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離譜

21、

少年之事,缥缈如隔世,恍惚憶及從前,朦朦胧胧,也只剩下斑駁的影子。

卻總難忘記被攥着手腕時的滾燙,無權無勢頗受冷落的皇子,拉着他言辭鑿鑿地發誓:“十一,等你長大。若我在,無人能傷你分毫。”

只是向來薄情的人,許下的諾言都算不得真。唯獨他一廂情願,奉為圭臬,待到真相打碎,現實遍地狼藉,方才明白,世有長久時,然向來不長久,方為人間事。

李固朝他伸手,僵坐如木偶石像的人猝然彈起,飛速後退縮進床腳。皇帝空落落的掌心,沒能落在他身上。

小将軍滿眼皆是畏懼,驚慌無措,直直地瞪著他,仿佛受驚小獸,拼命蜷縮降低存在感。

李固面色沉下去,葉十一低頭,腦袋埋進臂彎間。

“朕與你阿姐……”素來高高在上的帝王,開了口欲要解釋,卻驀地驚醒,他也不必同他掰扯這些。幹脆鐵青臉面,狠下心腸,冷硬道:“既然回了紫宸殿,每日湯藥照舊。”

葉十一蜷縮,仍不肯看他,換做往常,或要不依不饒地大鬧一番,或是虛與委蛇裝作忠臣求饒,眼下這般沉默,倒是少見。

這些時日,為了假扮昏聩君王,流連蓬萊殿,禦書房裏的折子堆了小山高。

去年大旱,工部續修前朝水渠,南水北引,掌事的官員該回京述職,早在含元殿外候了許久。

大理寺連夜徹查龐家受賄案,龐氏樹倒猢狲散,一批黨羽紛紛落馬,朝堂上下人心惴惴,等着他去安撫。

四年一次的祭祖大典就在下月初,禮部兵荒馬亂,一應準備,衣飾、貢品、頌詞、沿路開道的車馬、華山祥兆,都得等他去過目。

哪有時間,在這兒跟個傻小子磨蹭。

皇帝諸事纏身,自然比不得回京休息的将軍清閑,見葉十一那模樣,沒來由地也心生煩躁,不如不見,起身便要離去。

人還沒繞過碧紗櫥,便聽見始終不言語的人低低開口:“…龐妃…你別殺她。”

本該就這麽一走了之,任由想不通的困獸絞盡腦汁,他是皇帝,天子,生殺予奪陟罰臧否,獨斷專行,君心便是天意。他沒必要搭理一個小小的葉十一。

李固駐足,沒回頭。

葉十一說不清自己為何要為龐妃求情,龐家擁兵自重,既護京畿,當該小心做事,他們卻大搖大擺,惹怒聖人,招致覆滅。

龐家是咎由自取,龐妃自然也脫不了幹系。于情于理,他一個險些摻和進去的外人,都不該替罪妃求情。

但是龐微月她…是喜歡李固吧。

皇帝對一個喜歡他的人,當真就那麽狠絕?見者驚心,難免生兔死狐悲之感,忍不住便為她讨饒:“陛下…龐妃…久居後宮…她,她不是…”

怒火轟地竄起來,李固頭也沒回,冷硬道:“龐氏滿門抄斬,三日後行刑。你舍不得她,朕晚些時候便帶你去天牢。”

“葉十一,”他半是譏諷半是冷笑,“朕就償你的心願,去見她最後一面。”

“……”他倒也不是這個意思。依稀能覺察對方語氣裏的嫌惡,葉十一埋首,不說了。再說下去,無非争辯,誰也不能說服對方,彼此只會在心中默默啐一句無語。

葉十一沒想到,李固會讓他去看龐微月受刑。也許并非皇帝本意,剛剛好撞上了。

刑部要從她嘴裏拷問其餘錢財下落,龐妃不知怎地,寧肯死也不說。還在刑室外,便聽見她破碎尖鳴:“告訴李固,我不會如他的願——”

痛恨,決絕,憤怒。仿佛燎原之火,要将一個人燒成灰燼。葉十一只覺心驚肉跳,回頭望向李固。帝王負手而立,不為所動。

沒有心的人,怎會怕旁人詛咒?

“進去。”李固命令:“你不是要見她麽。”嘲哂的語氣。

葉十一咽口唾沫,心跳不知不覺加快,砰砰砰在胸腔中震顫。天牢裏昏沉得吓人,陳年腐朽的地方,曾是不少人生前最後居所。

石壁上一道又一道暗色血印,鐵鏈拉扯碰撞,恍惚還能聽見那天被李固撞回去,後背砸牆時難以言說的疼痛。似乎于無盡深淵下游蕩,伸出手抓住的不是希望,而是惡魔。

稻草穗子發腥發臭,鏽腐的血腥氣伴随恐懼蔓延。

李固伸手按住他肩膀,推了一把,葉十一踉跄摔進去,突如其來地出現在幾人面前。

刑部官員見是他,正要問将軍來此所謂何事,待眼尖的看見他身後李固,霎時默契閉嘴,又将注意力移回龐微月,使出十二分勁頭賣力審訊。

龐微月兩條胳膊由鐵鏈拉長,分別系在兩端石壁上,雙膝跪地,遍體鱗傷,她已經連轉動眼珠的力氣都沒了。

“…龐妃…”有人沙啞輕喚。

煎熬忍耐苦痛的人恍然覺察,細若蚊蚋的喊,讷讷的,浸滿不安。會是他嗎?不會吧,哪怕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他卻能轉頭親手送她入地獄。

覆滿傷痕的身子微微顫抖,猶自不甘心,慢吞吞地把頭轉回來,散亂幹燥的枯發落下去,自血跡幹涸的發絲縫隙間瞥見他。

是他,和葉十一。

小将軍顯然吓住了,茫然無措地注視她,桃花眼中自生悲憫,恍惚間還以為是高高在上的神佛。可她行事乖戾,早已神佛不渡。

龐微月嗤笑,眼珠僵硬轉動,視線越過他,望向冰冷無情的帝王。她想見的人,卻從來不願見他。她自作多情,将假象當真,聽不進爺娘莫奉真心的勸告,乃至于斯。

只是喜歡一個人,朝思暮想,又何錯之有。

常說女兒家心思難猜,可唯獨她滿心滿眼地愛上誰時,那份固奉真心的執著怎麽也掩不住,誰都能瞧見,滿滿當當地自一雙望穿秋水眸中溢出,苦澀難言。

再傻的人也能看明白。葉十一自覺退到旁邊,讓出兩人中間,低下頭黯然默嘆。

李固這個人太絕情。葉十一站着想,龐微月跪着想。

“來看我笑話?”龐妃嗤聲。李固斜乜垂頭喪氣的青年,淡漠直言:“他要見你。”

龐微月微怔,旋即低低笑起來:“将軍見我,所為何事?”

葉十一咬着牙,緘默許久,話在喉嚨眼上徘徊,直撲入發熱發脹的腦海,一切都變得詭秘莫測,他只想逃出這裏。

“既然不問,”李固負手而立,“接着行刑。”

鐵鞭砸下去,仿佛許多年前,先帝的鞭子嵌入誰皮肉裏,拔起來時,眼見光滑背脊上一道刺目血跡。

女人尖叫慘嚎,刺穿耳膜。

腦海深處,有什麽突突跳動,求饒的話反而愈發說不出口。李固擺明了讓他看,看看奉上真心的下場有多慘烈。

冷酷涼薄如君王,豈因她愛慕而片刻不忍?

雙膝發軟,葉十一扶住牆,轉身離開刑室。

出來時,天色已經暗了,魏公提燈等候,見着他,小跑上前。昏黃燈火映上去,小将軍面無血色,雙眸都失了神,随時會栽倒般脆弱。

魏公下意識扶住他,葉十一猛地回頭,魏公吓了一跳:“将軍?”葉十一抗拒地推開他,立在天牢門前,天旋地轉。

身後有人攥住他手腕,不等他反應過來,粗暴地拽上馬車,再狠狠扔進角落。

葉十一擡頭,男人高大身軀不知何時壓上來,令他動彈不得,危險而陰鸷的眼神,意味難明盯住他,虎口掐緊喉頭,不動聲色地收緊。

“難過?”他狹長了眼問。

葉十一張了張嘴,說不出話,氣聲急促,微微帶喘,窒息感鋪天蓋地而來,他按住李固那只鐵鉗般的手。

車廂外,陳明驅使高頭大馬,魏公坐在旁邊,無聲嘆息。兩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主子們的事,誰也說不得,管不着,只好眼觀鼻鼻觀心,充耳不聞了。

李固危險地壓下去,仿佛山崖傾覆,須臾能将人壓成骨碎。他一只手鉗住他喉頭,另只手覆上面頰,滾燙掌心貼撫着将軍慘白漲青的側頰,指腹逡巡勾勒他不加掩飾的恐懼。

俄而勾開唇角,似邪佞冷笑,側了首在耳旁幽幽低語:“朕幹了你這些時日,你還喜歡女人?将軍…到底矜高。”

矜高桀骜,寧折不彎,若折之,必斷。

深海下,漫無邊際,伸出手,什麽也抓不住,虛軟疲乏的五指,只能緊緊揪住身下,曾引以為傲的功力石沉大海,脆弱的白斬雞除了由他搓圓捏扁,什麽也做不到。

李固驀然松手,空氣潮水般湧入肺腑,葉十一彎下身去大口大口地喘氣。皇帝抓住他手腕,烙鐵似的圈着,五指幾乎嵌入肉裏。

“既然這麽難過,”居心叵測的帝王,每一句話都往将軍心窩裏戳,他仿佛在報複,“朕自然要安慰将軍。”嘲弄與哂笑,陰險或邪惡。

這人就是個十成十的瘋子。

魏公抱着拂塵斜倚車廂,年紀大了經不得累,老是容易犯困,這會兒呼嚕着正要打個小盹,忽聞門簾中聖人壓低了的嗓音:“轉道,去平康坊。”

啪,魏公鼻涕泡破了,猝然驚醒。陳明望向他,兩個人滿頭霧水,面面相觑。

未加猶豫,陳明恭敬答:“是。”指揮馬頭轉向平康坊。

魏公撓了撓腦袋,捉摸不透,又去平康坊那種遍地勾欄瓦肆的地方做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

評論也太機智了【驚恐

努力想晚上九點更,然而拖延症日益嚴重,遂放棄掙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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