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親吻
32、
小将軍傻了似的, 呆坐不動。
皇帝伸手拖走藥箱。箱底與桌面撞出連串脆響,驀然将走神的将軍驚醒,面白如紙, 喃喃欲言。
李固翻出藥箱中的木夾, 夾頭輕細, 大夫常用這個來引縫線的線頭。受傷的是右手, 左手不太利索,不過皇帝拿夾子的手很穩,像個意識不到疼痛的冷血石頭人。
葉十一眼睜睜看着,李固捏木夾這頭, 尖細的那頭包了薄薄一層紗棉,将小拇指甲蓋大小的碎片取出。破開的縫隙流出更多血水。葉十一按住他右手腕。
李固沒搭理他,兀自将碎瓷拔出皮肉。沒一會兒,桌子上散了一堆沾滿血的碎瓷。皇帝還有心情戲弄他, 戲谑道:“這下将軍能舔了。”
“……”葉小将軍無言以對,只覺得皇帝陛下可能有什麽大病。照他往常脾性,必然撂了攤子甩手走人,走之前還要送皇帝一句厚顏無恥。
然而将他右手腕按着,顫了半天, 終究屁股沒挪開板凳,兩只哆嗦的爪子捧起帝王右手,極緩慢地俯下身去。血水滴落, 浸入紅衣, 暈開一團深色。
軟舌溫熱濕潤, 黑夜中, 看不大分明。李固沉沉地, 居高臨下俯視他。小将軍虔誠得仿佛朝聖信徒, 捧着他的手爪子冰涼,生了繭的指腹磋磨出幾許綿癢,舌尖蜻蜓點水,落于掌根。
誰的呼吸,先變粗重。葉十一只有頭頂對着皇帝。
舌腹也落下去,緩慢地沿掌心邊沿擦拭,鐵鏽般的血氣,常年征戰在外的将軍,已經聞的很習慣了。身子都不由自主顫抖起來。口涎不受控制滑落,與血痕交織,眼前浮上水霧,鼻翼驀然酸澀。
李固一動不動,感到掌心唇舌細細游移,将十指連心的尖銳刺痛鎮壓下去。明明那麽軟,卻能包裹那麽多傷痕。手心觸覺溫熱,将軍深深埋首,雙唇貼住皮肉,一言未發。
葉明菀記不得自己在那兒站了多久。換好輕便素衣,恰巧路過這裏。魏公正在回廊拐角處,背對她探頭眺望,大概始料未及,貴妃會從另一條道走過來。
貴妃步子輕巧,無聲無息到了門邊。恰好房門未閉,恰好月亮鑽出雲層,月色一瀉千裏,恰好聽見呼吸聲,下意識回頭。恰好撞見紅衣的幼弟,水唇微啓,軟舌游移,專注而認真地舔舐帝王掌心。
李固就那麽低着頭,看着他。兩人側對她,誰也沒看見駐足屏息的貴妃。
有那麽一會兒,葉明菀懷疑自己看錯了,可定睛細瞧,幼弟和陛下,怎麽也不會認錯。
幼弟從未露出那樣的一面……豔色。
葉明菀是知道的,但凡長安城裏見過葉家姐弟的人都曉得,長安城排第一的美人,從來不是嬌軟可人的女兒,什麽葉家嫡女張家小姐王家千金,統統不是。
而是未及冠前,雌雄莫辯的樣貌來不及長開,但凡出門,則必有登徒子不知好歹上前調戲的幼弟。若非李固特意留心,恐怕真有采花賊敢上葉府,一窺幼弟豔色。
葉明菀顫顫地擡手,捂住嘴,逼迫自己不能發出任何聲音。
屋子裏,是側對着她的丈夫和幼弟。
皇帝收回右手,幼弟便垂頭喪氣地耷拉,緊咬下唇,形狀漂亮的雙唇緊緊抿着,因為染血,愈發嫣紅,明豔得叫人移不開眼。
李固起身,回頭過來,猝不及防,與通體冰涼的貴妃四目相對。貴妃不知站了多久,渾身都麻木了。皇帝上前幾步,不動聲色擋在葉十一身前。
小将軍擡頭,循他身影望去,未曾見到阿姐,只看見陛下左手負于身後,五指攥攏。
“陛下?”嗓音沙啞地喃喃。
李固巋然不動,遺落在身後的背影,似山巒将他牢牢籠罩。小将軍垂低眼簾,指腹抹去唇間殘血。
“貴妃更衣既罷,料想是累着了,朕送你回正德宮。”不算溫柔,但也絕不冷漠,只是有一點生硬。帝王黝黑的雙瞳将她釘在原地,動彈不得。
“哦…嗯…”再慌亂,聰明的女人也會察言觀色,壓制不住話聲顫抖,卻可以面不改色地撒謊:“臣妾也是剛到,沒看見陛下在這兒。天黑了,人困體乏,是該歇息。”
葉十一聽見貴妃的瞬間,便轉了身背對門口,兩只手死死按住膝蓋,指尖幾乎要隔着衣料扣入皮肉。滿目只剩紅衣如血。
李固面色未變,身形擋住了葉十一,走到門前,攬住貴妃胳膊,攜着她轉入回廊。
葉明菀的畏懼在這一刻到達頂峰,若非數年在深宮與女人們搏殺,斷不會練就此刻泰山崩于前而不改容色的本領。一對各懷心思的表面夫妻,相攜相挽,沿回廊盡頭步去。
屋外腳步聲漸遠,明明怕得心髒都在顫栗,還是控制不住地奔出去。
那頭皇帝攜着他的貴妃,阿姐挽着他的丈夫,親密無間地走遠。
池園空寂,一庭落瓣浮于青綠池水上,殘月抛下滿地清霜。
那對親密背影頭也沒回。葉十一怔怔地看了會兒,目送他們走遠,才垂低腦袋,轉頭朝相反方向,昏昏沉沉地行走,步伐沉重得仿佛拖了鉛塊。
終于步出院門,轉身,離開偏院。
葉明菀那手哆嗦的厲害,被李固強行按住,冷不丁一個寒顫。
皇帝駐足,驀然回頭。葉明菀循他視線望去,那一端回廊盡頭,除了搖曳詭谲的樹影,便什麽也沒有。葉十一獨自走了。
“十一他…”貴妃喑啞了嗓子,不敢大聲質問,是不是李固迫他,是不是皇帝又想了法子折辱他,還是十一他自己——不敢去想,自家這幼弟,葉明菀自诩了解他。幼弟心思單純,一心上陣殺敵忠君報國,若非李固強求,他斷然不會…逾矩。
恍然飄過那日行宮中,李固将葉十一囚在碧紗櫥後,屋子裏陰暗逼仄,濃郁的熏香熏得人腦仁深處一陣昏沉。幼弟聲色嘶啞,仿佛小獸畏懼極了的啜泣,顫抖哆嗦。她看不清碧紗櫥後兩道身影,只覺那是一道,緊緊靠攏彼此。
後來,再後來,幼弟不知被李固鎖在哪裏,她去找他,他們不讓她見他。誰也說不出十一下落,誰也不敢講紫宸殿閑話。還有龐妃…龐妃那時去找十一…究竟,說了些什麽。
或許更久之前,更久更久以前,小将軍還不是将軍,只是葉家調皮搗蛋的小子,闖入深宮撲進四皇子懷裏,被城府深不可測的李固抱住,陰郁的皇子,有一張比閻羅王還要刻板的面容,對誰都客套疏離,卻會緊緊将少年摟住,抱起來爬上牆頭,誰也看不見他們。
誰也看不見他們的時候,李固無所忌憚地抱着葉十一。
就連先帝都知道……所以先帝要——
“陛下…”葉明菀抑制不住顫栗,幾乎有幾分懇求了:“陛下可還記得…先帝說過什麽…陛下就一定要…毀了他麽?”
毀了李朝鎮山河的劍,毀了葉家唯一的輝煌,毀了那孩子,原本就不漫長的一生。
李固松開她,葉明菀細眉頻鎖,搖着頭看他,眉目含淚:“陛下于心何忍。”
李固冷笑,高傲陰沉的皇帝,不屑于露出憐憫,更沒有憐香惜玉之心:“貴妃何必惺惺作态。當年先帝賜酒,你們葉家人除了下跪求饒,可曾有半點不忍?就連親生骨肉都能拱手奉上砧板…”
說到極恨處,頭疼欲裂,強撐着冰冷生硬,如一堵高高在上的城牆,将所有人拒于千裏外,除了留一道不經意的小門給那少年,誰也進不去帝王心防。李固拂袖而去。
葉明菀惶然目送他離開。
她勸不動陛下,他執念太深。
那十一呢,十一那麽聽話懂事,總不應該…貴妃不能失态,她抹去眼角并不存在的淚花,直起身子,一口氣深深吸入肺中,浸透了夜間寒涼,才招呼身後跟着婢女:“明日讓小将軍來一趟正德宮,就說阿姐想他了。”
婢女福身應是。
李固回了紫宸殿,魏公支棱火折來點蠟燭,一回頭,皇帝看着自己右手,疏離冷漠的面容,不知怎地,竟顯出幾許悵然迷惑。李固似乎不曾注意他,魏公壓低呼吸,安安靜靜侍立一旁。
燭火畢剝輕響,燃盡的燭油在燭臺上結了厚厚一層。五月将末,六月毗鄰,月初例行在宣政殿朔望朝參,月中要啓程赴華山祭祖。祭祖本勞民傷財,李固登基這些年,從未去過。
等到山河好轉,禮部坐不住了,本朝中興,幸得明君賢主,是足以告慰祖上的大事。禮部侍郎滔滔不絕,立在丹陛下,手捧玉笏,言辭懇切,唾沫星子橫飛:“陛下,祭祖四年一次,今年不可再推遲。陛下祭祖,普天同慶,蒼生之福,萬民之幸!”
動辄蒼生萬民。卻沒一個人知道,他為什麽想當皇帝。起初,許多年前,只是想要高不可攀的父皇一眼認可而已。至于後來…後來——
魏公取了剪子,眯縫着老眼,湊近了搖晃的小火苗,小心翼翼減去燭花。
殿中昏暗,一室清寂。李固看着他的手,仿佛心底最深處被蚊蟲叮咬,指尖微顫。
魏公放下燭剪,起身回頭。
皇帝冷着臉,千年萬年的冰封,鐵石心腸,涼薄無情。不知何故,那石頭人竟然擡起右手,掌心輕輕觸碰唇瓣。腦仁深處鈍痛不肯止歇,便任由那斑駁縱橫的細碎傷口,一點點摩挲雙唇。
小太監提了食盒過來,檀木盒中一碗熱氣騰騰的湯藥,即便蓋着盒蓋,也能自縫隙間嗅到那股子苦味兒。
魏公接了湯藥,奉到皇帝身邊,老臣躬身彎腰,苦口婆心地勸:“陛下,用藥吧。您吶龍體康健…陛下平安…關乎萬民之福。”
李固笑了下,笑意極淡,稍縱即逝,右手蜷在懷裏,左手接了藥碗,仰頭一飲而盡。
作者有話要說:
晉江奇奇怪怪的審核機制
一般還是晚上九點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