭,在趙承貞心裏都沒多大區別,他只問:“那依葉愛卿的意思,朕該如何做?!”

話是這麽說,但葉筠瞧見,趙承貞眼底隐隐透着不耐煩。

再溫順的帝王,也不喜歡自己的臣子,一而再再而三的挑戰自己的權威。

葉筠向來擅長察言觀色,若在平日裏,他此時定然就退了,可今日他卻咽不下這口惡氣:便強硬了一回,“臣只是為我兒不平啊!官家,臣就這一個兒子啊!如今被廢了手,日後可就成廢人了!官家……”

“為他不平!”趙承貞冷聲呵斥,“朕聽說,民間有句俗話叫,慈母多敗兒,朕想來此話也适用于父親。若非你一味縱着知秋,只讓他瞧見別人的不好,而瞧不見自己的,他何至于走到今天這種地步!事到如今了,你非但不思自己教子無方,竟還一味去追究旁人的過錯!當真是執迷不悟!!!”

趙承貞冷言冷語劈頭蓋臉砸下來,砸的葉筠整個人搖搖欲墜。

趙承貞是個仁君,平素說話時,總是十分溫潤祥和,但今日,他卻是将她們葉家三人悉數訓了個遍!

葉筠猶如被人兜頭澆了一盆冰水,涼意從心裏泛了上來。

他看着坐在高座上,眉眼俱冷的趙承貞,嗫嚅着想辯解,可想到剛才,趙承貞三言兩語,便将一向得寵的葉貴妃,貶為葉嫔,他頓時不敢再說了,只恭順賠罪:“是臣教子無方,請官家恕罪。”

從殿中出來之後,李慕載和徐令姜走在前面,徐弘禮走在身後。

徐弘禮瞧着葉筠失魂落魄的模樣,本想上前安撫幾句,可他剛走近,葉筠擡頭,惡狠狠的眼神,瞬間将徐弘禮釘在原地。

一見這眼神,徐弘禮便知道,葉筠這是連他也恨上了。

徐弘禮心裏十分委屈,可他也知道,現在無論他怎麽說,葉筠都不會聽了,既然這頭得罪了,那他便只能抓緊自己的東床快婿了。

如今儲位未定,幾位王爺暗中早就蠢蠢欲動了,私下早就在拉攏華京掌權的武官了。

而官家雖然外表看着仁和,實則心裏卻早就有所戒備了,不然之前,也不可能突然撤了将侍衛親軍司都指揮使曹參,改命為永昌軍節度使,如今又提拔毫無根基的李慕載了。

瞧剛才官家那維護李慕載的架勢,顯然是打算将他親信培養的。

徐弘禮上前去同李慕載攀交情。

原本他以為,李慕載在他這個岳父面前,最起碼該有幾分恭敬的,可誰曾想,李慕載半分都沒有,只面色冷淡同徐令姜朝外走。

徐弘禮在他面前沒擺成岳丈的款兒,便又将矛頭對準了徐令姜:“如今官家既已為你們倆賜婚了,你們再那麽住就不合适了,你今日便随我搬回府裏去住,開始準備婚嫁事宜。”

“不必,我在那裏已經住習慣了。”

徐令姜毫不留情拒絕了徐弘禮,徐弘禮氣急,還想再說些什麽時,在宮外等候的熊武看見他們出來,當即跑過來:“頭兒,嫂子,怎麽樣?”

徐令姜聽到嫂子這個稱呼,微微愣了下。

李慕載道:“沒事了。”

熊武知曉李慕載的性子,如今聽他說沒事了,那便應該是真沒事了,而且這個地方也不方便說話,當即便讓他們上了馬車。

徐弘禮見狀,也要跟上去時,卻被熊武攔住:“哎,徐老爺,我們不順路,您還是等人來接您吧。”

熊武說完,徑自趕着馬車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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