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最後一只比翼鳥

從那天起, 白飛鴻便偶爾會見到碟子裏的蜜餞少一兩個。

因她從來沒有親眼瞧見希夷吃東西,便也故作不知,只是時不時拿些別的點心小吃來, 用深深淺淺的碟子裝好,放在小幾上。杯盞碗碟自身的缤紛的色彩,再加上糕點各異的造型和顏色,遠遠望去, 倒像是一片盛開的花朵, 為冷冰冰的宮殿憑空添了幾分旖旎之色。

希夷似乎沒什麽偏好,沒有特別喜歡的東西,也沒有特別讨厭的東西。他看起來總是淡淡的,對什麽都不太在意的樣子。平時也很少與人說話,總是坐在一旁, 出神似的想着什麽。

所以那天, 白飛鴻練劍歸來,發現希夷正靠在隐幾上, 掰碎了一塊點心喂鳥的時候……好懸沒把手裏的劍給掉地上。

“那什麽……”她張了張口, 伸手比劃了一下, “這是什麽?”

她呆呆地看着希夷懷裏那只鳥。

前前後後兩輩子,白飛鴻都沒有看過希夷如此親近活物的樣子……不,更讓她震驚的是……原來太華之山還是有(他們兩個以外的)活物的嗎?

這山上冷得別說是鳥了,連蟲子都沒一只!

“蠻蠻。”

希夷将酥餅在手裏揉碎了,細細捧到那鳥的嘴邊, 看着它小腦袋一點一點叨走, 雖然吃得很慢,他也沒有一點不耐煩的樣子。溫柔得讓白飛鴻更加震驚。他卻似乎将她的震驚當成了對“蠻蠻”這兩個疊音字的不解,稍稍頓了頓, 還是對她解釋起來。

“蠻蠻,也就是你們常說的比翼鳥。”

說到比翼鳥,白飛鴻頓時就明白了。畢竟,有幾個人沒有聽過“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做連理枝”這句詩?她頓時湊上前來,好奇地看着這傳說中的靈鳥。

傳說中的比翼鳥,看起來倒有些像是凫鳥,只是羽毛是青赤色的,因了伏在希夷的臂彎裏,所以遠遠看的時候,除了羽翼格外豐麗華彩,與別的鳥兒也沒有特別大的不同。只有像這樣湊近了看,才會發覺……

“它只有一只翅膀和一只眼睛嗎?”

白飛鴻伸出手去,輕輕觸碰了一下那青赤色的比翼鳥,指尖滑過侈麗的羽毛,像是滑過上好的絲綢,又像是滑過山間的流泉。那只鳥似乎是不喜歡別人碰它,不重不輕地叨了一下她的手背。不怎麽痛,但白飛鴻還是收回了手。

“蠻蠻都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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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夷用空着的手輕輕梳理着比翼鳥的羽毛,和對待白飛鴻不同,比翼鳥并沒有去叨希夷,反而舒服地閉上了眼睛,鳥喙埋在酥餅的渣子裏,喉嚨裏發出微微的咕嚕聲。希夷替它理毛的動作很熟練,一看就做過許多次,比翼鳥也擡起下颌,示意他去替它梳理頸下的羽毛。

白飛鴻站在一旁看着,一時之間,心情頗為複雜。

她也不知道自己應該為傳說中的比翼鳥這麽親人感到驚訝,還是該為看到希夷與活着的生命如此親昵感到詫異。

不過……

“它真漂亮。”白飛鴻彎下腰,湊近了些看,“我一直只是在書冊上見,還從來沒有親眼見過來着……居然真的有比翼鳥啊,感覺好神奇。”

“嗯。”希夷微微垂下頭來,繼續用點心去喂那只鳥,“這是最後一只。”

“最後一只?”

白飛鴻的微笑漸漸斂去了。

蠻蠻,比翼鳥,顧名思義,是相攜而飛的鳥兒。

一翼一目,相得乃飛。

比翼鳥,不比不能飛。

也就是說,如果不是兩只鳥一起,只有一只眼睛和一只翅膀的比翼鳥,無論如何都是飛不起來的。

這只鳥,或許從出生以來,一次也沒有飛過。

“我從崇吾峰把它的父母撿回來,一百年前,它的父母死去了。就只餘下它一只了。”

希夷理着它的翼羽,語調也是淡淡的。

明明有着為了飛翔而生的羽翼,卻一次也不曾真正飛起來過。

明明是為了相伴而生的比翼鳥,卻注定等不到屬于自己的另一半。

“明明以前有很多。”希夷的聲音,聽起來倒像是一個有些茫然的小孩子,“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就都不見了。”

聽到這樣的話語,白飛鴻心中也不由得掠過一絲哀傷。

她看着希夷,忽然想到了一個詞。

孤獨。

在這個曾經熟悉的一切都漸漸消失與遠去的時光之中,這個人到底守望了多久,又将守望何時為止?

不知為何,她忽然覺得自己有一些理解……為何他總是什麽也不做了。

或許對于希夷來說,昆侖墟也好,這裏的人們也好,與其他從他生命之中消失的生靈并沒有什麽區別。他是如此習慣于失去,在這樣漫長的時間裏,他一直都是這樣過來的。

——我什麽也做不了。

——那是因果。

隐隐約約,白飛鴻有些明白他那兩句話的意思了。

只是……

“別露出那副老子已經死了的表情!”

比翼鳥忽然撲騰起單邊翅膀,大聲呵斥起白飛鴻來,因為它掙紮得太過劇烈,酥餅渣子都被揚了起來,也不知道這家夥是不是故意的,那些渣子一點都沒掉到希夷身上,反而直奔白飛鴻的正臉而來。

“嘿!小丫頭不許動!誰讓你躲了!”

眼看着白飛鴻一甩衣袖卷走了點心渣子,沒讓它們落在臉上,這只鳥頓時不樂意了,撲棱撲棱跳起身來,雖然只有一只腳,卻一點也不妨礙它蹦跶得比四只腳的兔子都歡。

白飛鴻:“……”

好吧,它就是故意的。

“老子活得好好的,有吃有喝有軟軟的窩好睡,閑來沒事還能去外面飛兩圈,不許你用那種‘你好可憐’的眼神看老子!”

比翼鳥……啊不,蠻蠻一邊瞎蹦跶,一邊叽叽喳喳地發起火來。白飛鴻沒有見過別的比翼鳥,不知道別的比翼鳥是不是也這麽吵,但蠻蠻叫起來的時候直勝得過八百只鴨子,硬是吵得白飛鴻都覺得自己頭痛了起來。

“單着怎麽了!沒對象哪裏可憐了!我單着高興的很!我樂意!我驕傲!”

也不知道是不是生命的奇跡,蠻蠻倒當真靠着一邊翅膀飛了起來,雖然飛得歪歪扭扭,拼命撲棱翅膀的樣子也有點可笑,但它确實是飛起來了——不僅飛了起來,還飛到白飛鴻面前,用尖尖的鳥喙啪嗒啪嗒去叨她的腦袋。

“不許瞧不起單飛的比翼鳥!就算是比翼鳥也有單着的自由!再說我才單了一百年哪裏可憐了——希夷他單了██萬年呢!!!”

一只手靈敏地捏住了蠻蠻的鳥喙。

希夷站起身來,面上難得露出了些許無奈的神色。

“好了。”他看起來是真的很想嘆氣了,“別太欺負她。”

“唔唔唔咕咕咕咯咯咯!”

蠻蠻揮舞翅膀的動作更加用力,甚至拍出了殘影,白飛鴻恍惚在空中看見了“你只是因為我說你單了██萬年在心虛而已!”幾個大字……幻覺嗎?

希夷當真嘆了口氣,捏着尖尖的鳥喙,把蠻蠻拉到自己面前來。

“不許欺負她,懂嗎?”

他的語氣很淡,但蠻蠻拼命撲棱的翅膀一下子就停住了。

希夷松開手,青背赤腹的比翼鳥撲通一聲掉在地上,不知道是不是吃得太好,生得太肥,肉嘟嘟地往地上這麽一摔,整個摔成了一只圓圓的鳥球球,生生摔出了“嘎”的一聲。

重複一遍,“嘎”的一聲。

白飛鴻:“……”

雖然她沒有見過別的比翼鳥,但她衷心希望,不是所有比翼鳥都像這只……一樣。

實在太丢人了……不,太丢鳥了。感覺自己對神話生物的美好想象……已經完全粉碎了呢。

“不必在意蠻蠻的話。”

希夷擡起手來,也不見他掐了什麽法訣,地上的渣子便消失得幹幹淨淨。他擡起手來,替白飛鴻理了理方才被蠻蠻叨得亂糟糟的鬓發。

“只是太華峰上一直很少有人來,它有些太興奮了。并沒有讨厭你的意思。”

“哼!沒有人來是誰的錯啊!不都是希夷你不肯見人嗎!整天就坐在那裏發呆,也不和人說話,也不出去走動,別說收徒弟了,就算是卓空群親自來見你,你也不願意見他!這麽多年也就只有聞人歌和這個小姑娘上得山上來,也不知道你一天天在那坐着到底有個什麽勁兒!我都無聊到睡着了!”

蠻蠻一疊聲地抱怨着。而後,它再度撲棱撲棱翅膀,吭哧吭哧地飛到白飛鴻的眼前來,趾高氣揚地繞着她轉了一圈,纡尊降貴地落在了她的肩上。張開自己僅有的那只翅膀,以一個哥倆好的姿态摟住了她的脖子。

“好姐妹。”它很是親昵的說,“給我整點別的好吃的呗,你是不知道我這些年在希夷這裏過的什麽日子,他平日連水都不喝的,你敢信?老子剛出生那陣子差點給他餓死,見了你以後我才知道人間煙火的好處,好姐妹,求求你了,多給我帶點好吃的吧!”

說着說着,這只鳥還十分自來熟地靠到了白飛鴻的耳邊,用一種它自以為很小聲,實際上只是從八百只鴨子變成了四百只鴨子的音量,在她耳邊“竊竊私語”起來。

“而且我偷偷告訴你,希夷也很喜歡吃你帶來的點心。雖然他每樣都只吃兩三口……但對那家夥來說是極限了!你都不知道,你來之前,這家夥真的什麽都不吃!”

白飛鴻:“呃……”

她看了一眼希夷的臉色。

但希夷的臉色什麽也看不出,她只好又将目光轉回了肩上的比翼鳥。

“雖然你叫我‘好姐妹’……但是我能冒昧問一句嗎?”

她用指尖輕輕推開了靠得過近的小鳥,語氣中頗有幾分慎重。

“您……是公是母?”

“是雄鳥。”希夷代為回答。

“哦。”

白飛鴻瞬間把這只鳥從肩上推了下去。

公的和我充什麽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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