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妒忌

31、

那眼神說不清道不明, 天色已晚,看不清李固是用什麽樣的表情在看他。黑瞳如墨浸,映幾許昏暗燭火, 低沉又暧昧, 好像…好像在用視線…剝他衣服。

這想法一出, 陡然心驚, 慌忙錯開眼,将腦袋埋下去,捧起案幾上陳釀的葡萄酒。杯盞以玉石制,觸手溫潤, 他緊緊抱着杯子,掩蓋心中不安。

如芒刺在背,坐立難安。葉小将軍抱起酒,一飲而盡。

李固眼睛終于挪開。頓時雙肩松落, 長舒口氣,葉十一借着擡頭喝酒的掩飾,眼角視線越過杯盞邊沿,偷摸朝丹陛上打量,是貴妃來了。

皇帝起身迎她在身側落座, 兩人在群臣面前,總是這般恩愛夫妻模樣。李固專注地看着葉明菀,貴妃雍容華服儀态端莊, 抿了唇淺笑。

皇帝伸手, 貴妃的纖纖柔夷便搭在他寬厚掌心, 安然在他身旁坐下。群臣眼尖的, 立刻起身施禮:“見過貴妃娘娘, 娘娘千歲。”

于是好奉承好鑽營的, 或是要客套禮數的,紛紛起身來施禮。貴妃端莊,略施粉黛,朱顏大氣,正襟危坐着,一一颔首應罷。

葉十一躲着人,不敢起身敬酒,于是藏在群臣身後的陰影中,只敢偷眼瞟那對皇家模範夫妻。

葉明菀溫順恬靜,低聲與皇帝說話,李固難得一見的溫柔,伸手拂她遮去眉目的鬓發。

睥睨天下的帝王,肯耐着性子,批奏折的手捏一縷青絲,拂至她耳後。貴妃螓首低斂,側着面龐望向皇帝,仿佛女兒家羞赧模樣。

——“都這麽多年了。”阿娘慨嘆猶在耳旁:“你阿姐說什麽都要嫁給陛下……幸好……不曾看錯人。”

帝王心涼薄,言辭更刻薄,非得将他羞得無地自容才肯罷休。

從來不曾觸及雙唇,仿佛那是禁地。帝王會掠過去,在他耳旁冷嘲熱諷。小兔子張大眼,緊咬下唇。

他不會親我,因為不喜歡。心如明鏡,不肯自欺欺人。

小将軍撿了果盤裏的葡萄,十指纖長白皙,不過指腹生繭,不如周身皮膚那般光滑水嫩,常年握劍拉弓,練出來的。

把剝了皮的葡萄喂進嘴裏,甘甜似蜜,汁水充足,一個一個地嚼,嚼到果肉碎爛,再吞進肚子裏。無論如何,葡萄總是甜的。不經意嘗到一兩個酸子,擰了細眉,咬牙吞下去。日子總要接着過。

過了六月去邊西,打定主意,過年再回來,無論京城如何召喚,也要借故留在那裏。與風沙相伴,聽書生吹笛,抱着那把禦賜鐵弓,他能在那荒漠之地呆一輩子。

絲竹管弦,餘音袅袅。禦花園四周的青銅爐燃上熏香,香氣濃郁,一點點往骨子裏浸。

大臣們喝高了,敬過陛下,又互相間拉拉扯扯,不談國事,這一個誇:“令郎一表人才,聽說去年中解元,前途無量啊!”那一個抱手回禮:“令媛溫柔淑靜,若誰娶為賢妻,門庭之幸!”兩個老頭扯大話也不怕閃舌頭。

老頭子們你來我往,郎君姑娘立在各自阿爺身後,你瞅瞅我,我偷看你,誰眉目傳情,暗送秋波,不等父母之命,先動凡心。

葉小将軍沒有阿爺幫襯,也沒有阿娘照拂,獨坐于案幾旁,默默地剝葡萄。只是他那番樣貌,無論去哪兒,都要成衆目所在。帝國鎮山河的一把劍,有一副長安城裏家喻戶曉的美人皮囊。

京兆尹家的小女兒年及十八,尚未婚嫁,也見了不少媒人,可總忘不掉那年杏花煙雨時,驀然回眸,少年郎打馬自橋頭過,驚鴻一瞥,于是芳心暗許。

将軍府何等權貴,哪裏瞧得上六品京兆家庶出的小女兒。阿爺阿娘總是寵家裏最小那個,也不迫她,幫她遣媒婆去将軍府說媒。媒婆吃了多少次閉門羹,胖嬷嬷滿頭是汗,拉着她的手勸:“姑娘呀,小将軍不肯娶妻,他是咱長安城的高嶺花,你要不…看看別的?”

小姑娘不肯。終于等到陛下大宴群臣,央求阿爺帶她進宮,穿上桃紅的襦裙,眉心映鵝黃花钿,畫煙柳細眉,再細細打點唇色,輕敷胭脂,垂髻簪步搖,走起路來叮鈴搖晃。

躲到阿爺身後,就在地氈那一面,眼也不錯地看着小将軍,連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

小将軍吃葡萄上了瘾,很快面前那一盤便空空如也。他嘆口氣,似在惋惜這水晶葡萄不經吃,斜撐側頰,盯着琉璃制的空盤子怔然出神。

姑娘捧了一串葡萄上來,剛洗過的,皮兒上沾水露,晶瑩剔透。小将軍擡眼,視線不期然與她撞上。姑娘輕言細語,軟綿綿的嗓音,細若蚊蚋,小心翼翼地:“将軍,這裏還有葡萄。”

葉十一微怔,淺淺笑了下,聊作回應。紅衣把人襯得愈發豔麗,本就身世門楣高貴的人,愈發高高在上,不可攀附。姑娘面頰赧紅,看着他笑,怔然呆住。

“謝謝。”葉小将軍彬彬有禮地接過去,剝了葡萄,沒有急着自己吃,而是留了小塊葡萄皮捏在指腹,遞給了京兆尹家的小女兒:“你也嘗嘗。”

“我…我叫秀怡!”姑娘低下頭,兩手在身前絞緊,面頰紅得滾燙,大聲說完才想起要補一句:“姓…姓劉…”京兆尹家的小女兒,劉秀怡。

“啊?”突然其來的自報家門,小将軍險些沒反應過來,愣了下,答道:“我叫葉十一。”

劉秀怡擡起眼簾看他,銀鈴輕笑,雙手接了葉十一手裏那顆小小葡萄,如奉珍寶跑回阿爺身邊,興奮地小聲說:“将軍為我剝葡萄!”

這一聲雖小,周圍可都聽見了。

那葉小将軍何人,一把彎弓千裏外取下敵首的武将功臣,少年英才,更生一副好相貌,多少閨中女兒夢裏情郎,偏偏是朵高嶺花,不娶妻不說媒。這會兒卻肯為寂寂無名的姑娘剝葡萄。

剎那,整座禦花園都寂靜了,只偶爾聽見蟲鳴,數十道目光齊刷刷照過來,在葉小将軍與劉家小姐間逡巡。

小将軍微蹙遠山眉,低下頭,自顧自地剝葡萄。

“将軍…”望遠侯家的嫡女端葡萄過來:“我這裏也有…”赧然輕語,眸子卻發亮。

“将軍!”另一個嗓門大些的擠上前,是國子監祭酒的女兒:“可否為我剝葡萄…喏,這兒有顆最大的…”

這一下如引線,将周圍都點着了。蠢蠢欲動的蜂擁上來,霎時脂粉撲鼻,你喧我嚷:“将軍,将軍,我的葡萄甜着呢!”“将軍,我的是紫玉提,早上剛摘,新鮮着呢!”“将軍,我……”

你推我擠,齊齊擁到葉家小将軍這邊。

葉十一手足無措,霎時圍在葡萄山間,下意識望向丹陛上。視線被遮住,什麽也看不見。

貴妃笑盈盈地看着這頭,直到耳旁傳來窸窣碎響,魏公驚呼:“陛下,傷着手了麽?!”葉明菀倉促回頭,李固右手捏着瓷盞,已經碎裂了,碎瓷壓入掌心,劃出道道斑駁痕跡,血水浸滿整只手。

葉明菀慌忙取出絲帕為他擦拭。皇帝仿佛不知疼,随意地甩了甩手,面上神情寡淡,沉聲道:“朕無礙。”

自家阿弟受歡迎,阿姐也跟着高興,便和皇帝說話,轉移他注意,閑閑地聊起來:“十一生的好看,對誰都好,官家小姐常常遣媒婆來家裏。也不知他在想些什麽,這個不同意,那個也不同意…”

“分明招姑娘喜歡着呢。”葉明菀整只帕子都浸上血。魏公叫來禦醫,李固擺手:“不用。”禦醫跪下道:“陛下,止血要緊。”李固推開他,起身離去。

留下禦醫與貴妃面面相觑,魏公內心暗嘆,再瞅一眼那團熱鬧角落,接了禦醫的藥箱:“大夫,交給老臣。”

禦醫不安:“魏公,臣惹陛下不高興了?”魏公說:“放心,不關大人的事。”貴妃站起身,魏公朝她拱手:“娘娘,陛下怕是去更衣了。”葉明菀輕輕颔首,目光微閃,道:“我也去換身輕便衣裳。”

皇帝和貴妃一走,群臣更加肆無忌憚,飲酒頌歌,沸反盈天,好不熱鬧。

魏公沒有急着去追皇帝,而是等貴妃離去,才施施然步下丹陛,走到葉小将軍跟前,咳一聲清清嗓子:“将軍,臣有些事,可否借一步說話。”

這魏公畢竟是皇帝跟前的大太監,長了眼睛的都知道,他說的事定然與皇帝有關,姑娘們紛紛散開,依依不舍。

葉十一感激魏公解圍,忙起身跟上他,魏公帶他穿過回廊,走到了僻靜處,再往前,是皇帝落腳小憩的廂房。

魏公把藥箱遞進他雙手間:“陛下受傷了。”葉十一驚詫,微微瞪大眼:“怎麽弄傷的?傷了哪裏?嚴重麽?”魏公退後兩步,拱手作揖:“将軍進去看看吧。”

惴惴不安,提着藥箱,忘不了适先李固看他的眼神。如虎狼攫住獵物,潛伏在暗處的野獸,仿佛時刻能沖上來将他撕碎。

但是李固,怎麽會受傷的。小将軍輕敲房門,無人回應,他扭頭望向魏公,魏公安撫着笑了笑。只好深吸口氣,推開房門:“陛下。”

屋裏沒點燈,眼睛慢慢适應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隐約看見桌旁筆直上身端坐的高大身影,一動不動,猶如失去知覺的石像。

血水點地,滴答輕響。

“陛下,怎麽了?”小将軍上前問。

回應他的,卻是野獸潛伏在暗處的愠怒:“滾。”

猶豫再三,還是走到他身邊,将藥箱放上桌面,擡眼正看見男人那只手搭在桌沿,鮮血在掌下彙聚滴落。慌忙抓起來,斑駁淋漓的傷口,幾塊碎瓷片越嵌越深。

“……疼嗎。”小将軍低着頭問。

帝王盛怒,驟然抓起他衣襟,按在桌上,壓下去,四目相對,兇狠得仿佛要即刻将他拆吞入腹。“不準結親。”惡狠狠地威脅:“否則朕斷了你雙腿,綁入宮中。你多看女人一眼,我必定挖了你的眼睛。”

“那你呢?”葉十一問:“你娶了那麽多妃子,你為我阿姐拂鬓發,你……”

李固壓下去,英挺俊朗的面容貼近,鼻翼間噴出的滾燙呼吸交織,噴薄怒氣,湧出刻薄言辭的唇,似乎快要貼上去。

小将軍驟然瞪大眼,瞳孔縮緊,反攥住他手腕,不可抑制地顫抖。

“你……”斷斷續續,詞不成句:“你喜歡我…我…阿姐嗎…”

快要破碎的前一秒,驟然被松開,那雙唇終究沒有貼下去,仿佛忽然間從盛怒恢複了理智。殘酷無情的帝王坐回去,受了傷的掌心在他眼前攤開。

葉十一呆呆地捧住,從小看他長大的男人有一副涼薄心腸,冰冷道:“舔幹淨。”

作者有話要說:

友:改了文名沒內味兒

霜:什麽味兒

友:土味兒

霜:……

友:你知道吧就內味兒

霜:懂了,這就改回去

取名廢末日,淚目T-T

才發現存稿箱更新訂到21號去了,驚恐,還好進來看了眼評論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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