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君心

39、

有時候真覺得, 是應了那句,世事多易變,人間短短十載, 亦如滄海桑田。

白駒過隙的歲月, 頭也不回飛奔過去, 把一切都帶走, 什麽也不留下。

回憶再怎麽美好,終究成為淺淡了的過去。提起來,也只有一句,哦那個人啊, 他過去是如何如何。那個人過去對我很好,後來呢,變成了我也不認識的模樣。這也叫物是人非。

葉明菀端了桂花酥回來,葉十一正試圖坐起身, 他的腿傷得嚴重,皮肉勾連着骨頭,被天牢裏的酷刑磋磨得沒了原樣,不夠靈活的愚鈍四肢讓他起身的動作變得笨拙。

而這正德宮裏,受內務府苛待, 沒有宮女太監來照料他,他只能自己艱難挪動。

“十一!”葉明菀驚呼,放下桂花酥, 急匆匆上前, 扶着他坐起來, 拿了軟墊讓他靠着, 掀了被子一看, 血色浸出紗布, 傷口果然又綻開了。

葉十一卻完全感受不到疼似的,由躺着發呆,變成了坐着發呆,一眼也沒看自己身上的傷。

“這會兒做來不及,阿姐取了前兩日做的來,你先吃着,墊墊肚子,好不好?”葉明菀拂開他汗濕的鬓發,輕聲哄着。

葉十一只有眼珠轉動,僵硬又麻木,張了張嘴:“阿姐。”

葉明菀點頭,笑着笑着險些擠出眼淚花,她慌忙背對葉十一揩拭眼角濕潤,捧起桂花酥遞到他面前:“小廚房熬着粥,一會兒喝,你先嘗嘗桂花酥。”

“阿姐,”葉十一沒動,定定地注視她,“阿爺阿娘他們…”

“好着呢。”葉明菀眼看他面色蒼白如紙,急忙寬慰:“二老都沒事兒,在将軍府裏,只是不讓出門。”

“…拜托陳平,莫傷着他們。”

“好,阿姐知道。”

葉十一慢吞吞地,撿了一塊在蒸籠裏熱過的桂花酥,還冒着騰騰熱氣。

葉明菀拉開被褥,取來藥箱,一邊心疼,一邊為他換紗布換藥。

前些日子在天牢,高世忠只給他吃饅頭,都是些硬邦邦的放了許久的冷饅頭,吃起來很磕牙,時不時磕到碎石粒。于是下意識放慢速度,小口小口地啄着,哪怕饑餓,依舊慢條斯理的咀嚼着。

葉明菀拆開浸血紗布,眼見那些斑駁縱橫各式各樣的傷,淚水頓時不争氣地湧上眼眶,回頭望向葉十一,卻跟個沒事人似的,怔怔地盯住虛空,手裏捧了桂花酥慢吞吞啄食。

“十一啊…”葉明菀開口,想說點什麽安慰的話,話到嘴邊,猛地說不出口。假如不是因為他們葉家…葉十一現在,依他的性子,不知該在哪裏胡天海地,無憂無慮。

本該無所憂愁肆意妄為的年紀,從天牢裏出來,像在鬼門關裏走了一遭。葉十一,差點就沒了。

葉明菀沉默,良久,漫長地嘆氣。

“阿姐,”葉十一面露疑惑,像在自言自語,輕聲呢喃,“權力…就那麽重要麽…李家和葉家…太.祖不是說…親如手足麽。”

從葉明菀嘴裏了解到的真相,仿佛将他這十多年來所信一一撕毀,就連太.祖親著的帝策都說,後世若要江山穩固,必以葉氏為倚仗,兩家當親如手足,無相棄,無相欺。

可是為什麽,先帝要那麽做。皇權地位,就比仁義之心,兄弟之情,更加重要嗎。

“帝王無情。”葉明菀取了帕巾擦拭他額頭冷汗:“十一,你太單純,有些事,若想不明白,不要去糾結。”

“……”葉十一沉默,過了一會兒,小聲問:“徐太醫,來了麽。”

“…叫人去喚他了。十一,”葉明菀欲言又止,“…陛下,若你不願救…就算了吧。陛下福大命大,說不定自己醒來。”

葉十一搖頭:“阿姐,你說的,只有李固能保葉家…這次查出刺客用的毒箭是葉家十二生…葉家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只能讓李固來定奪…否則朝堂上虎狼之輩意圖不軌,葉家勢單力薄,如何自保?”

大是大非面前,總得把自己的一己喜怒壓下去,李固雖然涼薄無情,卻并不愚鈍蠢笨,只有他醒過來,才能給華山遇刺一事下定奪。

何況,李固是君,他是臣,臣為君死,理所應當。

葉十一放下手裏沒吃完的桂花酥,怔怔地發呆。

葉明菀握住他:“十一,你受的傷不比陛下輕,耗你的血去救陛下,設若他永遠不醒來呢?難道要生生地耗盡你麽?”

“阿姐,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沒有李固,葉家早已折在先帝手裏。”葉十一頓了頓,回眸望向呆住的葉明菀:“阿姐,是希望我去救他的吧。”

葉明菀低頭,緊阖雙眸。

“若以十一一人性命,換得明君賢主,許天下長治久安,此生無憾。”

徐太醫提拎着藥箱,帶上平常随侍身側的兩名藥徒,深夜裏急急地趕到了正德宮。

小将軍已經能坐起來了,神态自若地端着碗喝粥。

徐太醫見到他,分明是德高望重的長輩,依然對他拜了再拜。

葉十一起身欲扶,奈何雙腿實在傷重,不能走動,氣息也虛弱,幹啞着嗓子說:“有勞徐太醫了。”

“……”徐太醫慨嘆萬千:“該是有勞将軍。”

采血的時候,葉十一與徐太醫閑聊,問起他體內蠱毒的事。

徐太醫眼睜睜看着他本就蒼白的面色,越來越白,葉明菀不願多看,轉身出了碧紗櫥。

老太醫一字一頓慢慢地答,怕自己說快了葉十一的反應跟不上,他說:“是一對奇蠱,老臣耳聞不多。”

“說是兩蠱相斥,但只有彼此能解對方身上蠱毒。”徐太醫說起來源:“南荒之地素來隔絕。先帝在時,南苗巫人入京,秘密呈給了先帝。”

葉十一垂眸:“那,能解嗎?”

“這…”徐太醫如實坦白:“未知。陛下數年來,多次派人深入巴蜀腹地,一路南下,尋找巫人蹤跡……可惜,遍尋不得。他們就像…”徐太醫斟酌着用詞:“消失了。”

葉十一噤聲,陷入沉思。帶着蠱毒血水滴答,沿着針頭緩緩滴入羊腸做的袋子裏。

從天牢出來後,他的思維比往常慢了好幾拍,慢吞吞地想,慢吞吞地思索,驟然想起他平常喝的湯藥。李固說那是可令男子懷孕的藥,但葉十一覺得那藥絕非沒那麽簡單。

平常入口時,湯藥除了臭味,還有一絲暗淡的被遮掩的血腥。按理說,他應對這氣味很敏感,其實有所察覺但并未在意,因為每次服藥時,都被李固分散了注意。

“李固給我喝的藥…”葉十一喃喃開口。

事已至今,徐太醫也不隐瞞,如實道:“陛下前兩年派去的人有所獲,是那裏流傳的偏方,以蠱血入藥。當時老臣跟着去了一趟,結合當地人所言制了方子,延緩蠱毒發作。就是那藥…于功力修為有損。”

“他其實…在救我。”葉十一愣怔,他原本以為,李固是想用那種藥控制他,因為不停喝藥,他的內力漸漸如石沉大海,無法反抗,只能任由李固掠奪。

徐太醫笑了下,點點頭:“陛下,是在意将軍的。”他凝眉:“這回進天牢,将軍受重傷,幸好有藥效壓制,不至于勾起毒蠱,否則将軍眼下光景,怕是比陛下還要……”徐太醫不說了,擺擺手。

葉十一不解:“為什麽他不說?”

“蠱毒?”徐太醫心道,要讓李固親口告訴你,将軍或許沒有多少時日了麽。老太醫搖頭:“陛下或許有他的考量。”

也是,帝王心海底針。沒人知道李固腦子裏究竟在想什麽。

徐太醫将盛血的羊腸袋裹起來放入藥箱,起身同葉十一拜別:“将軍早些歇息。老臣留了補血養氣的方子,将軍記得每日服用。”

“多謝。”

葉明菀出門送走徐太醫。

葉明菀回來,葉十一在發呆。姐弟倆一時間相對無言。

燭火燃盡,葉明菀去換了一盞新的,回來一看葉十一還在發呆,她忍不住嗔怪:“十一,你就是傻的。”

“……”葉十一望向她,淺淺地笑了下:“阿姐,徐太醫說,李固是為了救我。”

葉明菀:“……”她深深吸口氣,坐過去:“你告訴阿姐,你對李固,是不是起了不該起的心思。十一,你們…同是男子…”

這個也就罷了,李朝素來對男風寬容。

“你們是君臣。”葉明菀回想起上次家宴:“你着皇後衣時,比起驚訝,阿姐更多是擔憂。李固那樣的人…不會動情的,他心性何其涼薄,你知道嗎。”

葉十一下意識搖頭,想了想,又點頭:“他是皇帝,阿姐也說帝王無情。”

“你明白阿姐不是這個意思。”葉明菀嚴肅道:“一定要阿姐說明白?他心裏沒有你。”

至少他心裏的葉十一,不是現在的葉十一。

這些話,葉明菀也不會告訴眼前的小将軍。

她為了保護葉十一,竭盡全力阻止李固,可李固比她想象得還要偏執不可理喻,饒是葉明菀也沒想到,李固會冒天下之大不韪,許葉十一身着皇後禕衣,出現在大庭廣衆之下。

那是擺明了向全天下宣告,他李固要立的皇後,不是後宮裏任何一位出自名門的妃子,而是骁勇善戰的小将軍。

李固荒謬的舉動,和瘋子又有什麽兩樣。

明裏暗裏多少雙眼睛,一下子全都看向了葉十一。後宮女人成天起的嚼舌根,前朝衆臣驚駭萬分,少不了高世忠那樣心懷叵測之輩,暗中使壞。

李固這麽做,就是把葉十一暴露在所有人眼前,讓他承受不該由他承受的明槍暗箭。

葉明菀不認可李固強勢霸道的做法,蹙着細眉微惱:“李固舉止荒謬無度,你得看清楚。”

葉十一默了默,點頭,小聲說:“等他醒了,如果有機會,我…問問他。”

葉明菀指尖戳他腦門:“阿姐看出來了,你是當真的。傻子。”

葉十一垂眸輕笑,也許是因為,徐太醫的話,讓他有了不該有的期盼吧。

采血制藥,過了四五日,徐太醫登門拜訪正德宮,帶來好消息,陛下終于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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