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希夷究竟是什麽人?……
希夷究竟是什麽人?
白飛鴻第一次開始深思這個問題。
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 她對希夷的了解都稱不上多。于白飛鴻而言,前世的希夷只是父親的諸多病人之一,他最特別的地方, 大概就在于他總是格外聽話——這一點甚至比他那超乎常理的美貌更令人印象深刻。
醫修做久了便會知道,想讓病人遵醫囑才是最難的。
光是按時吃藥、好好睡覺、放寬心思這三件事就能難倒一大幫病人。不管是先生的病人還是她自己的病患,能夠老老實實照醫修吩咐去做的根本沒有幾個。
白飛鴻甚至碰到過受了重傷來她這裏治,才叮囑完對方養傷期間要戒酒, 第二天就發現他把自己喝到她這裏來的蠢貨。那位男修當時抱着酒瓶振振有詞道“就是受了傷才要喝烈酒, 消炎!”,坦白說,那一瞬間她真的很想打開他頭殼再用那瓶烈酒給他泡泡腦子。
要知道,很多時候,疑難雜症本身算不得問題, 病患有自己的想法才是最大的問題。
在各種“我比醫修懂治病”“不對啊我有個朋友不是這麽說的”“方子你盡管開, 按時吃一副算我輸”的病患之中,希夷顯得如此卓爾不群, 清新脫俗, 有如清水芙蓉。
偶爾……真的是偶爾, 白飛鴻會有一種錯覺,他安安靜靜坐在那喝藥的樣子,看起來甚至頗有幾分可愛。
大約是因為認識得太早,小孩子沒有那麽多世俗的好奇心,等到長大以後, 又因為太過熟悉, 而失去了尋根究底的念頭。
關于希夷,她只知道,早在昆侖墟建立之前, 他就已經是這個模樣了。沒有人知道希夷活了多少年,也沒有人知道他從哪裏來。甚至連希夷這個名字,也不是他真正的名字。
他原本叫什麽?沒有人知道。
知道那個名字的人,都已經随着滄海桑田,消失在漫長的歲月之中。
她所認識的只是希夷。
視而不見名曰夷,聽而不聞名曰希。
白飛鴻所認識的,只有這個始終平靜淡漠,對任何事都漠然視之的希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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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他總是什麽也不做,什麽也不說,直到前幾日,她才對先生口中那句“有通天徹地之能,洞察萬物之因果”,有了直觀而深切的認知。
若是回溯時光的法術,白飛鴻也不會如此驚異。
但希夷修複石壁時随意抹過的那一手,卻讓她看到了深深的鴻溝。
說得再明确一些……是天塹。
這讓白飛鴻對希夷生出了難以遏制的好奇。
“有什麽不懂的地方嗎?”
希夷的聲音打斷了白飛鴻的思索,他有些困惑似的轉過臉來,被白布覆蓋的雙目靜靜地“看”着她。
“你一直在看我。”
“只是忽然有些好奇。”
白飛鴻撐着臉頰,微微張大了眼睛,看着希夷手中的藥盞。在聞人歌調整過藥方之後,那藥的味道比前世更加……不可名狀,光是坐在一邊聞着都覺得,如果每天都要喝這種東西,活着還不如死了痛快。
但希夷卻照舊沒有什麽異樣的神色,只是微微垂下頭,像是林間的白鹿在啜飲清溪一樣,一小口一小口将這苦藥飲盡了。他就連這樣的動作也是格外優雅好看的。白飛鴻出了一會兒神,才想起倒了一盞茶遞上去。
“我在想,為什麽我從來沒有見過你下山。”白飛鴻頓了一下,又道,“除了上一回。”
“下山做什麽?”
希夷的聲音中沒有任何诘難或質疑的意味,只是淡淡的疑問,像是不太理解她為什麽會有此一問。
“能做很多事吧。”
白飛鴻看着桌上的蜜餞碟子,她準備了好些日子,卻從來都沒有少掉過一顆。她伸出手去,拈起一枚蜜餞放在嘴裏,鼓着腮幫子,想了好一會兒措辭,才慢慢說了下去。
“交些有趣的朋友,看看四海八荒的景色,也能嘗一嘗那些平日吃不到的美味佳肴?雖然修真之人已經辟谷,但是偶爾嘗一下好吃的,也能多出很多樂趣。總是呆在山上多無聊。”
希夷捧着茶盞,倒是認真地思考了好一會兒。
“太累了。”
思考之後,他微微搖了搖頭,只這樣說。
白飛鴻:“……”
這個理由聽着可真有說服力。
“雲間月最近應當會離開昆侖墟一些日子,你若是覺得無聊,可以同她一起下山轉轉。”希夷慢慢道,“雖然你是我的弟子,但不必整日留在太華山上。我這裏并無那些規矩……”
白飛鴻垂下頭來,重重嘆了口氣:“好了,我明白了,居然想要你出門,是我不對……別用那麽無辜的表情看我,我沒有想出去玩,我又不是真正的小孩子。”
“……也對。”希夷輕輕颔首,面上浮現出一絲恍然。
“我只是想讓你出去散散心。”白飛鴻又嘆了口氣,“太華山上實在太冷了,又光禿禿的什麽也沒有,雖然不知道你到底生了什麽病,但是一直住在這種地方對你的病情可沒有什麽好處。”
說着,她的目光便飄向宮殿之外。
這裏一直都在下雪,便是沒有雪的日子,也很少能見到晴天。不要說土地,有時她甚至會覺得,就連這裏的岩石也已經被冰雪凍透了。
“為什麽雪從來不停呢?”她喃喃。
“沒有從來。”
希夷忽然開口,回答了她那句自言自語。
“咦?”
白飛鴻回過頭來,看着希夷。男子蒼白而修長的手指無意識轉着茶盞,似乎是在回憶着什麽,須臾,他仰起頭來,“看”着某個方向。
“以前……這裏不下雪。”
他輕聲道。
白飛鴻沿着他的目光看過去,只看到了一具慘白而巨大的骸骨,無聲地盤踞在宮殿的上方。那骸骨是如此的龐大,僅僅是一根肋骨,也需要一人環抱,上百條森森白骨在他們頭頂張開,如同一場無邊的夢魇。
前世她第一次來這裏時,那具骸骨便已經盤踞在那兒了,剛見到的時候還會被吓一跳,時日久了,她也沒有什麽可奇怪的,只覺得它本就該在那兒。
那看起來像是某種巨蛇的遺骨,卻生着四翼六足,其中一只翅膀的白骨垂下來,近得仿佛一擡手便觸得到。
“這是……肥遺?”
白飛鴻回憶着自己曾閱讀過的典籍,尋出了一個最接近的答案。
“是它。”
希夷坐在坐榻上,緩緩傾身探出手去,指尖觸碰到那白骨的末梢。像是在感受遺骨上所殘留的溫度一般,他沉默了很久,方才繼續說了下去。
“肥遺……見之則天下大旱。”他輕聲道,“它還在的時候,這裏從來都不下雪。”
她實在無法想象……太華之山上沒有風雪的日子。
白飛鴻伫立于此,望着那巨大而森然的殘骸,不由得恍了恍神。
那實在是過于遙遠的往事。遙遠到今時今日的人,連遙想一下昔日的景象都做不到。
滄海桑田,物轉星移。
如今,只有凝視着曾經盤踞于太華之山的巨蛇的遺骸,她才能窺見一鱗片爪——那個神鳥異獸們尚且繁盛的過去。無論是帝江還是畢方,都随意自在生活的日子。那些早已埋葬在太華風雪之中的往昔。
“是因為天地靈氣衰微嗎?”白飛鴻回憶着巫羅在學堂上的教導,“我記得像是肥遺這樣的靈獸,僅僅是呼吸就需要許多靈氣,但是這數千年來,天地之間,靈氣日漸衰微,所以像是龍鳳之類的神鳥聖獸都漸漸絕了蹤跡。”
那時候,巫羅拿來舉例的是鲲鵬。
鲲之大,不知其幾千裏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裏也。
如此強大,如此美麗,光是只言片語,便令人不由得暢想起它的身姿。
像這樣龐大的異獸,僅僅只是維持生存,便需要常人難以想象的龐大靈氣。
所以,在天地之間剛剛出現靈氣衰微的跡象之時,鲲鵬便是最先消亡的。
翼若垂天之雲的巨鳥,在南徙之時,驟然從天穹之上墜落。當它落在大地之上的瞬間,整整一洲的城池都在它的身軀之下破碎、覆滅。
人間的修士們想了無數的方法想要挽留這異獸的生命。但無論他們做什麽都無濟于事。
最終,那栖息于大海,翺翔于天空的神鳥,在所有人的不甘與惋惜之中,永遠閉上了雙目,葬身在內陸的土地上。
一個隕落的時代就此拉開了序幕。
“都過去了。”希夷只是這樣說,“不必感傷,只是一些無關的舊事罷了。”
于是,白飛鴻忽然明白了。
希夷是那個被留下來的人。
屬于他們的世代已經結束了,無論是帝江、畢方還是肥遺,這些曾經與人修們度過了漫長的歲月……或者說,在人修出現之前,便已經縱橫于天地之間的神鳥異獸,都已經随着靈氣衰微消亡了。
只有希夷還留在此處。
白飛鴻忽然不知道自己還能再說些什麽。
她看了希夷一會兒,忽然從桌上的蜜餞裏拿出一枚來,強硬地塞進他手中。
“雖然你餐風飲露慣了……”
她稍稍移開了視線。
“不過,藥那麽苦,還是應該吃點蜜餞才對。”
“……”
希夷捏着那枚蜜餞,有些訝異似的朝她“看”過來。
“我去練劍了。”
白飛鴻抿緊嘴唇,握住了腰側的小劍,簡單交代這樣一句之後,她匆匆向外走去,像是要迎接外界的風雪一樣,站在宮殿外深深地吸了一口冷氣。
而在宮殿深處,希夷慢慢握住了手中的蜜餞,好一會兒,才擡起手來,試探着在上面輕輕咬了一口。
而後,他捂着唇,許久都沒有下一個動作。
“……太甜了。”
他喃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