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一如初見
門外的雄黃氣息已然消散了不少,葉珩臨走前将屋裏的熏香燃起,關上屋門後便徑直走向後院,那裏已經徹底被打掃幹淨了,茅廁也用竹子和布簾簡易地遮了一下,周邊還點了成把的香,煙霧袅袅的,是在大力去除異味。
葉珩打量完,便去了仆從住的屋子,然而沒見到進寶,只見招財一個人躺在床上打盹兒。
他走過去輕輕将人推醒,問道:“進寶人呢?”
招財睡眼惺忪地見到他,立刻坐起身,一面用袖子擦了擦嘴角,一面伸腿到床下踩着找鞋,嘴巴裏喃喃道:“不知道啊……我去給您找一找……”
“算了,你接着睡吧,”葉珩将他摁回床上,“等會兒見着他了,再讓他來見我。”
葉珩轉身走到門口,手還沒觸到門,門就先一步開了。
門外站着的正是進寶。站在檐廊的燈籠下,頭發濕漉漉,面色和胳膊是一色的白森森,手裏抱着個盆兒,身上則帶着一股子極其濃郁的豬胰子味兒。
葉珩估計他用了得有半塊兒的量,怕他直接進門給招財聞出問題來,幹脆拉着他走遠了再聊。結果轉到新地點後,他心裏緊張,也就沒有開門見山,而是先随口問了一句:“幹了那麽多活兒,吃了沒有啊?”
進寶聽了他這話,一扭頭,直接哕了出來。
幸而他早就把膽汁都嘔走了,所以這回只打了個幹嘔就止住了,而葉珩見狀也不敢再提吃飯,只好把話題轉向了小道士:“道長走了嗎?”
進寶捂住嘴,輕輕地點點頭:“少爺交待的東西也都給他了。”
“哦……”葉珩拽着手裏的小布袋子,嘆了口氣,“那他走前,有沒有留下什麽話?”
進寶搖頭:“沒,他換上衣服後接過東西就跑了,就近翻的牆,連門兒都沒走。”
葉珩又嘆了口氣,覺得小道士多半是被吓出毛病,不敢再多待了。不過走急了也好,這三腳貓功夫,又沒符咒,還是跟着師父回觀裏修行吧,別出山摻和妖精的事兒了,他就不是那塊料。
兩人聊了幾句,等清風将豬胰子氣味吹散,葉珩又跟着進寶回了屋。
他也不是有什麽事要做,只是現在還不想回屋面對白龍——今夜的事讓他心亂如麻,他要好好靜一靜,而他的靜就是換個地方,轉移自己對白龍的注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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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還沒走到門前,葉珩就看到招財伸長脖子在那裏瞧,顯然是在等進寶,見他們一起回來了,便好奇道:“少爺,有事要吩咐麽?”
“沒什麽,”葉珩随便找了個借口,“先前屋子進了條蛇,讓人煮了雄黃酒熏,現在還有味兒呢,所以過來坐坐……對了,早些時候你拉着我,是要說什麽事兒來着?”
“哦,就是那象棚倒塌的事兒,您之前不是讓我查來着?我去見了那受傷的人,”招財一邊起身給葉珩倒茶,一邊将事情娓娓道來。
原來葉珩猜得沒錯,那天鬧着要退票的人裏,真有幾個白公子的同行,受傷者便是其中一個。
他們吸取那黑臉漢子的經驗,沒有直接偷搶,而是決定借機鬧事,以此訛錢。天色驟變導致的演出中斷本不在他們的考量之中,但成了送上門的機會。
可誰也沒想到,那天風雨大作,把象棚的棚布都掀飛了一面,緊接着雷就劈了下來,直接把支撐棚子的粗木杆子給劈倒了。
“棚未倒的前一刻,白公子将一幹人等往自己反方向大力推了一把,雙方都飛出了棚子。”招財一邊繪聲繪色地講述,一邊站起來比劃,“這樣一來,應當是不會有人受重傷的,可經不住某些人一念之差,明明離開了象棚,結果瞥見棚中還有沒被拿走的碎銀,就又撲進去搶,偏巧這時,一根杆子沖他腦門兒倒下來……”
葉珩聽得一顆心都揪緊了:“砸出了滿頭血?”
招財豎起手指晃了晃:“不。那杆子在砸到他頭的前一刻,忽然挪動了一點距離,最後砸到了他的一只腳上。”
“腳上?”
“是啊。”招財伸出手指,輕輕勾了一下,“有眼尖的人說,看見白公子那時朝杆子的方向伸出手,做了個‘招’的動作。但還沒等他确認,棚布就被刮飛上天,遮住了視線,而雷聲又隆隆的,好像打在人頭頂一樣,他只好跟着其他人一道跑了。”
葉珩眨了眨眼睛:“那傷了的腳的那位呢?”
招財一攤手:“大家各自逃命,哪裏還有人管他,幸好那雷漸行漸遠,沒劈着他,也就只是淋了身雨。倒是雨停之後的事更叫他心寒呢!”
葉珩深鎖了眉頭:“怎麽呢?”
招財問:“少爺覺得雨停之後,誰會第一個去看倒塌的象棚?”
“進寶先前聯系的那些差人?”
“不不不,當然是瓦市的班頭啊,”招財語重心長地分析給他聽,“他才是最關心象棚倒塌的人,因為建象棚的銀子都是他出的哇!”
“那他……”葉珩的問題問到一半,心裏忽然窺見了一點答案。
而招財替他把這個答案補完了。
“班頭來到現場,做的第一件事兒就是搜羅走了地上的碎銀,然後看了眼地上朝他求救的人,理都不理就罵罵咧咧地走了,說對方晦氣呢。”
葉珩一撇嘴,心中思緒萬千。
世道還真如白龍所說,有些妖被人針對了,還肯對人施以援手,有些人卻對給自己賺過錢的人都見死不救。
只不過,這樁事裏,有一點他感覺有幾分違和,或者說被避重就輕講了出來。
招財見葉珩若有所思,以為他是聽了這事太過感慨,剛想開導他幾句,他卻陡然擡頭:“招財。”
“你之前說白龍是在棚子裏受傷的,怎麽剛才你講的時候,好像并沒有提到他被人打傷,或是被杆子砸傷?”
招財沒想過這個問題,因為那幾個漢子都表示感謝白龍的救命之恩,模樣相當真誠,他便全盤接受了他們的說法,及至此刻,他也沒覺得這個說法有問題。
既然說法沒問題,那就是他的假設有了錯誤,只不過這假設錯誤的根源,他是萬萬不敢提的。
因此他只能那麽說道:“之前那個……其實是我猜的,因為白公子是擦傷嘛,棚子倒的時候擦着了,不也是很常見的嗎?現在看來應該是我誤會了,指不定是白公子運氣不好,他想躲雷,卻和雷走了一道,結果就在避雷的路上跌倒弄傷了手和下巴……”
“避雷……”
葉珩喃喃地重複了他的話語,忽然站起身,匆匆推開門走了出去。
後頭立刻傳來淩亂的腳步聲:“少爺,外頭那麽黑……你等等再走啊!”
葉珩朝身後擺手:“你們都回去。”
進寶呆立着不知如何是好,看向招財,後者已經追了上去:“至少拿着燈籠啊!”
葉珩接過燈籠,頭也不回地一路朝卧房走去。
他心裏有了猜想,他要找白龍證實。
葉珩再次打開卧房的門。
門內依舊是靜悄悄。明亮的燈光中,房間空曠得如同沒有人,只有一雙鞋歪七扭八地散在地上,是先前被他們不知道誰給踢的。
葉珩關上門,嘩啦一聲掀開珠簾走向架子床。然而隔着帳幔看去,他發覺白龍沒有坐着修煉,也沒偷看他房間裏的話本,而是平躺在了床上。
睡着了?
葉珩猶豫了一下,不聲不響地走過去,還沒撩開帳子,就發覺床前的地毯上踩上去有怪聲。他後退一步,借着燈燭的光亮,看清了腳下的一灘濕跡——因為顏色深,混在藏藍色的織物中太好隐藏了,以至他方才遠瞧并未察覺。
鼻端忽然嗅到一絲隐隐的腥氣,他忽然感到了不對勁,一把扯開帳幔。
白龍悄無聲息地躺在那裏,面色慘白若雪,就像他第一天在院子裏撿到時的狀态那樣,不同的是,他身上表現出的,不再是那不值一提的擦傷。
他的尾巴和指爪都顯露了出來,鱗甲也蔓延到了胸口,上面一處傷痕都沒有,可是身下的被褥卻全數被浸染成了碧綠的顏色。
這樣碧綠的顏色他看過兩次,一此是在白龍揪下來的鱗片上,一次是在白龍被他咬傷的手指上。
那是白龍的血。
碧綠如同翡翠。
蛇是流不出這樣的血的。
蛇也是沒有這樣的指爪的。
心在一瞬間像是被人攥緊了一樣,葉珩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痛苦,甚至壓過了他心底一切的恐懼和害怕。他握住了白龍的肩,小心翼翼地搖晃:“白龍!你怎麽了?你醒醒!”
白龍的肩部還保留着少許人的皮膚,摸起來像一塊涼粉,冰涼柔軟地随他擺弄,只是不見自身動一下。
葉珩感覺這樣叫下去也不是辦法,萬一引來招財進寶,看見了白龍的真身,那更不妙,于是咬咬牙,将手伸到他的脖子後頭,試圖将人托起來,要給他做治療——流血必定有傷口,前面看不到,那就在背後。
可是白龍沉重地如同一塊頑石,他費勁力氣,也只是微微擡起了他的腦袋。
葉珩吃力地撐住他的脖子,不肯松手,心裏卻有個聲音響起——
他的元身既能占滿整個房間,你又怎能擡得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