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對弈
◎後日你不要入宮。◎
芸娘過去時, 葉母半坐着靠在床頭,頭上勒了一條松綠色鑲嵌寶石的抹額,臉色蠟黃, 正捧着藥碗在喝藥。
芸娘上前,恭敬行禮:“妾身見過夫人。”
葉母的目光, 落在芸娘的肚子上。
她如今已有三個月的身孕,因為太瘦,兼之衣着寬松的緣故, 如今瞧着, 完全不像是已有身孕的模樣了, 可偏生大夫診過, 這個女人确實已有身孕了。
芸娘已做好, 葉母刁難的準備了。
卻不想,葉母盯着她的肚子看了一會兒,道:“坐吧。”
小丫鬟忙搬了個凳子, 放在葉母床前。
芸娘受寵若驚坐下, 葉母喝過藥,在婆子的服侍下漱過口, 這才用帕子壓了壓唇角, 說起正事來:“你如今既有了知秋的骨肉,也不能這樣一直沒名沒分的,這樣,我做主将你擡做姨娘, 如何?”
芸娘攥着帕子的手,猛地收緊。
在涼州時, 芸娘有個好姐妹。那個好姐妹後來嫁給了富商做妾, 成日被富商的夫人磋磨羞辱, 最終凄慘而亡。那時,芸娘便下定決心:她這輩子,寧為貧家妻,不做富家妾的。
可偏生,她遇見了葉知秋。
見芸娘不說話,葉母身邊的婆子冷笑一聲:“芸娘子,都到現在了,你不會還做着想當我們公子正室夫人的夢呢吧!”
芸娘抿着唇角不說話。
茯苓聽不下去了,她張嘴反駁:“我們小姐原本也沒想高攀的,是公子說,要娶我們姑娘做妻的。”
“呸!沒教養的東西!我同你家主子說話,哪裏有你插嘴的份兒!”那婆子照着茯苓的臉就啐了一口,插着腰罵道,“爺們在床上起興兒時說的話,也好意思拿出來說!為了攀高枝,竟然連臉都不要了!”
這話指桑罵槐的意味已經很明顯了。
芸娘氣的身子發顫,茯苓有心想為她出頭,卻被芸娘死死拽住袖子。
“芸娘子,老婆子說句實話,你別不愛聽。要不是你有了我們公子的骨肉,像你這樣的身份,別說是給我們公子做妾了,就算是進府當丫鬟,我們府裏都是瞧不上的。我勸你趁早別做那春秋大夢了!”
芸娘臉色發白,整個人搖搖欲墜。
葉母非但沒有半分憐憫,反而臉上皆是毫不掩飾的厭惡:“知秋不在這裏,你裝出這副可憐樣子給誰看?!看在你有了知秋骨肉的份上,我做主擡你做姨娘。若你還不識擡舉,那你就這麽沒名沒分在府裏待着吧,但要想讓知秋娶你做正妻,我勸你別做那春秋大夢,我今天就把話撂這兒了,只要我活着,知秋的正妻就絕對不可能是你!是要在府裏當妾,還是就這麽沒名沒分待着,你自己選一個!”
芸娘怎麽都沒想到。
葉母今天找她來,竟然是因為這事。
縱然芸娘不願為妾,可她也知道,葉家如今這樣,葉家人絕對不可能,讓葉知秋再娶她這樣一個,對葉知秋仕途毫無幫助的人做正妻。若她不答應做妾,那她的孩子出生以後該怎麽辦啊!
事到如今,芸娘知道,她已別無選擇了。
芸娘站起來,膝蓋一彎,慢慢跪下去:“妾身聽夫人的。”
這便是願意進府為妾的意思。
葉母冷哼一聲:“算你識趣!你如今既是姨娘了,便不能再在知秋院裏住了,我讓人把融雪苑收拾好,你搬到那邊去住。”
芸娘乖巧應了。
事情說完之後,葉母也懶得再見芸娘,便将她打發走了。
芸娘攜茯苓剛一走遠,葉母就轉頭沖心腹抱怨:“要我說,一碗紅花灌下去不就得了,你非要整這麽麻煩!”
“紅花灌下去确實容易,可若您這麽做了,大公子可就與您離心了。”
“與我離心?!他忘了是誰把他養這麽大的了嗎?!”葉母滿臉氣憤坐起來,“再說了,我這麽做,不都是為了他好?先前因着徐令姜那事,他的名聲本就不大好,如今這外室又有了身孕,這誰家姑娘願意嫁給他啊!”
“理是這個理,但那畢竟是大公子的骨肉,您若這麽做了,大公子就算嘴上不說,心裏自然也會對您有所怨言的。而且若傳出去了,對夫人您的名聲也有損啊!倒不如,做的隐蔽些,到時候再将責任全推到她身上,您就可獨善其身了呀!”
如今葉逢春已與她離心了,葉母不想葉知秋也這樣,聽到心腹這麽說,這才收起憤恨之色,道:“那就按照你說的辦,你做的隐蔽些,別讓知秋察覺了。”
心腹道:“夫人放心,奴婢省得。”
芸娘對葉母的算計一無所知。
回了葉知秋的院子之後,早有侍女将她的東西收拾好了,芸娘只得攜了茯苓,跟着侍女往新住處去。
茯苓扶着芸娘,低聲為她鳴不平:“小姐,明明是葉公子親口承諾的,說待回華京之後,便同發妻和離,迎娶您過門的。這是他的承諾,如今他翻臉不認賬也就算了,葉夫人竟然還這麽說您,他們葉家簡直是欺人太甚了!”
芸娘心裏也是怨憎的。
可事到如今,她已經沒有別的選擇了。芸娘用力提了提嘴角,擡手摸了摸尚且平坦的小腹,故作輕快道:“沒事的,妻也好,妾也好,都只是一個身份而已,只要孩子和郎君在我身邊就夠了。”
茯苓還想再說,但看到芸娘強撐的笑意,最終還是閉嘴了。
葉知秋一直到晚上才回來,回來之後,發現芸娘的東西都沒了之後,他問過下人才知道,芸娘如今已經住到了融雪苑去了。
葉知秋便又去融雪苑找芸娘。
茯苓一見到葉知秋來,便想向葉知秋說,今日芸娘受的委屈,芸娘卻先一步道:“郎君在外面累一天了,茯苓,你快去把我配的涼茶端來,給郎君潤潤嗓子。”
茯苓只得去了。
葉知秋問:“好好的,你怎麽住這兒來了?”
芸娘一面為葉知秋脫衣裳,一面說了今日,葉母做主将她擡妾一事。
雖然全程芸娘都垂着腦袋,但葉知秋聽見了她聲音裏的哭腔,他一把握住芸娘的手,唇角嚅動着,想解釋什麽,但最終只神色愧疚說了句:“芸娘,是我對不住你。”
葉知秋這話一出,芸娘強忍的眼淚,瞬間就流下來了。
她一下子撲進葉知秋的懷裏,便嗚咽哭了起來。葉知秋抱着她,只一遍遍說着對不起。
他曾答應過芸娘,要娶她做正妻的,可現在卻食言了。
如今趙暝當了太子,他們與趙暝并無交情,且因葉逢春嫁入康王一事,恐怕早就被打成康王黨了,在現在這個時刻,葉筠更不可能會同意,他娶芸娘為妻了。
“我知道郎君的為難,我不怪郎君的,只是郎君,”芸娘從葉知秋懷中擡頭,淚眼婆娑看着他,“日後你若有新夫人了,你還會對我好嗎?會對孩子好嗎?”
事到如今,芸娘已認清現實了。名分她可以退一步,但要葉知秋值得她退才行。
“芸娘,你知道的,在我心裏,你永遠都是最重要的那個。”說着,葉知秋想要過來抱芸娘,卻被芸娘躲開。
芸娘坐到床沿上,又問:“那若新夫人容不下我們母子呢?”
葉知秋走過去,挨着芸娘坐下,将她摟進懷中,揉搓着,沙啞許諾:“不會的,我不會讓任何人欺負你們母子。”
說着,便攬着芸娘往床上倒去。
即便得了葉知秋這個許諾,芸娘心裏還是不踏實。
她攥住那只在自己身上游走的手,猛地睜開眼睛,看着葉知秋,道:“郎君,我本不願為妾,但為了你,我願意退一步。可孩子是我的底線,我絕對不會允許任何人傷害他。若日後新夫人容不下我們,求郎君應允,讓我帶着孩子回涼州吧,我可以挖藥草養活他,我……”
“不許胡說。”葉知秋輕斥一聲,堵住了芸娘後面的話。
芸娘仰面而躺,有滾滾淚珠,順着眼角滑下來,最終悄無聲息跌進枕頭裏。
茯苓端了涼茶回來,剛走到門口時,聽見屋內的動靜,頓時臉色一紅,忙識趣退下了。
屋內紅帳春深處,傳來葉知秋粗嘎的喘氣聲。
屋內的紅燭燃了大半後,芸娘才掀開被子,慢慢攀上來,乖巧躺在葉知秋身側。
“芸娘。”葉知秋的聲音還帶着喘息聲,一把将芸娘摟進懷中,親吻着她的後背,氣息不勻道,“芸娘,你別怕,這種日子很快就到頭了。我最近在幹一件大事,等那件大事幹成了,我們就能揚眉吐氣了,而且我也會被重新中用的。到那時候,我會給你和孩子更好的生活。”
芸娘轉過身,臉色緋紅,唇色豔麗,她輕輕搖頭,沙啞道:“郎君,我什麽都不求,我只求你和孩子都好好的就成。”
葉知秋聽到這話,哂然一笑。
他覺得芸娘就是個目光短淺的婦人,便也不沒再同她多說,只目光意有所指落在芸娘嫣紅的唇上。
芸娘明白了葉知秋的意思,擡手将頭發攏好,慢慢俯身下去。
***
徐令姜想象中,會有很多人參加。可她把消息都放出去兩天了,但府中報名的人,卻是寥寥無幾,除了忍冬和春芽之外,還有兩個婆子也報名了。
忍冬踴躍參加,是徐令姜意料之中的事,但春芽和兩個婆子會參加,就讓徐令姜覺得有些離譜。
徐令姜把人叫過來之後,挨個兒問了一遍。
春芽的理由簡單粗暴:“蘭姨說了,這是夫人想做的事,春芽是夫人賣來的,所以就要支持夫人。”
而另外兩個婆子,起先說的冠冕堂皇的,說是想學個一技之長,但最後在徐令姜的逼問下,才吐了實話,“奴婢們她覺得,若無人報名,夫人面子上不好看,所以來湊個數。”
徐令姜:“……”
李慕載下值回來,就見徐令姜抱膝坐在廊下,整個人像霜打的茄子一樣,蔫蔫兒的,蘭姨還在一旁道:“哎呦,夫人,沒人願意報名,咱們不弄了不就好了,您也不至于這般茶不思飯不想的,哎,公子回來了啊!”
徐令姜聽到這話,見李慕載從院外進來,這才站起來,有氣無力問:“你回來了啊,是先沐浴還是先用飯?”
李慕載瞥了徐令姜一眼:“先沐浴吧。”
待李慕載去沐浴的間隙,蘭姨一面吩咐侍女擺飯,一面又勸徐令姜:“夫人,您如今都成家,別成日想那些沒用的東西,您還是把精力都放在……”
蘭姨話說到一半,見徐令姜看過來,便立刻舉手投降:“好好好,我不說了,不說了。”
沒一會兒,李慕載便沐浴出來了。
他穿了件月白寬袖中衣,頭發微濕披在肩上,見徐令姜一臉心不在焉的模樣,他突然道:“想知道為什麽沒有人願意報名麽?”
徐令姜猛地擡頭,眼睛亮晶晶看着李慕載。
李慕載慢條斯理道:“先陪我吃飯,吃完飯我就告訴你。”
徐令姜得了這話,立刻便動筷了。
蘭姨瞧見這一幕,立刻笑開了,看來還是姑爺有法子。
因秉持着食不言的規矩,兩人安靜用過飯,待漱口淨手完了之後,徐令姜立刻扭頭去看李慕載:“為什麽沒有人願意報名?”
“因為你本末倒置了。”
徐令姜一愣:“什麽意思?”
李慕載提醒:“你做這件事的初衷是什麽?”
“是想把像忍冬那樣,拉深陷在泥潭裏的人一把。”徐令姜答完之後,這才醒悟,自己的問題出在哪兒了。
她這個計劃,對像忍冬那樣處在底層的姑娘來說,是雪中送炭,但對于她們府裏,吃穿不愁的侍女婆子來說,便是錦上添花。
她們安于現狀,不願意參加,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一念至此,徐令姜立刻站起來,當即便想讓人去叫忍冬來。李慕載卻先一步道:“你打算将那些人放在弄梅巷的宅子裏?”
徐令姜愣了一下。
她沒想到,李慕載會突然問這件事,但還是點點頭。
李慕載在窗邊的棋盤旁落座,目光黑黢黢看着徐令姜:“我們對弈一局,若你能贏,我的宅子也給你用。”
徐令姜本就想着,找個時間,同李慕載說這事,如今李慕載既主動開口了,她焉有不應之理。
兩人在棋盤邊落座,李慕載擡手,示意徐令姜先。
徐令姜也沒推辭,指尖撚了枚白子,在棋盤上落下。
蘭姨端了湃過的瓜果,本欲要送進來的。但走到門口,見徐令姜和李慕載在對弈,便又悄無聲息退了下去。
徐令姜在棋藝一道上,并不擅長,可她沒想到,同李慕載對弈起來,她卻沒有輸得很慘,反倒還堅持了小半個時辰,才光榮敗了。
到最後,徐令姜都忍不住揶揄問:“李慕載,別人學下棋,學的是怎麽樣最快贏對方,你學下棋,學的是怎麽讓別人贏的不動聲色麽?!”
這本是一句打趣的話,卻不想,李慕載竟然輕輕颔首了。
徐令姜驚了:“哪有這樣教人下棋的?誰教你的?”
“我父親。”
徐令姜:“……”
她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
過了好一會兒,徐令姜才艱澀評價:“那他應當是個溫和寬厚的人。”
李慕載輕輕嗯了聲,但話裏卻帶了淡淡的嘲諷:“他确實十分溫和寬厚,待父母至敬,待兄弟至純,可最後卻被所有人背叛,落了個妻死子散自己被誅的下場。”
這是李慕載第一次,同徐令姜說起,他家中的事。
雖然只短短幾句,但徐令姜卻從中聽出了腥風血雨的意味來,她想說些什麽,可因不知道其中詳情,一時又不知道該說什麽。
不過好在,李慕載很快便轉了話題:“後日便是太子冊封大典,你不要入宮。”
徐令姜猛地扭頭,看向李慕載。
還沒等她問時,院外傳來腳步聲,緊接着,管家的聲音在外面響起:“公子,老奴有事要禀。”
李慕載應了聲,起身沖徐令姜說了聲:“我今夜睡外書房”後,便朝門外走去。
徐令姜也跟着站起來,目送着李慕載和管家一同走遠,眼裏帶了幾分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