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桎梏
34、
先帝共有五子, 他自己就弄死了仨,還剩下老三和老四。
老三溫文如玉,常不與人争, 性子溫吞如水, 老四便是李固, 常年不受寵, 深居冷宮。老大老二老五為了皇位争得不可開交,你死我活之際,老三游山玩水,閑适自得, 老四默默無聞,誰也沒拿他當根蔥。
先帝把皇位看得比命都重要,老大最先貶黜,流放邊塞至今下落不明, 老二在行宮中突發意外命殒當場,老五斷肢養在蜀地,誰也無法将先帝從那金黃龍座上拉下來,直到一場大病。
“齊王…”葉十一張了張嘴。當初年少時見過一面,遠遠地看見齊王自院中路過, 阿姐丢下他跑了出去,那之後葉十一便再也沒見過先帝的三皇子。再後來,李固登基, 三皇子封地在江南, 李固登基當日即刻啓程, 齊王再未回過長安。
“阿姐她……”葉十一不願再想下去, 有些是非糾葛發生時, 他還年少, 一如李固所說,他那時候太小,不會明白為什麽葉明菀抱着孤注一擲的決心嫁給李固。
那時,先帝的老大老二老五,對老三虎視眈眈,三皇子性子太溫文,根本無法自保,而先帝卻喜歡三皇子這份不争不搶,再加上齊王生母正是先皇後,論嫡庶,齊王比任何人都有資格繼承大統。
假如那時李固沒有當上皇帝,不僅葉家保不住,齊王也保不住。所以葉明菀寧肯與齊王相隔兩地,孤注一擲嫁給李固。那為什麽後來,李固已經當上皇帝了,葉明菀還要留在宮中與他假扮和諧夫妻?
不等他細想,李固抓了葉十一手腕,強硬地将他拉起身,就這樣半牽半拽地往宮門外走。小将軍尚未從那封信中回神,癡傻了似的,随着李固的步伐亦步亦趨地往前走。兩人未走光明正大的宮道,而是沿着宮殿間的羊腸小道緩行。
“你不要責怪阿姐。”小将軍下意識回護家人:“阿姐一定有她的苦衷。”
李固拽着他在前邊走,只留給他背影。葉十一駐足:“陛下,無論當初阿姐與陛下是否心意相通,畢竟七年夫妻,阿姐對陛下應有心意。那封信…那封信…”你就當它不存在。怎麽說得出口?
是阿姐選擇的路,他沒有資格置喙。“陛下心中,怎麽想?”喃喃地問。李固停下腳步,兩人擠在狹窄的林道間,皇帝背對着他,葉十一看不清他面上神色,只聽見他沉聲回答:“朕很生氣。”
李固本來就不是什麽好脾氣的人,帝王生性多疑好殺伐,寧可錯殺一千也絕不放過一個,他的暴戾脾性,朝中人所共知。何況被貴妃戴了綠帽這種大事,是個男的都不能忍。小将軍張了張嘴,無言以對。
那畢竟是他阿姐,他不能坐視不理,便甩脫了被他抓着的手,撩起衣擺跪下去,俯身叩首。帝王面前,哪裏容得臣子三番兩次的挑釁。不能像那次為了孟平,在朝堂上與他劍拔弩張。
從前李固對他再好,自那行宮三日後,一切都不是從前。皇帝就是皇帝,帝王心叵測,務必要規規矩矩叩首,規規矩矩求情,哪怕心裏有再多不甘怨怼。更何況這件事上,阿姐與齊王藕斷絲連,确實不應當。
“陛下,一封書信而已,做不得真。這些年來,阿姐執掌中宮,亦有勞苦,區區書信不能說阿姐便與齊王有絲。請陛下看在阿姐相伴七載的份上,寬宥一時之失。”将軍深深吸氣,彎下腰,将腦袋埋低,額頭磕着青石板轉的地面,心中卻一片迷蒙大霧。
葉明菀和李固之間的事,哪裏需要他來幹涉,他又是以什麽身份幹涉?只是下意識為阿姐求情,說不得心中滋味,苦澀難言,只覺得煩躁,恨不得趕緊回邊塞,不再搭理這些破事。
若非阿爺在病中,他倒寧肯那時從宮中出來,便動身前往漠北,除非過年,否則絕不回來。阿姐勸他莫與皇帝媾和,皇帝給他看阿姐與齊王私情,這都叫什麽事,這夫妻倆是在逗着他玩嗎。
煩厭。小将軍咬了咬牙,俯身在地,一言不發。既然兩人間沒感情,為什麽不分開?鬧到現在,誰也不好看,阿爺阿娘那裏,又該怎麽交代。
“帝王之怒,非鮮血不能止息。朕想做什麽,将軍應該很清楚。”頭頂傳來低沉的聲音。
“……你要殺阿姐?”擡起頭來瞪視他,古往今來,與旁人有私情的後妃,有幾個能落得好下場?!
李固冷冷一笑:“如将軍所言,貴妃既無功勞,也有苦勞,她的确為朕帶來葉家助力。但将軍怎麽不想想,當初朕與将軍交好,就算是為了你,葉士秋也會助朕稱帝,哪裏需要她來犧牲。”
“……不一樣。”将軍昂頭,與他對視:“陛下是要抹去阿姐功績。可阿姐嫁給你,是要全天下所有人都看見,葉家站在你這邊。葉家百代忠良,即便帝王障目,百姓卻看得分明,葉家所向,亦是民心所向。所以才有大批重臣願助陛下。”
“我與陛下非親非故,終究沒有名頭,不如阿姐嫁你,葉家傾囊以待。”言辭鑿鑿,仿佛認定舊時不過是假象,兄友弟恭的情誼算得了什麽,只有結了親的利益才是看得見的東西。
李固狹眸,沉默地注視他。葉十一垂下腦袋,頭頂的皇帝道:“将軍沒說錯。朕還以為你什麽都不懂,原來你明白。貴妃與齊王私通書信,朕實感羞辱。但朕着實忌憚葉家,手握重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小将軍便知道,皇帝的打壓之心從來都在,冷漠疏離橫亘在舊時回憶之上。李固變了,他也變了。李固成了不能相信人的皇帝,他成了手握虎符的一員大将,也許他的驕縱落在皇帝眼裏,甚至是挾功恃主。
就像皇帝說的那樣,貴妃與齊王的書信大白于天下,即便葉家也顏面不保,更何況這世道從來不偏向女子,恐怕那時文臣口誅筆伐,阿姐如何受得住。總得有人,把犧牲的樣子擺上去,圖一個表面風平浪靜的周全。
“臣以為此事不必聲張。只要阿姐與齊王斷了來往,自然能保全皇家顏面。”葉十一咽口唾沫,喉嚨發幹如火灼,他自己都知道這話說的有多麽無力。
“将軍是想要朕忍氣吞聲,裝作不知道麽。”李固仿佛在循循善誘,分明心底已經有了叵測的想法,卻像拿捏着耗子的貓,在将獵物拆吞入腹前,非得好一陣亵玩與肆弄。
葉十一愣住了,那讓他說些什麽?說阿姐不守婦道,陛下該罰則罰?遑論阿姐是否向齊王回信,他自己就沒有資格說這種話。以色侍君的幸臣憑什麽去要求別人守婦道。何況在他自己心裏,葉明菀那樣聰慧識大體的人,斷然不可能與齊王藕斷絲連。
這封信落到李固手上,還不是他皇帝想怎樣就怎樣,拿來給他看又有什麽意義。
皇帝彎下身:“葉将軍。”
葉十一擡起頭,恰好撞進皇帝那一對深邃的眸子裏,不知所想,不明所恨,唯獨是看着他時,也那般平靜漠然,總是參不透,透過一雙眼睛,哪裏又能真的辨別胸膛下那顆心。
就像葉明菀勸他勿與皇帝走進時,齊王還在給她寫着傾訴情誼的信。這麽些年了,貴妃心裏大概也從未放下過。當年為了葉家嫁給李固,把自己送進籠子裏,午夜夢回時,可曾有悔憾?
葉小将軍還以為,陛下與貴妃相敬如賓,情誼甚篤呢。龐妃說他倆一條心,葉十一心想,大概在逗着他玩這件事上,的确是一條心。
“你們姓葉的,總得賠給朕一個。”李固在他耳旁輕言細語,險惡用心昭彰無遺。還以為他放過自己是真的要回到明君賢臣的楚河漢界後了,卻原來是等着貴妃自投把柄。李固這是算準他為了葉明菀,不得不侍君。
哪裏用得着如此步步為營,只是為了對付葉家的話,何必打壓他,削了他的官職,減了他的俸祿,趕去邊塞一輩子莫回長安,私底下流放了,也就不怕京師重地受葉家威脅。何苦還要等齊王的信寄到長安,再拿來興師動衆地質問他。
“葉家子孫凋零,除我阿姐外,沒有可待出嫁的閨閣女子。”
李固拉起他手腕,拽着葉十一起身,好整以暇:“是啊,不過葉将軍雖不如女兒身軟,到底和朕心意,朕便勉強一用,不知葉将軍可願為了貴妃來承聖恩。”
“陛下無恥。”将軍道。
穿過小院,路過竹林,進了紫宸殿,房門緊閉,将光線盡數阻擋在外。葉十一背靠門邊,李固背對他張開雙手,一副理所應當的模樣:“将軍,為朕更衣。”
靜默半晌,方才緩緩上前,伸出的手不停發抖。更衣意味着什麽,不需要他多想。上一次被李固壓在身下,聲嘶力竭地叫嚣讨厭他。葉家的門楣清譽,百代忠良,甚至于銘刻心底的組訓,都在鞭笞着後背。
逃不掉的,忽然想到,永遠沒辦法從這個人手上逃掉。李固總是能逮着他的軟肋。九龍紋的明黃錦緞落地,皇帝周身只剩下一件亵衣。葉十一站在他身後,一動不動。李固起身去點燃熏香。
“臣過了六月,請回邊塞,不再來長安。”葉小将軍試圖求饒:“葉家絕不會威脅到陛下。”
青銅獸首爐中的熏香袅袅燃起,浮出了白煙,那香氣與當時在行宮中所聞到的,別無兩樣。心髒下意識顫栗,垂在身側的雙手緊攥成拳。明知是不可能被放過了。否則李固拿那封信給他看做什麽。
皇帝大可以去找貴妃興師問罪。無非是借個由頭羞辱他而已。
李固伸手來,穿過他腋下。葉十一擡頭看他,皇帝總是那副平靜冷漠的神情,大手解下他身後腰帶,綴着陰陽魚的革帶随之一同落地,叮鈴輕響。五指擦着腰向他,解開衣袵,雨過天青的衫子被皇帝剝下來。
“陛下喜歡貴妃嗎,就不生氣嗎,不應該去找貴妃問個明白嗎?”退後半步,不由自主的發抖。
李固拉住他手腕,終于肯纡尊降貴的解釋:“朕對你阿姐可沒什麽意思,你阿姐最想見的人也不是朕。葉将軍,你以為這深宮裏,誰又對誰有幾分真心?将軍天真,不知道他們瞞了你多少事。”
皇帝寬衣解帶的功夫練得爐火純青,三兩下去了式樣繁複的衣物,便也只剩裏衣,拉着他的手腕繞過碧紗櫥,又到了龍床邊。葉十一看見床腳下那條鐵鏈,一直未取走,放在那裏。
“來。”
被皇帝按在大腿上坐下,渾身僵硬,不敢動彈。李固伸手,掌心撫過他面頰,輕輕擦拭唇瓣。小将軍抖得更加厲害,另一手被皇帝攏在懷中,熏香作用下,四肢愈發酸軟,連坐都坐不住,斜斜地倚進對方胸膛,面頰潮紅呼呼喘氣。
李固按住他頸窩,指腹輕輕摩挲,俯下首恰好貼着雙唇。不由自主啓開牙關,明知是羞憤可恥,卻因悖德而更生顫栗,呼吸變得淩亂。唇舌悉數入對方口中,交織纏綿。
“李固…”莫名其妙地想到:“你這麽費盡周折…是不是因為…”喜歡我…所以…
皇帝沉沉地注視他,捏了将軍雙頰用力咬下去,堵住他後面的話。
說不出口,便不必再說。也許會等到他親口說出那天,也許等不到。
但只有貼在一起,靠得近了,才會察覺對方冰冷身體下,有一顆熱騰騰跳動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