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SAMIDARE
邱聲的記憶裏,那是他到東河市後最炎熱的一個夏天。
暴雨傾盆,緊接着白日暴曬,天與地之間是灰得發亮的顏色,樹和花香失去了光彩,蟬鳴也不如以往高亢了。路人行色匆匆,迫不及待地擠進地鐵、公交或者商場,但這些地方的冷氣開始不足夠,電視新聞每天都在報道高溫與澇災。
濱海城市的護城河水位到了二十年內最高,海邊累月地駐守着巡邏隊伍,拉起警戒線,一連關閉了好幾處海灘風景區。
這個夏天邱聲是在唱片店和市圖書館度過的,他住在學生宿舍,每天早晨在太陽還未發威前坐公交去唱片店。圓圓胖胖的老板怕熱,見他來了,就忙不疊地把活兒全都交給他。
整理賬目,清點庫存,看店,偶爾夾帶私貨放一點喜歡的樂隊的CD。
比起雖然安靜但總帶給他緊張的圖書館,邱聲更喜歡這裏。
顧杞讓他多讀點書,說這樣對他好。邱聲很能理解,同時也根本聽不進去,他對書本的抗拒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否則也不會兩周後就辭掉了圖書館的兼職。
沒有聞又夏,邱聲的生活只是回到了不認識他的狀态:不算好,但也不壞。沒事自己寫寫歌,或者閑着發呆,下班了去公園走一走。
雖然聞又夏說可以給他打電話,可巡演一旦走起來就是高強度的排練和演出,他哪來的時間和一個剛認識兩個月的無名小卒煲電話粥。邱聲心裏明鏡似的,沒有太打擾聞又夏,偶爾發發短信,問他巡演如何了。
聞又夏通常回複“還好”,偶爾說些類似吃了當地特色的廢話,偶爾的偶爾給他發兩張演出後臺的照片。
那年的手機像素還沒有後來那麽高,拍出來的照片模糊不清。聞又夏的照片裏沒有他自己,淩亂的電線,喝酒的樂手,慕名而來搭讪的姑娘,還有暗淡光線與樂器。
惟獨有一次,聞又夏可能喝多了,略微在短信裏吐露了一點內心。
“這和我想象的很不一樣。”
但邱聲沒有跑過巡演,他不知道“不一樣”在哪兒。
八月初,邱聲的藥吃完了。
他電話聯系了上次給他開藥的章醫生,對方親切地建議他再去做一些檢查。邱聲和她約了時間,前去醫院的路上一直在想暑期打工賺的錢夠不夠開完藥再付下一學年的學費,臨近畢業,還有很多要花錢的地方。
想到這兒,又開始自我檢讨,邱聲禁不住想要停藥節省開支。
但章醫生很快糾正了他的想法,焦慮症雖然比不上雙相、重度抑郁嚴重到可能會危及生命,卻也不能大題小做,發現問題是好事,何況邱聲生理反應太劇烈,已經影響到日常生活了更應該重視。
其實他最初心理診療科時遇到的不是章醫生,對方做完基礎檢查後就給他開了些短效藥。邱聲第二次拿藥時章醫生坐班,調出他的病歷,看完後主動問他要不要聊幾句。
章醫生有一個針對特定人群的研究課題,邱聲剛好符合她的标準,雙方達成協議後算互利互惠。邱聲不知道她拿去做什麽,最初不太配合,聊到現在,他逐漸意識到自己不配合也會被看穿。
這是今年的第四次,邱聲推開門,章醫生正在給他倒熱水:“坐吧。”
簡單寒暄後就開始了,章醫生不會給他太多建議——這畢竟不是做咨詢——大部分時間是閑聊,或者讓邱聲自己說。她拿着紙筆,問:“最近心情好嗎?”
“一般。”
“現在來這兒是不是還會緊張?”
邱聲頓了頓,眼神開始下意識地閃躲:“……嗯。”
“還是因為不願意嗎?我記得你說做不願意的事會緊張,願意做的事做得不好也會緊張。”
“……嗯。”
“之前沒問過,你覺得什麽程度算做不好?”
“我心裏有一個标準但是現在說不上來,類似于考不到及格線的感覺。”
“你給自己的所有事設了及格線。”
“差不多……”
章醫生點點頭,問:“你覺得這個習慣和父母以前的要求有關嗎?”
邱聲驀地坐直了,像有誰拿着木尺狠狠地抽了一下他的後背。他額角開始冒汗,手心也是,但手腳卻變得冰涼,連溫水杯也捂不熱。
他對這話題的抗拒顯而易見,章醫生推了推眼鏡,不再強迫邱聲必須回答了。
“所以我們還是可以從這方面去克服,如果你想,我建議……”
“我不想。”邱聲尖銳地反抗,語出後他即刻發現不該這麽沒禮貌,但不甘心地小聲又重複了一遍,“我不想……和他們再有聯系了。”
章醫生直視他,半晌後低頭繼續在筆記本上寫起來。
筆尖與紙摩擦的“沙沙”,窗外燦爛的陽光,混在一起好像火焰即将吞噬邱聲。他握着那杯水,抓得越來越緊,極力克制着摔碎它的沖動。
這種聲音是他少年時代最濃重的寫照。
與之協同的,往往有父母制定得密密麻麻、精确到每個小時的日程表,總是離他們期許差一點的成績單和班主任的冷嘲熱諷。
“在這裏為什麽會丢分?錯題本做了嗎?考前複習的時候過到多少遍?”
“你有什麽愛好,你要什麽愛好?學生的任務就是學習!”
“聽話,爸媽又不會害你。”
“期末考試必須進年紀前50,進不了,這幾本書也別看了。”
“作業本呢?……沒帶就是沒寫,出去補!這節課在走廊上聽!”
“還父母都是高級教師呢,鬧叛逆是吧?讓邱老師得空給我打個電話,做錯事就要請家長,我們可不給教師子女搞特殊。”
“爸爸媽媽不指望你有多大出息,就希望你平安快樂……”
“這什麽?這什麽東西?我讓你聽英語磁帶你就偷偷換這種東西,跟誰學的,啊?!天天聽這些亂七八糟的,成績一落千丈,你讓我怎麽在同事面前擡得起頭!自己去扔了!……快去,不要讓我說第二遍!”
……
“你給自己設定‘及格線’,在‘及格’以上再去斷定做這些事會不會讓自己快樂。邱聲,你想過這條線帶給你的負擔嗎?”
“我只是,”邱聲艱難地說,“我不想……犯錯,或者後悔。”
所以要把一切都控制在能夠改變的範圍內。
章醫生看着邱聲,若有所思。
她問了這天的最後一個問題:“這幾天有沒有遇到開心的事?”
以往,面前的男生都會猶豫很久,才掏出一點浮于表面的芝麻蒜皮應付她。她例行詢問,卻看見邱聲漂亮的五官仿佛一下子被這個問題點亮了。
“有!認識了新朋友,和他在一起就很……很開心。”
短效藥換成了長效藥,章醫生叮囑他不要和止痛藥混吃。如果沒有出現像校園樂隊解散時那種窒息、四肢乏力的情況,那麽阿普唑侖也最好停用。
新的藥需要适應,邱聲在唱片店昏昏欲睡,聽着鼓點激昂的歌,就這麽度過了二十年來最潮熱的夏天。
入秋後,他升入畢業班。
本身不是什麽特別好的大學,沒有課之後,邱聲的同學開始疲于奔走于各種宣講會,整天想着投簡歷。一開始,室友裏有關系不怎麽樣的還調侃他“你那樂隊不排練啦”,到後來對方一邊渴望找個好工作,一邊渴望有漂亮女友,反倒自顧不暇了。
同學都忙碌,襯托得邱聲異常地閑。
學校對畢業班網開一面,他握着聞又夏的倉庫鑰匙——聞又夏臨走時他死皮賴臉地借了來——常常夜不歸宿。
車庫住着不比地下室好多少,隔壁別墅的狗叫、鄰居大聲吵架甚至大打出手都聽得清清楚楚。行軍床也硬,邱聲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在這兒。
可能像章醫生說的那樣,他需要一個寄托。
于是聞又夏的秘密基地就成了他暫時寄生的港灣,至少想念聞又夏能讓他平靜,遠離大部分悲觀和急躁。
裸露的燈泡和電線複古而陳舊,仿佛邱聲從錄影帶與DVD裏看過的那些“地下”紀錄片。他白天打工,夜裏不回宿舍時就躲進這個水泥盒子。
奇怪的是,這裏能放大所有的風雨聲,也放大了他稍縱即逝的靈感。
邱聲把吉他帶到了這裏,卡着弱音器,寫一句,又再彈一次,不滿意就重來。如同學生時代制定日程表,他給自己制定了每天任務,但很快就在搖擺不定的才能下宣告崩塌,只得過一天算一天。
離開失敗樂隊後的第一首歌誕生在初秋的一個晴夜,邱聲彈了一遍,哼了一遍,把主歌的某句歌詞改成“rainy summer turns green, waiting to say your name”。
邱聲把寫好的樂譜用礦泉水瓶壓在聞又夏的桌上。
第二天清晨開始下雨,邱聲睡得迷迷糊糊的,突然聽見一聲開鎖動靜。
他吓了一跳,以為是房東要驅逐非法居民了,還沒找到床頭的燈泡開關,門口先傳來一陣風雨般冷淡的味道,濕漉漉的,像草木。
邱聲動作暫停在原地,他的預感迫使他問:“聞夏?”
“嗯。”堵在門口的人影應了聲。
邱聲眯起眼,适應了清晨朦胧光線後看清了對方的輪廓,他正關上那扇風一吹就嗡嗡作響的鐵門。
聞又夏沒打傘,渾身都被雨淋得濕透。
他一點也不意外邱聲出現在這兒,簡短地打了個招呼後放下行李。聞又夏轉過身去,背對着邱聲,一拽衣角脫了貼在身上的T恤。
昏暗環境中雨水味道擴散,侵襲着邱聲的五感,他好像被一顆露珠包圍,明明潮濕是他很讨厭的滋味但現在邱聲卻一點也不在意。聞又夏裸着上身從儲物箱裏找衣服,後背到腰的肌肉線條堪稱完美,勁瘦而有力,脊柱的那道溝壑一直沒入牛仔褲後腰中。雨水還未完全蒸發,他的後背鋪開一片細密的流光。
聞又夏兩手扣在皮帶上一抽,清脆的響聲讓邱聲狠狠地回到現實。他努力使自己的注意力不要總停留在聞又夏的身體,開始找話。
“我寫了一首歌。”邱聲說,他覺得自己聲音也像隔了一層水。
“嗯?”
聞又夏換了淋得重而硬的褲子,一邊套幹淨T恤一邊朝行軍床邊走。
邱聲打算闡明創作心路歷程,可被他一步一步地靠近霎時什麽心思都忘了,只得愣愣地朝書桌上指,然後跳下床追過去。
樂譜很短,聞又夏打開燈,在暖黃的光下看。
一顆雨珠順着他的下巴砸在紙上,暈開了最末尾的音符。聞又夏擦幹手指的水痕,拿起筆加了幾個音符——他改了邱聲結尾的旋律。
而古怪的是一向對自己的“所有物”很有邊界感的邱聲沒表達任何反對,他甚至往前湊了湊,急不可耐地問:“你覺得怎麽樣?”
“很好。”聞又夏稍作思考,問,“名字?”
“還沒有起……”
“可以叫五月雨,Samidare,如果你喜歡。”
邱聲:“有特殊意思?”
聞又夏搖搖頭,放下樂譜:“summer’s rain is green,很合适不是嗎?”
他這麽說的時候鎖骨還帶着水滴,胸口處被濡濕得顏色深了一大片,草木清香自窗縫湧進來,邱聲恍惚間真覺得雨水化作了一片綠霧。
作者有話說:
歌詞應該不符合節拍啥的,随便看看就算了我本身也對這個近乎一竅不通_(:3」
*阿普唑侖主要起鎮靜催眠,抗失眠,抗驚恐的作用,是短效藥。邱邱屬于重度焦慮所以會經常服用,後文可能會提到的艾司唑侖則屬于中效藥。精神疾病沒那麽可怕,只是有些人的身體反應會特別明顯所以需要藥物控制,給邱邱的媽咪們塞顆定心丸(?
明天見嗯嗯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