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換命
38、
忘記在天牢裏呆了多久, 連小格窗都沒有的狹窄空間,甚至見不到天光,整日沉鈍于黑暗, 變得渾渾噩噩, 數不清過去多少時日。
久到都快忘了, 為什麽跑出去, 還要回來。
偶爾想到李固,不是現在的李固,而是過去的李固,年少時李固, 抱着他爬到琉璃瓦牆上。
那時,就那麽坐着,迢遞遠方,萬裏山河恢宏如畫。天地太遠, 遠的令人心生畏懼,看不清的盡頭究竟有什麽,誰也不知道。
于是将李固的衣袖攥緊,小心翼翼地問:“哥哥,你以後, 要當皇帝嗎?阿爺說,這天下都是皇帝的。”
身邊的人似乎愣了下,葉十一擡頭望向他。
李文玉總是用溫柔的眼神瞧他, 這一次, 卻不曾低頭, 他眉頭緊擰, 注視那遙無邊際的方向。
歲月到底有多長。長到一切能在朝夕間改變, 了無舊日蹤跡。
曾以為相伴即永久, 後來才明白,君心,朝菌晦朔。
高世忠氣急敗壞,他一心想從葉十一身上套出點什麽,一來立功,二來給他顏色。
然而鞭笞、烙印、仗責,一一施加下去,換來的只有沉默,和一個越來越虛弱的葉十一。
這一天,當獄卒如同往常去提審他時,那小将軍已經連站起來都困難。
于是,獄卒一左一右夾住他手臂,将人拖到刑訊架上。
小将軍長睫結滿血痂,渾身上下幾乎沒有一塊完好皮肉。
因為高世忠剝開他衣服時,發現了李固留下的痕跡,當即怒火攻心,一鞭子下去掃蕩了青紫,幫他把那些痕跡消滅得一幹二淨。
“陛下中毒了。”高世忠第無數次警告他:“毒箭上的毒業已查明,是你們葉家特制的十二生。”
“葉十一,說,你為何勾結賊人加害陛下?!”高世忠咆哮,唾沫星子噴到低着頭的小将軍臉上。
葉十一被刑訊架高高地架着,頭昏腦漲,連日來,他少有清醒時刻,一動不動地,任由高世忠震破耳膜的吼叫。
其實他想開口說沒有,但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不如不說,省點力氣。
就像魂魄離體,冷冷地注視這一切。才開始還想問問李固怎樣,現在連李固是誰都快忘了。
重複着刑罰和疼痛,意識變得麻木,只有身體不斷傳來痛楚。
一盆冷水當頭澆下來,麻木的身體還是打了個寒顫。
陳明頂着內傷趕到天牢,他和高世忠的人險些打起來。高世忠以為陛下查明真相為由,擅自囚禁葉十一。
直到陳明把北衙大統領的腰牌扔到高世忠臉上:“看清楚,誰才能代表陛下做決定!”
“……”高世忠憤恨咬牙,心懷不甘,最終讓開道路。
陳明捂住胸口猛烈咳嗽,一刻不敢耽誤,帶人闖入天牢。
見到葉十一的時候,呼吸快要驟停。陳明呆愣在原地,布滿血色的小将軍,如同從血水中撈出來,一動不動,仿佛斷氣。
“十一……”陳明顫抖,疾步上前,雙指并攏抵住他鼻下,氣息微弱得随時都能消失。他急聲怒吼:“來人,找太醫!!”
傷很嚴重,內外交困。
李固危在旦夕,葉十一同樣危在旦夕。
陳明以項上人頭擔保,做主将葉十一接回宮中,北衙守衛親自看守,送入貴妃宮裏,由葉明菀照料。
自打華山祭祖出事,查明皇帝身受毒箭來自葉家十二生,葉明菀也被軟禁在正德宮。
大概是風雨欲來,人人恨不得與葉家劃清界限,都等着李固睜開眼睛,治葉家大逆不道之罪。
謀害皇帝,是要誅九族的。
于是內務府開始苛待曾經備受榮寵的正德宮,葉明菀身邊只剩下個進宮時的陪嫁丫鬟。
太醫院不願來為反賊葉十一診脈,幸好還有徐太醫,一把年紀了,親自到正德宮來,為葉十一看傷。
小将軍總是不醒。葉明菀每每急切地詢問太醫:“十一如何了?”徐太醫都要搖頭,凝眉沉目,那是情況不容樂觀的意思。
“再過七十二個時辰,若還是不醒……”徐太醫長嘆:“恕老臣,亦無能為力。”
打從先帝在時,徐太醫就是最受器重的禦醫,他也是除李葉兩家外,唯一明白原委的人:“娘娘,”他仍舊尊稱貴妃:“十二生引陛下體內蠱毒發作,唯有小将軍血可解……”
葉明菀變了臉色,她極力阻止這種情況發生,可到頭來,該來的還是來了。貴妃面無血色:“…十一…都快活不成了…”
儀态萬千的人,終于在這一刻端不住禮儀,蒼白地疾言厲色:“徐太醫,先帝忌憚葉家,下蠱毒迫使十一與陛下不能接近,可到頭來,還要用十一的血來救陛下,就真的這麽想要我葉家亡族?!!”
“葉家何辜。”貴妃呆坐在榻中,閉了雙目痛楚呢喃:“十一還這麽小…他…他也想活啊……”
徐太醫看着葉明菀失魂落魄,老臣內心同樣酸楚,但他在宮中侍奉這麽多年,最明白四個字,大局為重。
李固沒了,這朝堂必然大亂,就憑眼下人丁單薄的葉家,根本鎮不住朝廷。更何況因為十二生,他們已然成為謀害君王的衆矢之的。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李固保不住,葉家一樣也保不住。
徐太醫默了默,輕聲勸她:“娘娘,事已至此,無可挽回。小将軍一心報國,斷然明白國不可一日無君的道理,為陛下而死,歷來是葉家家訓……”
葉明菀倉皇擡頭,怔怔地看着他。徐太醫于心不忍,卻還是說:“況且,葉家沒了小将軍,還有您啊。”
“容我…”葉明菀深深吸氣,良久,扶着眉心緩慢道:“再想想…”
徐太醫拱手作揖:“是。”走之前,老太醫忍不住回頭,催促她盡快決定:“娘娘,時日無多。”
葉明菀點頭,目送他離開。
葉十一睡在廂房內碧紗櫥後,徐太醫與葉明菀就在碧紗櫥外說了這番話。
她繞過碧紗櫥想去看看葉十一,驚愕地發現幼弟已經睜開雙眼,直愣愣地盯住床頂,麻木得像只沒有生命的人偶。
葉明菀心下緊張,輕聲細語地喚:“十一。”
幼弟似乎沒聽見她的聲音,頭也沒回,依舊躺平了看床頂,面容蒼白而淡漠,仿佛一切都在身外,而他什麽都感受不到。
葉明菀靜默,小心地步到他身旁,挨着床沿邊坐下,握住他伸出被外的手,輕緩地拍着,如同幼時那般安慰他。
好一會兒,久到葉明菀以為葉十一不再開口,他卻出聲了,是從進天牢到現在,第一次喉嚨裏吐出完整音節,幹澀的嗓音并不好聽,嘶啞道:“蠱毒…是什麽…”
葉明菀輕拍他的動作頓住,回頭望向他雙眼。葉十一轉動眼珠,僵硬地扭過來,四目相對。
“……是…”葉明菀說不出話,她張了張嘴。
葉十一移開視線,望向床頂。
“是南苗進貢的…蠱蟲…”葉明菀紅了眼圈,哽咽:“你還記得幼時,先帝家宴,特令葉家進宮做陪……”
記得,怎麽不記得。就是那時候,他認識了李固。
那時他還疑惑,為什麽四皇子寧肯受罰,也不願他喝下那盞看上去并無特別的葡萄酒。
那只是一杯酒而已。
“酒…”沙啞開口,喃喃地問:“不是…酒…嗎…”
“酒裏下了蠱。”葉明菀彎下身,緊緊抱住他,就像害怕一夕間失去葉十一,很用力地摟着,難過道:“先帝忌憚葉家。從你生下來,先帝無時無刻不在想着除掉你。”
王權霸業,為何葉家忠心為君,到頭來落得個人丁凋零?
從葉家先祖伴随太.祖南征北戰打下江山,加官進爵那天起,李家身旁的葉家,就成為猛虎榻旁的他人。
猛虎之側,又豈容他人酣睡。何況先帝那樣,為了皇位連自己親生兒子都殺的暴君。
從前看不分明的種種,剎那,雲開霧霁。
緣何那日家宴,阿爺懇請先帝手下留情。
為什麽後來,阿爺每每提起先帝,都閃爍其詞,不願多談。
為何當他說起宮中葡萄酒,阿娘都要捂着他的嘴,酸澀難言:“十一啊,不要說了,娘不想聽這個。”
因為先帝想要葉家絕後,永除後患。
帝王之術,何其險惡,就連身邊最親信的人都不放過,為了至高無上的權力而已。
“李固答應我…會保護你…和他…所以我帶着葉家的權勢嫁給冷宮四皇子……”葉明菀苦笑:“十一,阿姐是不是做錯了?”
也許,到最後,她誰也沒護住。護不住齊王,也護不住十一。
葉十一轉動眼珠:“李固身上…有嗎?”
“什麽?”
“蠱。”
“……”葉明菀心跳加快,她害怕十一做的決定,但不得不将真相告知他:“有。先帝臨死之際,身邊只有李固能繼承皇位。”
即便如此,多疑善妒的先帝都不肯輕易交出玉玺。他以此要挾,迫使李固用蠱。
“是一對相斥的子母蠱。不能相見,不能動情。見則損,動情則傷。先帝這麽做,是看出李固偏向葉家。他不想李固與葉家後人走近。”
葉明菀眼也不錯地注視他,試圖從葉十一身上找出絲毫動容,但幼弟平靜麻木,一點兒反應也沒有。
葉明菀說完,葉十一淡淡地哦了聲,表示自己明白了,除此之外,再無多言。
“十一…陛下蠱毒發作…若是活不成…”葉明菀遲疑,她現在已經束手無策。
這世間,眼下能救李固的,也只有葉十一了。
“阿姐,”葉十一阖上眼皮,安靜地打斷她,“我餓了,想吃東西。”
葉明菀怔住,半晌,她匆忙起身,擦掉眼角淚花:“好,阿姐這就去做,你等會兒。”
葉十一點點頭:“嗯,多謝阿姐。”
葉明菀繞過碧紗櫥,忽然聽見身後的幼弟又說:“阿姐。”
“欸。”葉明菀回頭。
葉十一躺在床上,閉着眼睛:“我想吃你做的桂花酥,好久沒吃過了。”
“阿姐給你做。”葉明菀連忙答應,她沒來由地害怕,害怕葉十一說出下一句。
但葉十一還是說了:“一會兒…勞煩阿姐…把徐太醫叫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