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德沁殿,皇上的寝宮內。
鳳天翼跪在簾外榻邊,案上的寧神香已燃燼,奉藥的宮人早已退下,龍床邊坐着賢靜的皇後娘娘,腳踏上跪坐着因自幼多病而留居宮中的靖王。
乍眼一看,我竟是多餘的!鳳天翼暗自好笑,心知父皇雖诏他入宮,但從未要他奉湯侍藥,甚至不曾令他近身,反而特命皇後及靖王近前侍候,用意何其太顯?
殿外跪守着後宮衆妃,隔間靜守着朝中要臣,殿內演的是皇家親情,卻親疏有別,無論演者觀者都深受教益,要點只有一個,榻邊的雖是太子,但皇上喜愛的另有其人,妃嫔如何領悟不重要,隔間朝臣則須明白,他日榻邊人若有錯漏,今日在場的皆是糾察者,不然,愧對皇恩,萬死難彌!
父皇,是這樣麽?鳳天翼心內嗤笑,面上越發恭穆,父皇的随身太監王公公過來了,躬身悄語,“皇上召太子近前。”語畢,扶起太子,挑開珠簾以目示意。
鳳天翼點頭以謝,小心上前跪禮,一旁的靖王忙退避開,随即連皇後也被斥退開,而後,王公公帶了曹丞相進來,随侍的太醫卻退了出去,鳳天翼暗裏抽氣,小心打量父皇面色,頓時心堕沉冰,父皇果真不行了啊……
“翼兒。”
如此一聲,催濕了鳳天翼的眼角,跪行上前,“兒臣在。”
“翼兒。”皇上輕擡一手,終半空撤回,轉眸看了曹丞相一眼。
“是,皇上。”曹丞相跪首,随即起身,走到太子身邊,代言皇上之前所谕。
“太子可知,皇上為何要太子出宮別居?”
“兒臣不孝,未能盡歡母後,出宮別居,少生嫌隙。”
曹丞相淡露微笑,繼續代問,“太子月前思過,可知過失所在?”
“兒臣不悌,未能和睦兄長,卻能融洽府內,親疏失當。”
曹丞相微皺眉,看了皇上一眼,繼續問道:“太子可願讓位靖王?”
“但憑父皇聖谕,此事不由兒臣意願,皇命唯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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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丞相再次看向龍床,鳳天翼依舊垂眸肅穆,許久才聽龍床上一聲低嘆,“起來吧,坐過來點。”
鳳天翼上前跪坐,見父皇已呈去勢,不由擡袖抹了一下眼角,繼而恭順聽訓。
“朕本決意走之前廢了你,可惜你先前答得太好,竟敢直言皇後不喜你,直言你不喜靖王,甚至巧言你不願讓位,朕心不悅,卻也不願負你多年隐忍,朕之後,你封魏氏佳敏為後,拟并肩王恩寵于靖王,終生孝善皇後,朕便撤去前言,許你大鳳江山。”
皇上氣息雖弱,目光卻雄,鳳天翼含淚搖頭,“兒臣并非一心尊位,只想問父皇,當年立兒臣為儲,可有真心喜愛之意?”
“你……”皇上大咳急喘,王公公疾呼太醫,皇上擺手止住,順勢揪了鳳天翼的領口,狠聲喘息,道:“你竟敢問朕的真心?沈氏文玉良相之才,秘門苦訓的十三暗影,文武兼備的柳氏一族,諸如此類,無一不在你門下,你竟敢問朕的真心?”
“父皇請息怒,兒臣問的是父皇對兒臣一人的喜愛之心,父皇說的卻是對大鳳子民的眷顧之情,有諸多能人異士益助江山,兒臣固願大鳳永興長盛,但兒臣也是血肉之軀,希求父慈子孝也是人之常情,父皇卧病以來,兒臣卻不得親侍一旁,故而疑惑父皇不喜兒臣,是與不是,但求父皇垂憐告知?”
鳳天翼淚眼凄迷,皇上怒目半晌方重重摔回枕上,閉目沉嘆,“朕有七個皇子,卻只有一個堪當大業,喜愛與否,并不重要。”
果然如此!鳳天翼狠掐掌心,萬千悲憤化作喉頭哽咽,淚凝眼眶,唇邊是悄然冷笑,以頭叩地,“兒臣明白了,多謝父皇教誨,父皇先前所命之事,待父皇百年之後,兒臣自當謹遵恪守。”
皇上許久不語,鳳天翼叩首默然,王公公得了暗示将太子扶出殿外,獨留曹丞相聆聽聖谕,不多時,殿內傳來曹丞相一聲痛呼,所有人即刻明白,皇上駕崩了,在立秋這一天。
宮裏是怎樣的情景,寶兒自然一無所知,他只知道太子要當皇上了,這應該是好事,可是府裏有點人心渙散的感覺,其實是越來越冷清的緣故,不過也是自然而然的事,太子又沒有小孩,不然倒是可以封一個新太子住進來,這樣就不用遣散府裏的人了。
“寶侍讀快別亂說,不是遣散,只是重新安置!”小翠把剔好的蟹肉遞上去,把寶兒手上的蟹殼拿下來,再讓他啃下去,磕着牙可怎麽好?
寶兒推開蟹肉,“翠姐姐吃吧,我要去沈哥哥那兒玩!”
小翠一把拉住,“沈先生早就進宮了,如今府裏除外院留了必備人手,只剩咱們這一屋和西院了!”
寶兒愣睜,“什麽時候的事?我怎麽不知道?”
“你又不是太子妃,這些事還用跟你回禀嗎?”小翠嗤笑。
寶兒無端紅了臉,坐回椅上嘟嚨,“我無德無能,別說太子妃,就是侍讀都徒有虛名,何況太子已經做皇帝了,就算有太子妃也變成皇後了吧?”
“沒有太子妃也有皇後的,聽說是先皇替皇上選定的呢,是太後的侄女,閨名魏佳敏,不過這是咱們私下知會,你在外頭可不能直呼皇後的名字,這是不敬之罪,會殺頭的!”
小翠說着,見寶兒呆呆的,頓時後悔告訴他這個,又覺得早些讓他知道了也好,省得他還對太子,哦不,對皇上存着那樣的心思,只怕到頭來傷心不算,還會惹來殺身之禍。
寶兒呆了一陣才發現小翠已經出去了,又想到太子已經有了妻子,難怪不把西院剩下的兩個侍妾帶進宮去,肯定是怕魏佳敏不高興吧?為什麽怕?因為真心喜歡一個人,就不希望她難受,所以太子是真心喜歡上了吧?
唉,虧我可憐他沒人喜歡,卻忘了他可以去喜歡人,最糟糕的是,在他還沒喜歡上人的時候,我沒告訴他我的喜歡,現在變成我一個人的喜歡了,甚至整個南院,只剩了我一個人。
寶兒抹淚,找出自己的全部身家,決定現在就回家吧!
果然跟小翠說的一樣哎,內院悄無人聲,倒是玉姬那些貓兒跑來竄去挺好玩,不知鳥兒還在不在?
寶兒去了藏書閣的曲廊,很高興鳥兒還在,果然同病相憐,他們都被人抛下了,那就一起回家吧!
寶兒提着鳥籠到了大門邊,跟守衛大哥問了一聲好,換來不鹹不淡的一個點頭,寶兒惜別地揮揮手,不是跟守衛大哥,而是跟門上的匾額告別,再會了,太子府!還有你,小天天,我的太子,再會。
皇宮正德殿,新皇即位,群臣拜首,萬歲聲響徹雲霄,殿上天子神色淡然,看不出喜惡,只令朝臣更覺高深,越發惶恐肅穆而各有所思。
新皇為太子時不被先皇所喜,這幾乎無人不知,着令出宮別居時,朝中或言東宮不穩,六部尚書試意丞相未果,亦有人殿上奏問上意,其時先皇也只罷議,更令朝臣難以揣測,卻又不得試意東宮,太子雖溫良,拒會朝臣卻是明言厲告,因此朝中竟無人熟谙這位新皇的脾性。
要的就是這效果!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父皇崩時不曾托言舊臣,便是默許我任賢善用,衆卿可要好好表現啊!
鳳天翼心內有萬千澎湃,面上寡淡依舊,其實也有幾分疲倦,只是不曾外露而已,皇位雖是一心所向,為之傷神耗力,卻不至于殚精竭慮,如父皇所言,其他兄弟縱有才能,也非天子之才,因此這疲倦僅僅來自登基為帝的各種煩瑣儀式,加上之前的國喪禮制,一一履行下來,竟有些懷念從前在太子府的安逸清閑……
也不知那個傻言傻語的小家夥怎麽樣了?現在諸事完畢,也該把傻兒接進宮來了,之前說了要帶他去個好地方,只不知這皇宮對傻兒來說,可算是好地方?
“王福。”鳳天翼一聲喚,服侍過先皇的王公公過來了,此人倒比諸多朝臣明事,不曾因先皇不喜太子而稍有疏慢,偶遇太子入宮,常以好言相慰,因此鳳天翼即位後依然留用,至今越發滿意此人。
“你親自帶人去太子府南院,替朕接一個人進宮來。”
“奴才遵旨。”王福說着卻不動,鳳天翼故作不悅,随即帶了幾分奈何,道:“你要接的人叫寶兒,西院那邊的人不用你管!”
王福笑,“奴才哪敢管皇上的事兒,只是擔心太後那邊……”
王福說到此處頓住,鳳天翼心裏明白,只是故作疑難,道:“你既有此擔心,不如替朕想個周全法子?”
“皇上英明,奴才哪有周全法子?只是照着皇上的意思辦事……”
“別來這些虛的,你知道朕不喜歡聽奉承話,你也知道朕不喜太後,你還比朕清楚太後其人,說吧,你的周全法子!”
“是。”王福改谄笑為微笑,“依老奴蠢想,既要接南院的人,不如一便接了西院的,算是拿西院作掩護吧,太後一時也瞧不出什麽,也好讓南院的人在宮裏住得安生些。”
“不愧是宮裏的老人,只是真正周全的法子,你并沒說出來!”鳳天翼似笑非笑。
王福惶恐跪下,道:“奴才該死,只是真正周全的法子一時行不了,那日登基大典後,太後即請皇上立後,現下皇上不接西院的人,太後那邊也不會落下話頭,可是接南院的人,太後必生嫌疑,因此老奴蠢想,皇上不如定個立後的日子穩住太後的心,同時拟旨召南院的人入宮,如此一來,宮裏自然明白輕重,朝堂上也少些争議。”
“是麽?”鳳天翼輕笑,擡手令王福起來,“你這法子果然一時難行,不過倒有一點可取,朕拟旨,封寶侍讀為禦書房常侍,你去替朕宣來便是!”
王福頓了頓,叩首,“奴才遵旨。”
鳳天翼随手寫好,王福接過便退了下去,此時已是掌燈時分,宮人請傳膳,鳳天翼點了幾道傻兒愛吃的菜,膳食頃刻便至,可是宣旨回來的王福沒帶來鳳天翼想見的人。
一桌佳肴冷滞,天子玉面更冷。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