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肺腑

邱聲在平臺注冊了一個新號,樂隊logo是顧杞畫的——他大學時是工業設計專業——很簡單粗暴的線條,下面配中文名。

關于配中文名還是英文名,邱聲和盧一寧起了争執。邱聲覺得中文就夠了,盧一寧卻堅持還是要有一個英文名以後才更方便。但當邱聲反問他到底哪裏方便,盧一寧結巴了,邱聲又問:“英文名你起嗎?你起得出來嗎?”

盧一寧:“……”

邱聲補上最後一刀:“真是缺什麽想什麽。”

高考英語沒及格的盧一寧:“我跟你拼了!”

樂隊成員吵架是難免的,好在他們有個最擅長和稀泥的顧杞。他知道應付邱聲很難,徑直抓住盧一寧,眼疾手快地塞了個剝好的橙子遞過去:“吃點水果,別和他一般見識!他六級才425分!”

盧一寧還沒讀大學,不知道四六級到底是什麽概念,聞言只覺得邱聲跟自己半斤八兩,心裏好受了些,啃了口橙子。

然後被酸得五官皺成一團,“呸呸呸”了好幾口:“這什麽啊?”

“東河特産酸橙。”邱聲切開另一個,三兩下翻開橙子皮吃掉一瓣,然後又吃另一瓣,神态自若,“你不覺得特好吃嗎?開胃,提神,還有維生素。”

正在漱口的盧一寧:“……”

他從此确信自己和邱聲上輩子一定有仇未報,沒遇見過這麽不對盤的。

所以最後還是只有中文名,兩個字用油漆刷感覺的設計風格,印在圖畫上疊加。他們三個又為擺放方式吵了好一會兒才達成一致,而聞又夏從來不參與這些決定,只在最後發表意見:“嗯,可以。”

态度随和得哪怕他們畫個圓圈來當logo,聞又夏都會說沒問題。

樂隊logo當頭像,簡介就寫“2012年成立于東河”。邱聲做完這一切,趴在電腦前把他們前幾天進棚錄的《五月雨》上傳了。

單曲封面不能空白,邱聲幹脆拿了夏天時拍的一張照片,林蔭大道的香樟樹。

平臺聽歌免費,音樂人可以在完成實名認證後設置付費下載。邱聲的個人號早就做了認證,但樂隊號還沒有,再加上第一首歌總需要點傳播度,他們打算過段時間上傳第二首歌再設置付費下載,而且不需要太貴,一塊錢就可以了。

“我們的目标是賺到第三首錄音的成本。”邱聲打趣。

上傳後需要審核,邱聲提不起勁幹別的,蹲在電腦前等,打算第一時間用個人號轉發宣傳。他提前知會了所有認識的人,比如Julie,唱片店一起打工的livehouse兼職小哥。

要不是顧杞實在看不過去了,指使唯一能提動邱聲的聞又夏強行把他弄走,邱聲肯定一直要蹲到腿麻了才罷休。

結束排練時審核還沒通過,邱聲怏怏不樂地背着琴和大家坐電梯。

盧一寧坐公交,顧杞自己騎了單車。邱聲以為聞又夏要去開機車,在原地等了會兒,轉過頭,聞又夏還是站在原地。

“你不走嗎?”

聞又夏搖頭,邱聲想他也許興致不高:“覺得發歌不太正式啊。”

“和樂隊沒關系。”

“家裏的事嗎。”

聞又夏默認了,這正是邱聲最難以安慰他的地方。兩個人站在公交站臺上,路過好幾輛車,卻誰都沒有離開,天色漸漸地暗了。

“誰家裏都有糟心事。”邱聲粗聲粗氣。

聞又夏分辨不出喪或煩地應了一句:“是啊。”

“想罵就罵。”

“……不至于。”

“平時不說這些,但你也從沒見我聊過我父母吧。”邱聲說,并不看聞又夏的表情,薄暮時分揭開傷口好像就能自我迷惑一樣,“我上大學之後就再也沒回家了。”

聞又夏詫異地瞥他一眼。

邱聲索性在等候區坐下來:“他們讓我壓力特別大,從小學,初中,到高中,我總覺得家裏每天都在吵——也不算,至少吵架都有來有回的,我那應該叫單方面挨罵。理由你可能根本想不到。”

“比如有一次我寫作業途中把橡皮擦掰斷了,被我爸發現,他覺得這是因為他當天早上發現我扔雞蛋黃之後罵了我,于是我懷恨在心,故意用這種手段跟他示威,就罰我在家門口站到他去晚自習。當時我讀小學三年級。

“我媽自以為她很懂‘心理學’,而任何無意中的行為都是內心某種投射。所以我在家總是繃着,什麽都不敢做,但其實我心裏在想什麽連自己也不知道,鬼曉得他們怎麽能解讀出那麽多東西。而且挨訓的時候我不能走神,不能發呆,要聽着、給反應,不然就是認錯态度不端正。

“寫檢查、罰站、反省做報告……你說這些叫體罰嗎?也不算,精神折磨,我寧願他們打我一頓。很多時候我懷疑他們根本就是想折磨我,但他們又口口聲聲為了我好,為了我成才——我他媽的,根本不想成才。”

聞又夏擡起手,輕輕一按邱聲的肩膀,才發現他說這些話的時候臉色蒼白,眼神也不像平時靈動了。

“……現在他們說什麽我都不可能再回去,好不容易才借着考大學出來。”邱聲的瞳孔收縮片刻,“所以家裏有矛盾也可以跑,可以逃避,離開就行了。”

這些話在邱聲心裏積攢太久,他沒有可以訴說的人。

也許他到底繼承了父母強勢的一面,不肯輕易展露心理陰影,連對章醫生他也只簡單地提及“父母太嚴格導致在家總喘不過氣”。邱聲清楚,那就是他至今容易焦躁、緊張的重要原因,可他無從解決,只能把它們壓得越來越深。

他對抗這些情緒就是按住一條彈簧,不敢有片刻松懈,唯恐哪天被徹底擊敗。

而現在說給聞又夏聽,出于信任也好因為喜歡的無意中透露脆弱也好,他希望聞又夏可以理解自己,就像他嘗試着去理解聞又夏。

“我和你不一樣。”聞又夏說,“我沒有進去過。”

“……”

“我沒有承受那麽多的期待。”

他竟然覺得這是期待。

聞又夏怎麽會這麽認為呢?聞又夏和自己到底是兩個不一樣的人,無法對他的痛苦感同身受。而他覺得聞又夏已經完全地、徹底地理解自己,原來并沒有。

兩個獨立的人走到中途才遇見,哪有那麽剛好是彼此的另一半靈魂。

聞又夏還是沒有理解。

深秋的風有了涼意,卷落一片深綠色樹葉跌在柏油路中央。

一輛小轎車不留情地軋過去。

邱聲一抖,好像他也被碾遍全身,骨頭嘎吱作響。

覆在後背那只手恰如其分順着肩胛骨揉了揉邱聲的緊張,然後往上捏住邱聲繃得快僵硬的後頸。聞又夏的指尖有一層不算薄的繭,但摩擦皮膚時不會痛,帶着令人安心的溫度,還有一點淺淡煙草味。

他像揉貓後頸那樣安撫了一會兒邱聲,中途公交車即将靠邊停泊,聞又夏看一眼,是環線,他站起身,手依然搭在邱聲肩膀。

“車來了。”

邱聲順從地跟他走,跟他上車,跟他去坐在最後一排。

公交的颠簸中邱聲問聞又夏:“你會不會很煩我?今天說了莫名其妙的話。”

“憋着不好。”

“你不會煩我。”

“不會。”

邱聲捂住臉:“那你就當沒聽到吧,丢臉死了,會影響我在你心裏的形象。”

聞又夏好像笑了:“行。”

作為邱聲的糟糕的一面只露出冰山一角,邱聲敏銳地察覺聞又夏對自己的看法并不如想象中那麽全面。所以現在他不想讓聞又夏明白得太多,在沒有準備好的時候告訴對方一切,聞又夏會被他吓到的。

他都還沒有在聞又夏面前犯過病,控制着自己的真實,不肯把愛變得面目全非。

那麽有一天他可以對聞又夏袒露完全的自己嗎?

等到有一天。

“我愛你,但是我生病了。”

……聞又夏會推開他嗎?

環線的某站離大學城有一點距離,聞又夏在這裏拉邱聲下車。接近一個小時的車程中他始終抱着邱聲的肩,仿佛需要安慰的不是他自己。

兩個人又沉默無言地在小吃店簡單吃了點面條和馄饨。

“我想換個地方。”聞又夏在這時低沉地開口,“退掉車庫,換個能過夜的。”

邱聲擡起頭:“哎?”

“找好地方跟你說。”

吃完飯聞又夏送他回學校,因為是校外人員,拿不出學生證,保衛處的老師沒讓他進校門。他和邱聲告別,目送邱聲背着琴回到學校。那把吉他快要壓垮邱聲似的,校道兩邊的銀杏樹綠綠黃黃。

邱聲快要拐彎時不抱期待地回頭看一眼,果然聞又夏已經走了。

當天晚上《五月雨》的審核通過了,有邱聲的瘋狂推薦在前,他個人號為數不多的粉絲們來聽,但并沒有如想象中掀起太大的水花。

想也是,畢竟是新樂隊,平常心就好。

第一個星期,《五月雨》上了網站“獨立音樂”分類的首頁推薦,很小的一排字。

第二個星期,字號稍微大了些,下載量過了百。

十一月初立冬,再過一周,東河的銀杏景點變成一片金黃,在陽光中格外燦爛。

那天邱聲幫聞又夏搬完家,他們站在“家徒四壁”的新房子裏,正測試着隔音板的效果,Julie的電話急吼吼地打來——

“小邱!你們樂隊的新歌被莫森推薦了!”

邱聲一愣,來不及回她,先把電話砸了,坐在地板上打開筆記本電腦,聞又夏湊過來。這地方還沒接寬帶,邱聲用手機開熱點,但網絡卡的要死,他費了點勁兒才終于登錄完畢,然後就看到了爆炸式的消息。

評論區最上面的換成了個叫“莫森Mori”的用戶:很有想象力的風格,中間那段純音樂編得太絕了!

後面還有好多評論,包括回複評論的大約漲了兩百來條。

“好久沒聽到這種風格了,抒情的但是又有撕裂感,雨聲混合人聲那段做得好幹淨,夢幻,輕盈,主唱嗓音也很清新,喜歡!”

“貝斯彈得,太,好,啦!這存在感,我願稱為貝斯手之光。”

“最後的最後音樂高潮配合瓢潑大雨的效果,屬實好聽。”

……

而下載量,突如其來地達到了前些日子總和再翻番的數字。

邱聲逐條把評論翻完,也有些覺得“不過如此”“都是某樂隊玩剩下的”,但多種多樣的聽感本就很正常。他轉頭看聞又夏,對方比他更淡定:“看私信。”

“嗯?”

“莫森可能會聯系你。”

聞又夏的理智影響了他,邱聲深呼吸,這才點開了一串紅點的私信箱。

第一頁下方,果然有莫森的标志性墨鏡頭像。

他在開頭正式地自我介紹了他是“魚之盜”獨立音樂廠牌的主理人,一大串真情實感、辭藻華麗的聽後感結束,終于表達了發私信的目的:

“如果你們有簽約意向,請帶上作品聯系我的工作郵箱。”

作者有話說:

*關于發歌平臺、lh門票錢、音樂節啥的,這篇文的時間跨度大概是2012-2017,有些細枝末節我盡量憑借自己稀薄的記憶去還原了,但肯定和現實有出入,大家看得開心就行不要深究,謝謝!!

明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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