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紅線

22、

葉十一從未想過,有生之年,他會以這種方式步入平康坊。李固驅使犯人似的,驅趕着他,不情不願一頭紮進脂粉堆裏。

翠紅樓合該是全長安城最熱鬧的院坊,除了今夜。黃衣公子負手,俊朗面孔看不出喜怒。走在他身前那位漂亮小公子垂眉搭眼,步伐挪得艱難。

翠紅樓的鸨媽年輕時便是有名花魁,過了三十,仍風韻猶存。前些年領着賺來的銀子為自己贖了身,無依無靠的女子,旁的也不會,便重操舊業,拾掇起這煙花生意來。

只是,要在長安這般龍蛇混雜的地界站穩腳跟,光靠看不出年齡的漂亮可不夠,得有一副慧眼。

春風嬷嬷甫見那二人,便心下一驚,道是貴客來了,堆滿擠出褶子花的笑容迎上去,尚未靠近,便被黃衣貴公子身後冒出的侍衛攔下。

“喲,哪兒來的貴客?”春風嬷嬷并不氣餒,一根繡君子蘭的香帕掩唇淺笑,芙蓉面水蛇腰,縱使徐娘半老,亦能見當年紅極長安的身段。

“這不是葉家小郎君麽?“嬷嬷認出了他,驚呼:“呀,有些時日沒見了!上個月便聽聞你從邊塞回來,怎地回來了這麽久,也不來看嬷嬷一眼?”

她嗔笑,遇着了熟人的嘴巴不停開合,上下唇一碰,喋喋不休:“嬷嬷念着你呢。你去問問全長安的人,都曉得我日夜為将軍祈禱,盼您在戰場上平安。”她回身望向廳堂內諸位客人,香帕揮扇:“大家夥說是不?”

衆人哄堂大笑。

葉十一漲紅了臉,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想讓她別說了,又不敢在李固面前輕舉妄動,遂低頭沉默。

反倒是皇帝先開口:“你們很熟。”

春風嬷嬷轉眼望向他。

天下着明黃衣裳者,無非皇室中人,又能與葉十一同出入,八九不離十,姓的是李。

春風嬷嬷不着聲色地讨好,扭了腰肢一福身:“我們這兒的姑娘,讨人喜歡。将軍常來,自然便熟識了。”

啞巴吃黃連的将軍倒抽一口涼氣。他也并非獨自來,相反,他很少一個人跑這種地方胡鬧,常常是陪朋友。

葉小公子除去少時頑皮,論功課學業、練武習藝,向來是長安爺娘嘴裏別人家的孩子。少年英才,十六封将,生于功勳顯赫的葉家,長姐還是陛下發妻。

每逢尋歡作樂,長安纨绔總以能請到葉家公子為榮。葉小将軍好說話,不善拒絕,人家三番兩次遞來拜帖,再推辭不得,只好跟着來了。

狐朋狗友們逛遍窯子,不把好學生葉十一拖下水,絕不罷休。逛窯子也就罷了,少不了在他面前胡侃葷話。

翠紅樓裏的姑娘最有味兒,姓張的纨绔說的頭頭是道。那幫人來翠紅樓最多,連帶着葉十一混了個臉熟。

落在旁人眼裏,倒真有那麽幾分白玉面青骢馬、風流數少年的意思。

李固視線移向他。

葉十一只覺如芒在背,恨不得轉身便走。

皇帝鐵了心戲弄他,負手而立,不動聲色,只眼角施施然地使了個眼神。

陳明了然,附在春風嬷嬷耳旁道:“貴人駕臨,不便閑人在場,請嬷嬷遣去諸客。今夜所虧銀兩,我家公子盡數奉上。”

春風嬷嬷笑容僵住,納了悶:“什麽貴人?你可知我這翠紅樓不待客,一夜要損失多少錢財?”

魏公嘆氣,自袖口裏抽出銀票,默默塞入她手心。

春風嬷嬷見錢眼開,眼珠子瞪得大大的,待看清銀票上戳記,心跳險些驟停。她連忙招呼龜奴:“快來!送客!”

銀票底下印着票號,那是官府的标記,再往前戳祥元初年字號,是本朝陛下登基時的銀票。

縱觀當今天下,這樣的銀票,攏共不過十張,是皇帝登基那年,特意制作了留存私庫中的銀票。

這人,不僅姓李,他就是皇帝!

春風嬷嬷想不通,從前姓張的、姓孟的、姓亂七八糟的,葉小公子身邊總是圍繞着嗡嗡叫的纨绔們。

全平康坊的青樓都知道,葉小公子去哪兒,哪兒就有銀票賺。因他那幫有錢朋友,總是圍着他。今兒個怎麽,還把皇帝也帶來了?

春風嬷嬷感嘆半天,心想,葉小公子這搖錢樹名號,這下徹底牢牢坐實了。陛下一出手,就倆字,闊綽。

李固拽住葉十一手腕,幾乎是拖着他上樓。

将人扔進天字號房中,身後的春風嬷嬷也來了,小心翼翼地:“公子,這翠紅樓今晚的姑娘,都是您二位的了。”

春風嬷嬷偷眼打量,黃衣公子側頰繃緊,似乎在忍耐着怒火,而葉家十一縮進牆角,恨不得離他遠之又遠,兩人間的氣氛,怎麽瞅怎麽不對勁。

“都叫來。”李固咬牙切齒:“讓他挑。”

莺莺燕燕,花紅柳綠潮水般湧來,過于強烈的脂粉氣在逼仄屋內擁擠回蕩。

許是皇帝威壓太甚,青樓女子不敢靠近他。李固伸手一指快縮成蝦米的人:“去服侍他。”

誰給錢,誰是大爺,聽誰的話,青樓女毫不猶豫湧向葉十一。

“郎君生的真好看。”膽大的伸手揉一把他腕子:“皮白肉嫩…是個雛兒麽?躲什麽呀?”

“葉小将軍,你不認得麽?”旁邊沒長眼的念叨她:“葉公子風流年少,百花叢中過,自然不是…你怎地取笑人家?”

我真沒有…葉十一有苦說不出。從前随酒肉朋友尋歡作樂,健談的更易受姑娘追捧,他這樣木讷不言躲在旁邊,漸漸地,少有人在意。葉十一樂得清閑,除了喝酒,也沒做別的。

将軍府上有門禁,過了時辰,酒飽飯足,便借機告辭,撒了丫子跑人,溜得比兔子還快,沒給貪圖他色相的姑娘近身機會。

然而葉小将軍的羞怯落到皇帝眼裏,怎麽看都是欲拒還迎。柔夷在他周身游走,時掐時捏,小郎君面耳酡紅,耳根子滾燙得紅進了一段纖白頸子裏。

姑娘嘤咛輕語地取笑:“小将軍,當真易害羞呢。”旁邊抹了豔紅胭脂的奉上酒盞,便貼着他心口,指尖游移,輕戳心門:“将軍用酒…酒吶,解百愁…”

喝醉了,興許李固便放過他。葉十一小聲嗫嚅:“謝謝。”端起酒盞一飲而盡。姑娘手裏還捧着金壺,見他喝得急,忙又匆匆續上。

葉十一拿了酒壺,仰頭倒灌。姑娘們面面相觑,弄不明白這是怎麽一出,不過出于職業素養,紛紛拍手誇贊:“将軍好酒量。”

李固倏而擰緊兩道濃眉。

将軍實在不勝酒力,一壺下去,打個酒嗝,歪歪斜斜倚靠哪位花娘,桃花眸子半睜半閉,醉醺醺的混沌了。

許是身在夢中,身輕如燕,飄忽不知年歲,踩在雲端上,搖搖晃晃,眼見得燈火昏黃,绛紫紗帳,雕梁畫棟的宮宇裏,傳出誰的屈辱呻.吟,輕紗飛舞掩住那兩道交織人影。

他伸手去抓,虛空漫無邊際,渾渾噩噩朝前行走,有人将他推倒,重重地壓下去,撕破衣襟,陡生寒涼。

花娘們驚叫,紛紛散開。

皇帝忍無可忍,按了他肩頭咬下去,利齒嵌入頸窩最柔軟的皮肉。醉酒的小郎君恍若未覺,嘶啞哀喚:“疼…”

“還不滾!?”盛怒之人扭頭,瞪向那一排手足無措的姑娘。嘩啦啦,潮水褪去。熏香濃郁的屋中又只剩他們。

李固知道自己起了殺意,葉十一總能輕易挑起他暴躁。帝王之怒,橫屍千裏流血漂橹,落到葉小将軍身上,無非撕裂般的侵占和言辭刻薄的羞辱。

疼得渾身痙攣,十根指頭骨節泛白,緊緊抓住床沿試圖逃離。被他壓回去,不停幹嘔,灌入腸胃中的酒液受不住碾磨,悉數嘔出。

明明喝醉就好,卻那麽清晰地意識到,身上的人是誰,他在做什麽,帝王的殺意、憤怒、羞辱,都在他單薄身體中勾勒暴戾原形。

不喜歡這個人,甚至讨厭他。自以為那位兄長仍如舊時,卻未曾料,幾度春秋,物換星移,舊人早已變了模樣,君心難測。

曾小心翼翼藏起馬腳,不問真心,不求動情,把全副心思投入輔佐帝王,千秋偉業,功過留與後人評說。

只因他姓葉,葉家這一代僅餘的兒郎,他曾跪在葉家祠堂前立誓:“此生奉國克己,忠君不悔!”

與星月齊輝的葉家人,高宗嘆帝國倚仗,宣宗道山河護盾,伴随王朝起落兩百年,無悔無怨。葉家門楣,那高高在上的清譽,是他的枷鎖,也是驕傲。

所以滾過刀山火海,挽弓射殺蠻戎大将,也從泥淖裏爬出,腰間一道箭傷至今能見疤痕,送走無數弟兄,迎來比他更年輕的小将,在砂石漫天的北漠摸爬滾打,為斥候一條情報徹夜難眠,險些死于漠城大火,發了高燒還要持戈上陣,将在軍心在,誰都能倒,他不能。誰叫他姓葉。

說着念着,并非委屈,只是明白,他是君,他是臣,他阿姐是他妻子,他立了誓要再振河山,此身應許大義,便要緊閉心門,再無二致。少年滿腔熱忱,何至于斯。

明知…他不會心動。送阿姐入宮那年,恍然驚醒,文玉哥會成親,而他的妻子,只能是女人。後來耳聞目睹,他與阿姐相敬如賓,欣慰于阿姐幸福,也日益感到疏離。只有入了深夜,無人覺察時,才敢安慰自己,沒關系,為臣為弟,他能為他做點什麽,已是心安。

終于等到他登基,放心随阿爺前往安西,大軍出征那日,走了好遠,還是忍不住回頭眺望城牆,可那漫天的風沙呀,迷花眼睛,他竭力望穿,沙粒入眼,徒生水霧,仍不見故人身影。他忙于登基,不來送他,應當的。怕被阿爺察覺,趕忙把腦袋轉回來,偷偷抹了下眼睛。

滾燙掌心握在腰間,就貼着那道經年未消的痕跡,俯下身,惡語呢喃:“将軍可還記得,你十八那年…恰逢端陽…”

心跳險些驟停,葉十一猝然回頭,直直地瞪著他:“…什麽?”他說:“我不記得。”

李固嗤笑:“朕還沒說是什麽,何必急于否認。”

“……”皇帝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還能是什麽好事不成?

只是端陽…那年端陽…鬼迷心竅,廟會正熱鬧,随阿姐阿娘上山禮佛,聽說山腰的月老廟旁,有位白胡子老爺爺賣紅線。

平康坊裏的姑娘都傳遍了,說那紅線靈光着呢,偷偷地系到那人身上,君心顧盼,定許終生。

本也沒想買,遠遠地看了眼。白胡子老爺爺,紅光滿面,挺像月老。

平康坊裏來求緣的姑娘認出他,讨好地将紅線一股兒塞他懷裏:“将軍可有心許之人?試試,靈驗着呢。”

“那根紅線…”皇帝似笑非笑,噙弄他耳肉:“這就忘了?”

本來昏沉的醉鬼驟然彈起,不知從何而來一股蠻力,雙臂用力推搡開壓住他的沉重身軀,衣不蔽體摔下床,跌跌撞撞朝屋外逃竄。

他以為他不知道…他不知道——

從何而起不争氣的淚水,将自尊驕傲狠狠折斷,剎那,模糊了眼眶。

作者有話要說:

大狗終于把老婆氣哭了【豎起大拇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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