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他竟然做了這麽一個荒誕……
白素把野櫻桃醬罐裝好,送了一小瓶給劉大爺,讓他帶回家給他兩個孫女吃,多下來的就打包帶回了宿舍去。
她如今腿腳不方便,劉大爺還特意借了一根燒火棍給她,讓她拄着走路。
季蘭英把腳踏車還了之後就去了劉政的宿舍,隔壁大隊有幾個知青過來玩,大家都湊在一起聊天,說着一些道聽途說的事情。
白素經過他們宿舍門口的時候,就聽見有人說道:“聽說縣裏要把原來的水庫翻修,規模至少要擴大一倍,這兩年一到夏天,永安縣下游的公社就發大水,每年都要淹好幾個村莊,去年沖走了幾頭牛,連人都死了兩個,上頭很是重視,說今年一定要把水庫給擴大,要再鬧出人命,可是要掉烏紗帽的。”
“那咱也要去工地上工的吧?”季蘭英只好奇問道,比起在田裏幹農活,去工地上挖水庫,肯定是更累人的活計,她才想想就皺起了眉心來。
“還不一定呢,說是要從幾個公社裏頭挑壯丁,也不一定是咱知青,隊裏的社員也可以去,工分比幹農活多,還管中午一頓飯。”那人說着,臉上就閃過一絲驕傲的表情,接着道:“去年咱公社修水渠,我就去了,算下來省了午飯錢,還比平常多了一倍的工分。”
“比平常多一倍啊!”大家的眼神都明顯亮了些許,有人忍不住問道:“從現在起到十月份農忙,中間還有好幾個月的時間,要是都能去那兒上工,今年年底的分紅就有指望了。”
白素聽見這些,臉上神色卻有些擔憂,當年劉政,可不就折在了這水庫裏了。
那時候擴建的水庫還沒有修好,但洪水來勢洶洶,上頭的領導就命人挖開了大壩,可誰知道,水庫的另一頭,還有幾十個仍在上工的知青和社員,滔天的洪水湧過去的時候,劉政為了救一個當地的社員,被洪水卷走了。
這件事情在當時鬧得沸沸揚揚的,季蘭英為了給劉政讨回公道,帶着全公社的知青去了幾次縣裏,最後上頭沒有辦法,撤了那個下令開水庫的官員的公職,又把劉政追封為了烈士,這才算是把這事情給揭過去了。
可這事情沒過去幾年,白素就從別的知青口中得知,當年被撤職的人早已經撤銷了處分,換了一個地方仍舊做他的大官……
“依我看,有空去挖水庫,還不如在宿舍多看看書。”白素在窗口停下來,往裏頭不鹹不淡的來了一句,她長得好看,平常又看上去文靜娴雅,從不跟陌生人多說一句話,冷不丁冒出這麽一句來,倒是讓幾個男知青們都有些不好意思,只面面相觑的低下頭,一時不知道怎麽接話。
還是季蘭英跟着道:“就是就是……挖水庫那麽累的活,我聽本地的社員都說堅持不下來,就你們這身板,能堅持下來?”
劉政其實心裏還是有幾分意動的,且不說恢複高考的事情是真是假,但他的确想攢些錢下來,若是真的,将來回城上學少不了有要花錢的地方;若是假的……他和季蘭英的年紀也慢慢大了,總要準備着成家立業,不可能這麽一窮二白的,就讓季蘭英跟着自己一輩子。
白素原還指望季蘭英能說出什麽好話來呢,沒想到她這一說,大家臉上越發就尴尬了幾分,倒讓她有些不好意思了,只又開口道:“我就是随口說說的,修水庫不是容易的事情,你們要真的去,也要注意安全。”反正眼下離那場下了十來天的暴雨還有好幾個月的時間,她可以讓季蘭英慢慢勸說劉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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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季蘭英就惦記上了白素做的野櫻桃醬,用她那“為人民服務”的大搪瓷杯泡了滿滿一杯,靠在床頭慢慢的享受着美味。
外面下起了淅瀝瀝的小雨,白素在臺燈下看書,就聽季蘭英在那邊自言自語道:“我知道劉政就想去修水庫,去年他沒輪上修水渠,還寫信跟我抱怨了呢!”
白素放下了手中的書,轉過頭來看着季蘭英,此時的季蘭英還是少女的模樣,自來卷的頭發濃密烏黑,服帖的窩在耳後,但白素依稀記得,當年劉政去世之後,她有一半的頭發白了。
白素離開柳溪大隊的那個早上,是她站在了村口的大壩上,把手裏的包袱遞給了自己。
“你真的不走了嗎?”那時候白素問她。
她說:“我不走了,劉政在哪兒,我就在哪兒。”白素眼中已經含着熱淚,卻聽她繼續說道:“素素,你為什麽不能為了許建安留下來呢?”
當所有人都在反對她和許建安的愛情的時候,季蘭英是第一個這麽問她的人。
她愛的人已經死了,而你愛的人還在,可你卻要離開他。
但那時候的白素,終究沒有要跟這世道抗衡的勇氣。她只是一個怯懦的、被她母親一步步的安排着的提線木偶。
白素的眼中已經有了淚痕,她低下頭,悄悄的用指尖拭去了眼角了淚滴,過了片刻才開口道:“你覺得劉政适合去修水庫嗎?”
劉政是她們中學時候的團支部書記,天生的近視眼,帶着一副厚重的眼鏡,看上去就有一股子文弱書生的模樣,便是在田裏幹農活,都格格不入的很,更別說混在一群壯漢裏頭去修水庫當挑夫。
“可我們上山下鄉,不就是來勞動來的嗎?種地是勞動,那修水庫也是勞動,勞動從來都是不分高低貴賤的,哪裏需要,我們就應該去哪裏勞動。”季蘭英只蹙着眉心道,她很想把自己說服,卻發現根本說服不了。
白素看着她那眉頭緊鎖的模樣,只搖了搖頭,笑着道:“勞動是不分貴賤,但我們可以選擇更适合自己的勞動,把合适的人安排在合适的崗位上,這叫生産效率,這也是馬克思主義哲學的一部分。”
“你好像說的有點道理?”季蘭英挑眉看了白素一眼,又低頭喝了一口酸甜的櫻桃汁,滿足的躺下了。
白素此時卻全然沒有睡意,外頭的夜雨一片漆黑,她看着放在房間裏頭的腳踏車,莫名又想起了許建安。
開壩放水的那一天他也在,後來也是他背着劉政的屍體回了柳溪,那時候他們倆還沒有交集,可她已經記住了他那雙堅毅果敢的眼睛。
也許就是在那一刻,許建安這個人已經走進了她的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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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睡不着的,還有一裏路之外的許建安。
雖然已是初夏,但下雨的晚上卻并不是很炎熱,許建安安頓好了母親梁秀菊之後,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茅草的房頂有一處漏雨,他用一個木盆接着,聽着那吧嗒吧嗒的水滴聲,一滴滴的卻好像是敲在了自己的心口一樣,也把他的睡意敲打的一絲不剩。
身體竟忍不住就發熱了起來,仿佛早上抱過的女子此時就躺在自己的身側,他依稀還能感覺到她輕微的呼吸以及柔軟的身段,而被她貼過的那一側肩膀,此刻正不可遏制的顫栗着。他從來沒有接觸過任何少女的身體,竟不知道原來女孩的身體是可以這般柔軟的,就像是堤壩上的楊柳,仿佛輕輕一折,就會斷了。
許建安可以對天發誓,在抱起白素逃跑的那一刻,他絕對沒有任何的雜念,心裏想的只是逃命。可一旦夜幕降臨,頭腦就好像不受控制了一般,不管他往哪邊睡,只要一睜開眼,好像那人就睡在她的對面,用一雙含情脈脈水汪汪的杏眼看着他,笑靥如花,他忍不住就伸出了手去,将近在眼前的女子摟入懷中,狠狠的按在了身下。
許建安猛然從床板上坐起來,看着漆黑一片的空虛,忍不住咒罵了一聲。
他竟然做了這麽一個荒誕不羁的夢……
外頭的天色還是那麽黑,房裏發黴的味道夾雜着幾分若有似無的腥氣,讓許建安頭皮發麻,他從床上爬起來,打開門,外面的雨已經停了,周圍彌漫着潮濕的空氣。
許建安走到梁秀菊的房裏,替她蓋好了棉被,在角落裏找出一根半新不舊的拐杖。
這是他祖母以前用過的,他祖母在□□的時候被打折了腿,他才做了這跟拐杖,只可惜沒有用多久,老人家就去世了。
許建安不敢埋怨這個世道,可一看見這跟拐杖,他還是忍不住紅了眼睛,兩位老人去世之後,他曾經把他們所有的東西都燒了,卻唯獨留下了這跟拐杖,沒想到還會有再用上的一天。
他深吸了一口氣,把鼻腔中酸楚的淚意忍回去,拿着拐杖出了門。
重新用砂紙磨了一遍,保證上面沒有一絲一毫多餘的木刺,許建安這才背上了拐杖和籮筐,趁着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往知青宿舍去。
這已不知是他第幾次,在黎明的黑暗中前行,雖然懼怕那最黑暗的一刻,可他知道,他所向往的光明就在不遠的将來。
等他走到知青宿舍的時候,東邊果然已經露出了一絲魚肚白,天色亮了起來,許建安的臉上也露出一絲堅定的笑意。
知青們還在美夢中酣睡着,甚至可以聽見此起彼伏的呼嚕聲,唯有白素的宿舍門口很安靜,靜的沒有一絲的聲響。墨綠色的窗簾遮住了房間裏的一切,許建安什麽也看不見,但他能感受到她離自己很近。
那種莫名的心跳加速的感覺又從胸口傳來,許建安飛快的把拐杖放下,頭也不回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