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故國童謠

小豆子見她起床,忙進屋伺候她洗漱梳妝,又為她準備了一身新衣。花閑愁滿臉疑惑,小豆子這才說,是長公主盈月聽說沈相府中新栽了不少北疆運來的雷音菊,便喚來了一衆世家貴女,約好今日午後在沈相府中開個賞花雅集。

盈月政務繁多,哪有功夫開什麽雅集?

花閑愁想,八成是來為難沈攸寧的。這場好戲她怎能錯過呢?

至于她的臉……

之前她一直帶着面紗,只要她坐在角落,不引起別人的注意,應當沒人認得出來。

她眉眼一彎,穿衣打扮起來,嘴裏不由自主的哼着小調。

小豆子看傻了眼,“表小姐今日怎的如此高興?”

“不是高興,是幸,災,樂,禍。”

她準備好一切,先用了午膳,之後便随小豆子出門向花園走去。

花園中已經擺好了長桌茶點。陸續有身着華衣的女子進入,他們大多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處談笑風生,偶爾翹首張望,似乎是盼着誰來。

園子裏栽滿了雷音菊,姹紫嫣紅,絢麗多彩。北疆氣候幹燥,盛産雷音菊。而衛國地處北疆,此花被奉為衛國國花。就連雷音二字,也是由衛語的花名衍生而來。

每谷雨前後,是雷音菊盛開的時節。小時候,她曾同三哥哥在後花園栽了很多雷音菊。那時候她只有六歲,她鏟土鏟到渾身泥巴,結果三哥哥因為她被管事打了一頓。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這世上原來還有地位尊卑。她生來便是貴族,而他,生來只是個醜陋的花匠。

她第一次見到他是在花圃裏,她的哥哥們将他栽的花踩了個稀巴爛。她跑過去将他扶起來,把自己的香囊打開,拿出了很多雷音菊的種子。于是,他們一起将種子種在了花圃。

他告訴她,他排行第三,沒有名字。來到這裏之後,所有人都叫他阿醜,他爹娘逃荒死在了路上,而他被花家的商隊所救,做了王府的花匠。

他的身量比矮小的她高出了太多,她仰頭笑咪咪的看他,說,阿醜,既然我是花苧,你是花匠。咱們也算是本家,我便叫你三哥哥吧。

他警惕的盯着她,目中似有潋滟波光,忽的又垂目搖頭,矢口拒絕:“阿醜只是個下人,怎敢與郡主兄妹相稱。”

她的小手拉起他大手,掏出自己心愛的手帕為他細細擦拭着手掌上的污泥,她嘟着嘴很是不快:“阿苧不管!阿苧認定你是三哥哥,你就是三哥哥!”

從此,她便像小跟屁蟲一樣黏着他。

他雖貌醜,卻是個溫柔的少年。

他唱歌很好聽,每次她被父親訓斥,他都會唱歌哄她開心。

他寫字很好看,卻不管她如何求他,他從來不肯替她抄寫先生留下的功課。

他有時很成熟,經常對她講一些她根本聽不懂的大道理。

他有時也很幼稚,故意捅了蜂窩,将欺負她的幾個庶出的兄長蟄得抱頭鼠竄。

她六歲生辰那日,他送了她一個香囊,裏面放滿了香噴噴的雷音菊種子。他說他要離開衛國,去很遠的地方。

她哭着不許他走。

他撫了撫她柔軟的發,笑如暖陽,“聚散終有時。阿苧,若是十年後,香囊裏的種子還能發芽開花,便是你我再見之時。”

她哭着保證,“阿苧會好好保管種子,每日把香囊帶在身上。三哥哥你一定要回來看我。”

他的表情說不清的凝重,卻還是勉強的點頭……

舊記憶如潮汐,洶湧而來又狼狽褪去,在心靈的淺灘上留下思念的痕跡。

花閑愁看着腳邊盛放的雷音菊,不禁落寞低笑。

香囊裏的那些種子最終變質腐敗,她只留下了三顆完好的,與其他的防腐香料混在了一起。

他終究是騙了她,再也沒有回來。

“十年。人生能有幾個十年?”她眼中漸漸氤氲了一層霧氣,蹲下身,湊上前去嗅雷音菊甘甜的香氣,擡頭間,仿佛還能看到一片花海中,那個叫阿醜的少年笑着喚她的乳名,可她卻怎麽也看不清他溫柔的笑臉。

花閑愁走神的功夫,小豆子被人喚去幫忙了。她似乎對她交代了些什麽,她因走神沒放在心上。

距離雅集開始的時間還有小半個時辰,花閑愁不願結交那些眼高于頂的世家貴女,索性獨自在園子裏随意逛了起來。

沈攸寧的園子雅致清幽,并不奢靡浮誇。也許蔣沛說的對,他是個清廉的好官。

但于她,卻是最大的絆腳石。

她一路走着,一路記着府內的道路,她要給自己留着後路,如今沈攸寧留着她的目的尚不明朗,一旦他起了殺心,她也好脫身。

不遠處的假山上,隐約有歌聲傳來。那聲音有些啞,也不甚動聽,聽得出是變聲期的少年才有的嗓音。

這裏怎麽會有少年?難道是相府的小長工?

可是,如此盛大的雅集,他這樣放肆的登高而歌,未免也太大膽了些。

花閑愁好奇的走過去,這才聽清,他哼唱的是衛國的童謠,如今衛國覆滅,這童謠流入姜國,倒是在民間頗受歡迎。

“狐貍狐貍慢慢走,就在淇水石橋上,我的心中真憂傷,你的身上沒衣裳。”

“狐貍狐貍慢慢走,就在淇水淺灘上,我的心中真憂傷,你沒腰帶不像樣。”

“狐貍狐貍慢慢走,就在淇水河岸旁,我的心中真憂傷,将你帶回家中藏。”

花閑愁的步子一下停住,臉色瞬間變了。她提裙朝假山跑去,氣喘籲籲的停在下面,卻看到假山上坐着的華服少年不是別人,正是當今聖上,沐朗。

沐朗有些驚訝的看着花閑愁,清俊又稚氣未脫的臉上瞬間飛上一抹紅暈。“姐姐,你可真好看。”

花閑愁被他吓了一跳,可是她現在是沈攸寧的表妹駱笙,而駱笙不可能見過沐朗。因此,她故意裝作不識,訓斥道:“你是何人家的小公子?上面危險,還不快下來。”

沐朗撓撓頭,幾步跳下假山,臉上滿是見到美人的緊張之态,“朕……真是失禮了,在下是長公主家的親戚,素與沈……哥哥交好,聽說這裏辦雅集,便來瞧個熱鬧。姐姐也是來參加雅集的?之前怎麽沒見過姐姐這般神仙人物?”

真是能裝!

花閑愁嘴角微抽,只得陪着他胡鬧,“我叫駱笙,沈相爺是我表哥。”

沐朗一怔,随即拍手,“原來你就是沈哥哥的心頭好!”

“什,什麽心頭好?”花閑愁懵了。

沐朗指了指她眼角的朱砂淚痣,笑道:“告訴你個秘密,先帝前些年有意撮合他與盈月姐姐的婚事,可他說他有心上人,執意抗旨不遵,拂了盈月姐姐的面子。這事将先帝氣得将他打入大理寺吃了大半年的糠谷腌菜。若不是先帝需要他遠征衛國,還不一定何時能放他出來呢。”

原來如此!

怪不得盈月對沈攸寧如此仇視,卻又妥協合作。

花閑愁不料個中隐情,蹙眉沉思。

沐朗不以為意,又道:“我偷偷問過,碰巧他那天喝醉了,這才套出了他幾句實話。”

“什麽實話?”花閑愁額角微微的跳突,不禁好奇問道。

“朱砂痣啊!”沐朗小聲在她耳邊道,又用手指了指她的臉頰,“郢都的貴女,我哪個不認得?如今看來,可不就是你?”

花閑愁搖頭,假意擺手,“你莫聽他胡吣,他從小多智,惹了禍可沒少用我擋災。”

“真的?”沐朗将信将疑,見花閑愁點頭,突然喜上眉梢,拉着花閑愁的手就跑:“太好了,姐姐你若不是沈哥哥的心頭好,嫁給我可好?對!我這就去找沈哥哥提親!”

他這一喊,花閑愁臉色徹底變了。一下從後拉住了他的後衣領子,“你等等!”

“怎麽了?”沐朗回頭,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盯着她看。

“提,提親的事不急,你先告訴姐姐,你方才唱的童謠是誰教你的?”

花閑愁沒有被沐朗插科打诨的話糊弄,一心想要問個清楚明白。

“童謠啊,沈哥哥教的啊。小時候,我總是噩夢纏身,沈哥哥便教了我這個助眠。”

他話音剛落,花閑愁如遭雷擊。她如木頭般呆立着,聽不到眼前的少年又說了些什麽。心中反複萦繞着那句,沈哥哥教的……

沈攸寧會衛國童謠。這并不奇怪。

可是,這童謠的歌詞不對。

只有她一人知道不對。

童謠的最後一句,本來應是“你沒衣裳我心傷。”是她覺得這詞太悲,把它變作了“将你帶回家中藏”。

她當初對這改動很是得意,還将錯就錯的将這童謠唱給了三哥哥聽……

所以,這錯了的童謠,只有她和三哥哥知道。

沈攸寧……

三哥哥……

他們會是同一個人嗎?

會嗎?

花閑愁心緒紛亂,全身的血液幾乎凝固,呼吸變得困難,臉色蒼白的吓人。

這怎麽可能?他們明明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相貌、性格、身份……沒有一樣是相同的兩個人!

“一定是弄錯了。一定是,弄錯了。”

她失魂落魄的轉身,不顧後面沐朗喚她,提裙跑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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