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曹相辭官獲準,看似遭了貶斥,卻又同時得了皇家鳳女作兒媳,算是滅了個別舊臣的惴惴之心,卻激起後宮舊人的惶惑猜疑。
燕太妃仗着先皇恩寵,一面暗布流言,用以蠱惑其他有皇嗣的舊妃,一面請見皇帝,自然是不願将女兒嫁予舊臣之家,幾番奏請後,終于得見聖顏。
“太妃不欲結親先皇寵臣,是對曹氏不滿,還是對朕?”鳳天翼寬和笑問。
燕太妃驚惶,緊抓扶手才不至從椅上跌落,肅穆道:“哀家怎敢不滿皇帝?又怎會不滿先皇臣子?只是謠月自小多病,先皇時便特許自擇歸宿,除去垂憐之意,也是擔心謠月體弱,無能侍奉夫家,反令皇家無顏,故而寧可自拙,也不令其失拙于外,因此還請皇帝顧念先皇之意,另擇他許。”
搬父皇來壓我麽?鳳天翼暗裏嗤笑,面上仍作寬和,道:“朕豈不知謠月多病?只是宮中雖好,到底不是久居之地,曹相一門忠烈,長子奉令邊守,次子地方為官,幺子則熟習岐黃,奉職太醫院,此是朕為謠月擇夫之主要,得一太醫附馬,謠月唯幸哉,何況曹老夫婦皆是慈愛長者,謠月又是公主身份,二老自會且敬且愛,太妃結此親家,堪稱先皇遺幸,也算是朕對太妃的寥寥孝心,太妃還是領情的好!”
最後一句意味深長,燕太妃心口頓停,随即急亂狂跳,滿腹駁語竟不敢出口,唯有哀嘆,道:“皇帝苦心盛意,哀家自然心領,只是太後曾微言試探,欲将謠月配予外侄,哀家當時默許了,因此怕是要辜負皇帝的美意……”
“太妃言重了,謠月許予曹氏已下聖旨,曾欲配太後外侄只是言及,太妃如此推拒,是要朕收回聖旨麽?”
鳳天翼滿面笑侃,目光卻無笑意,燕太妃心口驟涼,正欲婉轉再求,卻聽皇帝淡淡道:“深秋天涼,還請太妃在自己宮中好生保養,即便有事也該請命昭陽宮,求太後着人言傳才合乎禮儀。”
鳳天翼說着就叫人送太妃回宮,燕太妃惶急失儀,竟拉住鳳天翼的衣袖,“皇帝不念兄妹之情,也不顧念先皇聖意嗎?”
鳳天翼漠然不語,王福上前勸慰太妃,卻被惶急中的太妃搧了一下,鳳天翼微皺眉,在案桌邊地毯上打瞌睡的寶兒則一下就跳起來。
“太妃怎麽打人呢?”寶兒替王福屈憤,又見太妃淚痕滿面,頓時尴尬起來,“太妃不要哭嘛,我剛才都聽到了的,皇上是為公主好,就算太妃不喜歡這門親事,但是公主都沒反對……”
“你是什麽東西?也配跟哀家說話!”燕太妃怒斥。
寶兒嘟了嘴,“我不是東西,我是人,太妃不要兇嘛,皇上每天處理國事已經很累了,回來還要孝敬老人,還要替沒歸宿的姐妹們操心終身大事……”
“不長眼的奴才!給哀家掌嘴!”燕太妃一言令下,跟着來的太監立刻上前。
寶兒吓得躲到鳳天翼身後,太監不敢動手了,燕太妃也愣了一下,顯然沒料到皇帝會護着這個奴才。
“送太妃回宮。”鳳天翼依舊淡淡的,仿佛之前的争執不曾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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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太妃怔忪片刻,狠狠盯了那個奴才一眼,甩開要來攙扶的太監,忿忿而去。
寶兒長聲舒氣,跑到王福眼前細看,“疼不疼啊福公公?”
“勞寶常侍挂懷了,奴才老嘴老臉,哪會疼?”王福呵呵笑。
寶兒也跟着笑,回頭見天翼又坐回案邊去了,忙奔過去磨墨,這是常侍的職責之一,但他經常失職,有時要福公公提醒,他才知道該做些什麽,不過天翼沒有因此而嫌棄他,比如現在,他覺得墨已經好了,天翼卻接過去繼續磨。
王福窺視聖上的臉色,然後會意地退了出去,寶兒懷疑自己也該出去,卻被鳳天翼拉入懷中。
“寶寶知道嗎?我剛才差點答應燕太妃了。”
“為什麽?”寶兒覺得這門親事很好,有個太醫夫婿,就不用擔心公主的身體了嘛!
“她比你還健壯!”鳳天翼知道傻兒的心思,冷笑道:“太妃不屑曹老,癡心攀附魏氏,便是言明立場,要與朕為敵了!”
寶兒愣了愣,“你是說,太後還想着要她兒子當皇帝?”
“只怕還想易位國姓。”
寶兒傻眼,鳳天翼輕笑道:“你是君子院出身,所學甚雜,必定研習過扶助帝王之術,何不獻策一二?”
寶兒半張着嘴,臉卻越來越紅,“天翼太瞧得起我了,只是我真的不學無術,不過你說他們不但要篡位,還想改國姓,就是說他們內部也是心思各異,甚至矛盾重重,不定已經有過陰謀暗鬥,這樣的話,對我們不是很有利嗎?”
該死!鳳天翼暗怒,眼神示意寶兒繼續說,倒要看這傻兒敢精明到何種程度?
“我覺得不管他們好啦,難道還幫他們調和矛盾啊?你是皇帝,你說了算!”
寶兒一臉得意,鳳天翼暗裏皺眉,臉上故作疑難,“他們私下鬥得再厲害,也不至于相殘殆盡,眼下我是他們共同的敵人,稍有不慎,便會為敵所害,我又怎能放手不管?”
“那就管啊!”寶兒嗔怪,道:“你就是太善良了才會思慮太多,當初裕王謀反就是教訓啊,先皇那麽厲害的人,怎麽會不知道裕王有謀反之心?先皇就是太慈愛了,否則把裕王從封地召回來罵一頓,然後關起來讓他好好反省,不就沒後來那些事了嗎?所以你要吸取先皇的教訓,不要等到靖王他們真的謀反了,到時不殺也不行啊,當初裕王也是朝臣們力求殺掉的,你和先皇都不忍心,不是嗎?”
“是嗎?”鳳天翼故作恍悟,道:“你是建議我囚禁靖王?倒是個好主意,只是太後那邊該如何處理?最少要立個名目吧?否則朝堂上也會有争議,所以再說說吧,具體要怎麽做?”
“你問我?”寶兒不是奇怪,而是受寵若驚,往常都只有聽的份,今天居然能正式發言,可見天翼不但寵他,還很賞識他呢!
“我覺得不用立什麽名目啊!他們本來就在密謀篡位嘛,明天你上朝的時候把靖王叫上,當着大臣們問他是不是要篡位,他敢否認,我就出來作證!”
“你有何證據?”鳳天翼笑問,心裏某根弦卻緊了一下。
寶兒則一臉鄭重,道:“不但我,沈哥哥也可以出來作證,還在太子府時,太後就派陳公公來收買沈哥哥,我都偷聽到了,陳公公叫沈哥哥扶助靖王,還說你不是真仁厚,那意思好像是說,你只是利用沈哥哥的才能,等當上皇帝,你就會殺了沈哥哥,可是他們不知道,沈哥哥無才無德……”
“文玉是當朝丞相,兼領樞密使及內閣要務,你說他無才無德?”
“他那時候是無才無德嘛,我剛才還沒說完呢,現在他突然德才兼備了,不但沒被你殺掉,還當了那麽大的官,太後和靖王他們就會知道,當初對你的猜疑有多謬誤,同時也會擔心沈哥哥提起他們當初來收買的事,明天在朝上,就算我的證詞沒分量,沈哥哥的總有吧?”
“是啊,丞相言證靖王等有謀反之意或許可信,但也有一面之辭的嫌疑,甚至會被質疑成我的口授,不然就是另一種臆測,會有朝臣質問丞相是如何得了靖王等的青睐,竟致無才無德時也會得人收買,如此的話,恐怕誅賊不成反自害!”
鳳天翼用了玩笑的口吻,寶兒紅了臉,“你說得對,我的計策不可行,那就把靖王單獨叫來訓話好了,到時我還是可以作證的,而且我有證物!”
“是麽?”鳳天翼挑眉。
寶兒鄭重點頭,“那天陳公公給了沈哥哥一張絲帕,原本是……”寶兒頓住了,那個不是證物那麽簡單,對天翼而言,也應該算是母親的遺物吧?
“原本是什麽?”鳳天翼微挑唇,笑得溫雅柔和。
寶兒放心了,只要天翼不怪他遲疑,他就有勇氣坦言隐情。
“那塊絲帕是端妃娘娘送給沈家大哥的,他們以前認識,後來被迫分開了……”
“被迫?”鳳天翼冷笑,挑起寶兒的下巴,“你可知端妃是何人?”
寶兒點頭,淚花在眼裏閃啊閃,“你想她了吧?我知道的,因為我的娘親也是那樣沒了的,雖然沒見過她,但是……”
“你該死。”鳳天翼淡淡一句,臉上卻是笑,所以寶兒迷惑了,天翼究竟是生氣還是玩笑啊?
寶兒直覺害怕,淚水出了眼眶,人卻更緊地貼在鳳天翼身上,甚至擔心被甩開似的緊緊摟着,就算真的該死,他也希望死在天翼懷裏。
“你松手,不要勒我的脖子!”鳳天翼愠怒,現在這情形,究竟是誰要弄死誰啊?
寶兒害怕又窘迫,微微松了手,不敢說話,只是淚巴巴看着皇上,每眨一下眼,便是一串淚珠傾流而下。
鳳天翼垂在兩側的手握緊又松開,指尖不受控般輕顫,最終擡臂将寶兒圈住,如此單薄嬌小的人,一掌就能拍死吧?
“別哭了,該死的不是你。”鳳天翼輕拍寶兒背心,喚王福帶寶兒下去洗臉,然後提筆寫了幾個字,封好,叫人送去丞相府。
沈文玉含笑送走宮人,回到屋裏啓開密函,墨香猶存的紙上只有十個字——願得一人心,相離亦白首。
果然是這樣啊!沈文玉垂眸輕笑,神色溺愛柔和,想起那人僞裝溫善樣,令人又愛又恨,分明是個滿腹疑腸的狠辣人,偏又慣使溫柔伎倆,讓人甘心為害。
寥寥十字本是深宮怨婦二心之詞,今日卻被用作警言洩憤,然而隐意頗多,倒也果然在意料之中。
那塊絲帕是他故意遺失在寶兒手中,寶兒也果然不負所望,跟那人提談起來,而那人也實在讓他滿意,竟然回過來如此詩句,不管有沒有看到那塊絲帕,總之這十字表明那人對當年之事芥蒂至今。
天翼,你何其困苦?殺我即能解恨,不是麽?
沈文玉喟然一笑,手上密函在燭上化為灰燼,窗外秋陰煞濃,雨霧纏纏綿……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