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陸今不知道這個世界的時間流失的法則是什麽,有時候很快,有時候又很慢很慢。

她一直想要離開,可四野沒有任何出口。

一邊惦記着現實裏朝辭的安危,一邊又想要知道“自己”和朝辭接下來還會發生什麽。

如果說之前她還覺得自己現在所處的世界,有可能是一場想要誘騙她的幻覺,那麽在看到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小兔妖,捧着那束花毛茛出現在朝辭面前的時候,她能确定眼前所看到的一切就是朝辭的回憶。

那捧粉色的花毛茛,宛若穿越了時空,一直被朝辭保留到了現在,出現在她家裏,出現在陸今面前。

即便此刻看朝辭還在嫌棄那捧花毛茛,口口聲聲說鮮花什麽的太過矯情,可一想到後來它占據了朝辭私宅的所有角落,陸今就忍不住笑了起來。

明明很喜歡,大狐貍真是口是心非。

陸今仔細觀察着朝辭,小兔妖說要幫忙布置房間,她嘴上冷冷淡淡的,倒也沒真的反對。

朝辭基本不怎麽搭理這只從天而降來歷不明的小兔妖,小兔妖卻已經将這兒當成了自己的家。

即便是朝辭不在的日子裏,她也沒有放松對自己的要求。把經過她精挑細選鮮嫩的花草摘回來細心地養在洞穴裏,将那些從河裏摸回來的七彩小石子鑲嵌在牆上,添了更多的火把讓房間變得亮堂。就連那張堅硬冰冷的石床都被她鋪上了一層厚厚的草,柔軟又溫暖。

那日朝辭扛了一只山豬回來,才剛剛走到房間門口,看見眼前這充滿少女感的夢幻小卧室,一時間愣住了,難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小臭兔子。”朝辭捏着她的後脖子将她拎過來,兇神惡煞地質問她,“你把我家搞成這樣是想幹嘛”

雖然朝辭依舊很兇,但面對她再次的兇神惡煞,小兔妖也只是稍微縮了縮肩膀,并沒有像之前那樣害怕,還眨巴眨巴大眼睛問道:“難道你不喜歡嗎”

“我怎麽可能喜歡這些五顏六色的玩意”

“可是……我覺得它們好像你哦。”小兔妖的目光落在那些粉色的花毛茛上,正在安靜綻放的鮮花嬌美淡雅,還散發着讓人身心愉悅的清香。

朝辭疑惑道:“像我這一握就碎過幾日就枯萎的玩意,怎麽可能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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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它們很漂亮啊,像你一樣漂亮。”小兔妖心無城府地誇贊着,還往前湊了湊,鼻尖從她的胸口蹭過,往上,停在她的脖子上,“而且,你身上也好香哦。”

朝辭:“……”

一時無言。

小兔妖勤勤懇懇地布置她的“新家”,希望這兒的每個細節都整潔精致,最好還能軟乎乎香噴噴的。

朝辭感覺自己每天都被無數的粉色氣泡包圍,整個狐貍洞變得漂亮可愛得不像樣子。

小兔妖不怎麽會做飯,對于肉類的烹制更不拿手,但她一直在努力地學,想讓朝辭吃上可口的飯菜。

“不用了。”朝辭倒是毫不在意,“不就是填飽肚子而已,生的我都能吃。”

“怎麽可以吃生的!”小兔妖手裏拿着個湯勺,抗議道,“血忽淋拉的多可怕啊!吃不好要拉肚子的!拉出了軟便便更是要生病!”

朝辭無奈地看着她:“誰像你這吃草的小妖那麽脆弱我本來就是吃肉的。而且……”

她本來想說什麽“軟便便”,又傻又臭的。

可是想了想,又覺得莫名有點兒可愛,便沒說了。

因為這份可愛,讓朝辭一整天的心情都不錯。

這只小兔妖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失憶的時候順便磕壞了腦子,成天誇她這漂亮那香的。

朝辭根本就不搭理她,她還能自言自語開開心心地說上大半天。

小兔妖在家折騰,朝辭則去了苜蓿園,挑選了一大把最嫩的苜蓿靈草打算烘幹。

烘過之後的苜蓿靈草能夠去掉致幻效果,還能保護那小臭兔子脆弱的腸胃,不拉軟便便。

将嬌嫩的苜蓿靈草平鋪在石頭制成的簡陋“竈臺”上,朝辭指尖一晃,就要引火的時候,突然察覺到自己滿心滿腦想的都是小兔子,想到她居然會情不自禁地笑起來。

她竟覺得有一絲幸福。

她也想對那只小兔妖好。

相似的感覺,似乎很久很久以前曾經在她身上降臨過。

笑意慢慢從臉上消失,火焰也越發黯淡,最後和夕陽的餘晖一塊兒落盡,連帶着她的身影也一并融入黑夜之中。

陸今一直陪伴着她,天黑了朝辭也沒有想要回去的意思,便跟着她一塊兒往夜色最深處走去。

她有心事。

陸今陪着她從黑夜走到黎明,很累,可朝辭沒停下來,陸今也不想停。

走了一整夜,回到了原點。

朝辭坐在苜蓿園邊的田埂上發呆,面無表情地看着太陽升起的地方。

陸今察覺到了,她一直在苜蓿園附近打轉。

這麽久了,她從來沒有離開過這個地方。

仿佛有人畫了一個圈,将她困在這兒,她出不去也沒人進來。

難怪她會對小兔妖的來歷這麽感興趣。

天邊出現了異變,陸今望去,竟是另一個幻境。

幻境很快萦繞在陸今和朝辭周圍,一瞬間景象全變,陸今進入了朝辭年幼時的記憶之中。

……

在小兔妖胡言亂語之前,朝辭也的确有聽過同族人議論過她的長相,即便是狐族慣有的模樣,但她明白自己和族人還是有些不同的。

自她開蒙便明白族人并不喜歡她,甚至害怕她,因為她出生在九尾狐族,卻只有單尾。

狐族每一任狐王都是九尾狐,每一次狐王轉世誕生于青丘,青丘國中都會出一只九尾狐。

尾巴的多寡,正是法力的象征。

距離上一次狐王過世已經一萬年了,沒有再出現九尾狐,整個青丘誕下的全都是三尾狐。

九尾狐是神狐,也是他們的守護神。

沒有了神狐的庇佑,狐族日漸式微,不複當初的興旺。不用說四界的其他地界,單單說這弱肉強食的妖界,也有不少妖族對他們虎視眈眈。

狐族被其他愈發強大的妖族環伺,族長想要快些誕下足以支撐全族的繼承人。

在族長又一次懷孕時,整個青丘舉行了連續一個月的祭神儀式,耗費了巨大的財力和精力通宵達旦地祈禱守護之神降世,希望能夠降下九尾狐王,拯救危在旦夕的狐族。

朝辭就在萬衆期盼且極其緊張的氣氛下誕生了。

可惜她不是九尾,而是只單尾。

單尾!

單尾是極為不詳之物,朝辭的降生或許預示着狐族要亡!

整個青丘上下因為這單尾小公主的出現,彌漫着極度恐慌的情緒。為了安撫臣民,族長也別無他法,只好将女兒送走。

朝辭,這只不詳的單尾小狐被母族送到了青丘國最偏僻的苜蓿野地,布下結界不許她出來。

只有一位老奴照顧她。

陸今站在多年前荒蕪的苜蓿野地之中,看一只火紅的小奶狐蹦蹦跳跳地從遠處跑過來。

它四肢短短胖胖跳起來颠颠倒倒,渾身炸着胎毛,甩起的尾巴又粗又短,耳朵尖上和四肢還有一層沒還沒開始換的黑色胎毛。

這是……小時候的朝小姐

陸今被小奶狐貍可愛的模樣直擊心靈,蹲下來想要抱抱它。

可是小奶狐貍“嗖”地一下從她身體裏穿了過去,根本沒撈着。

陸今回頭一看,小奶狐貍搖身一變變成了一個五、六歲,非常靈動又漂亮的小姑娘。

小姑娘沖着她的方向笑,一笑就笑彎了眼睛。

是幼年時的朝小姐啊!一模一樣!

陸今的心都快被小朝辭給萌化了。

怎麽能長得這麽可愛!陸今好想将她抱起來狠狠揉一番,可怎麽都碰不着她,真氣死個人。

錯過了這個機會,以後再也不會有了!

“你快點呀,慢吞吞的!”小朝辭雖然這樣喊着,卻自己停了下來,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等着腿腳不便的老奴。

老奴在後面追她追了個氣喘籲籲:“小公主啊,您慢點兒……奴、奴真的跑不動了。”

朝辭笑着又蹦跶了回去,拉住老奴的手說:“好啦好啦,我不跑啦。我跟你一起走啊!”

老奴到底勤懇,和小公主一塊兒被族人隔絕在外,也沒指望再回去,看這被族人抛棄的小家夥實在可憐,便一邊照顧她,一邊閑來無事教她讀書習字,帶她開蒙,還親手開墾了苜蓿園,将這片野地變得生機盎然。

她要叫那老奴“阿娘”,可将老奴吓壞了,立即解釋說:“我不是不是小公主的娘親,我只是個奴仆!小公主千萬別這樣叫了。”

“哦……”朝辭看她驚慌的模樣,便知道自己給她帶來麻煩了。

她不想給任何人帶來困擾,之後也不再說“阿娘”這兩個字,卻也不只把老奴當成仆人。

無論是最新鮮的露水、最可口的肉還是最暖和的衣衫,她都會在第一時間送給老奴,看老奴吃飽穿暖,她才會露出滿足的笑容。

老奴是這世上朝辭最最在意的人。

老奴天生殘疾少一只眼睛,相貌醜陋終身未嫁,以前在族裏時常常受人冷眼,但小朝辭絲毫不嫌棄她,是發自真心地喜歡她,對她好。

老奴這輩子沒感受過這樣的溫暖,即便被困在結界內無法離開,但和朝辭相依為命的日子裏也很快樂滿足。

老奴很快就發現小公主天賦極高,狐族同齡的小狐尚還在父母身邊連覓食都不會的時候,朝辭便已經能夠自如地變幻外形,一彈指山崩地裂。

她曾經親眼看見朝辭掌間流火,輕輕攪動,一整面湖都被她蒸發殆盡,甚至連湖裏的魚都全部烤熟,直接入口濃香撲鼻。

老奴活了大幾千年,見過青丘無數只小狐貍,沒有一只能和小公主相提并論的。

單尾狐真的是不祥之兆嗎

老奴心裏多少有些困惑,但無人可說,也不敢說。

很快,老奴的身體每況愈下,她知道自己太老了,一只普通的殘疾狐妖能活這麽大的歲數已經是個奇跡。

“我要死了,小公主。”老奴躺在床上,眼窩深陷,耳朵無精打采地垂着,一張青白色的臉已經沒有了活氣兒,唯一殘留的情緒只有深深地擔憂,“你還這麽小,等我走了你怎麽辦誰能照顧好你呢”

“什麽是死”朝辭太小又太單純,很多事都不明白。

“死就是……永遠地離開你。咱們吶,再也見不到了。”

聽到老奴這句話,朝辭立即慌了,她握住老奴布滿皺紋幾乎只剩下一層皮的手,焦急道:“我不要你死!”

老奴看着她苦笑,笑她天真:“這世間萬物都不可能永生的。我這一粒塵埃,總有塵歸塵土歸土的一日。但是小公主,你啊,得向前看,你的人生還長着呢。”

“我的命可以給你嗎”那時的朝辭太小,小到根本不知道這個世界的法則,說出的話也荒唐、可愛,卻讓人心酸,“我想你活下去。”

老奴沒有力氣再說話了,連咳嗽的力氣都沒有。

再一次,沒人能夠給朝辭她想要的答案。

朝辭慘哭着,依依不舍:“別離開我……”

老奴跟着她一起流下眼淚,蒼老的手撫摸着她稚嫩柔滑的臉蛋:“小公主……好好活着。”

老奴将死,朝辭發了瘋一般想要沖破結界,到外面去幫她尋找醫生。

陸今親眼看她在夜空裏放出萬丈火光,點亮了整個夜空。可她還是太小、太弱,渾身傷痕累累,依舊無法沖破結界。

朝辭恨自己無能為力,只能回到老奴的屍體邊痛哭不止。

到了最後,無論朝辭再不舍,也只能将老奴埋了。

老奴走了,苜蓿園再度荒廢了。

朝辭自己在山中孤獨地長大,看朝陽落日,孤燈飛鳥。

沒人跟她說話,也沒人告訴她為什麽她要這般寂寞。

……

天邊的紅雲被染上了一點兒陰霾,就像朝辭此刻的心情。

陸今坐在她身邊,就這麽安靜地陪着她,看着她的記憶,體會着她沒有人聲的童年,不停地自我對話卻依舊死寂的夜。

害怕的時候無助的時候,想要離開此地卻被一觸即焚的結界困住的時候……她不知道自己在經歷什麽,又是為什麽要承受這一切。

那是朝辭最普通不過的情緒,也是刻在靈魂深處冰冷的昨日。

陸今陪朝辭看了無數個日出黃昏,飛鳥掠空,世間桑海桑田幾番變化,而她倆還在原地。

看着看着,眼淚什麽時候落滿臉頰陸今也未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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