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朕駕崩了

軍帳內,脫去一身甲胄只着單衣的男人靠在榻上,面色已然蒼白至極,這樣靠坐的姿勢也讓他十分吃力。任誰都清楚,這位年僅而立的天之驕子,已經走到了日暮之時。

但即便如此,他依然保持着天下之主該有的威嚴,目光依然令四方震懾。

近臣王俨哽咽道:“陛下……您不着急,不着急,老臣聽着。”

“傳位……咳咳……元鴻。繼位不必繼嗣……”元熙吃力地說着遺诏,最重要的事情交代完,又是一陣咳嗽。

王俨這個比他大了二十多歲的老人抹了抹眼淚,心急道:“陛下,您膝下無兒無女,總得有個人尊奉您為您盡孝啊!”

元熙笑了笑,道:“朕乃國君……天下百姓皆為朕子,何愁無人供奉?總不會……咳咳……成了孤魂野鬼……放心吧。”

呼吸越來越吃力,意識越來越模糊,他擡眸望向帳外,似乎想透過重重山巒看到些什麽:“只是可惜……”

他能看到的東西,帳外景物、帳內臣子,都慢慢變成了重影,變成了渾濁的色塊,最後漸漸化作了一個人的模樣。

那個人的笑總是這樣淺淺的,從此之後便是再也見不到了吧。靈州前線戰事吃緊,自己怎麽偏偏就在這種時候撐不住了呢?

元熙苦笑兩聲,叮囑道:“朕……大行之事,暫且秘而不宣,懷瑜尚在靈州前線,莫要誤了他……”

王俨悲痛道:“臣等遵命!”

也不知他回來得知自己死訊,會如何……

燕國為自己所滅,他是燕國宗室,群臣總讓自己提防他,可自己卻一直信任他,封他勳爵,賜他權勢。到如今他戰功赫赫,權傾朝野,自己也毫不猜疑。畢竟太了解他了,他說要用一輩子報答自己當年救他收留他的恩情,他自會做到。

但自己也并不想束縛他,時至今日,他也算還夠了當年的恩情,若他真要如群臣設想的那般離開大魏光複燕國,自己也絕不會怪他的。他為自己,為大魏,做的已經太多太多了。

可惜沒能與他一起統一天下,看四海升平。這就是自己唯一的遺憾了吧……

遺憾……還有很多事沒能來得及做,可是什麽都來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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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曾想過,人生百年,終有一死,他死的那日,定要是天下一統四海清平。那他便是功成身退,死而無憾了。

可如今功未成,他又怎能瞑目?

“咳、咳咳咳……天下未定,但鴻兒有俨公和懷瑜輔佐,朕也放心了……”他咽下喉頭的血,勉強道,“只是懷瑜性直剛烈,不通人情……俨公,朕所托之人,非元鴻而已。”

“老臣明白……”

他沉默半晌,将早已備好的诏書從袖中拽出,直接丢進炭盆裏。

火瞬間将帛書點燃,衆人還沒機會看到裏面的內容,就已經被燒了個七七八八。

“這……”王俨還當陛下是一時失手,擡眼卻見元熙眸色平靜,也不知該不該上前救一救那份诏書了。

“燒了吧。”元熙輕輕道,“燒了,用不到了……”

一滴眼淚悄然從頰邊滾落,連元熙自己都不曾察覺,而後他的身軀微微一墜,雙目永遠合上了。

“陛下!陛下!”王俨淚流滿面,雙膝跪地,重重一拜,“陛下……駕崩!”

周圍衆人紛紛跪倒在地,頃刻間哭聲大作。

……

元定五年冬,大魏開國皇帝元熙駕崩于軍中,時年三十有二,谥曰太武,廟號高祖。

玉京滿城缟素迎回帝王靈柩之時,高懷瑜尚在靈州與叛軍交戰,得知帝王駕崩已是一月之後。

一月時間,留守玉京的重臣被一直在暗中窺伺的宗室控制。宗室矯诏迎立新君,王俨等一幹托孤之臣頻遭阻攔追殺,無奈之下只得趕至高懷瑜軍中求助。

各方勢力只有元熙壓得住,元熙一死,先前有賊心沒賊膽的都一個個粉墨登場,攪得京中大亂。

元熙自然知道哪些人是大患,哪些人是禍根,該怎麽做他清楚得很。可他沒想到自己竟然死得那麽突然那麽早,突然到他根本來不及去安排,去為後輩鋪路,只能寄希望于幾個親信臣子能穩住大局。

各地捷報傳到高懷瑜軍營的同時,王俨也帶着元熙遺诏進入中軍帳。

面露滄桑的老臣仿佛終于找到一個宣洩的機會,說話時胡須都在抖。

年輕俊美的将軍垂眸默默聽着王俨訴說京中近況,一語不發。雙眸古井無波,內心卻已冰冷得如同帳外紛飛的大雪。

從王俨說完元熙在軍中駕崩開始,高懷瑜就已經聽不進去任何話語,所有的聲音都變得飄忽不定,無法墜入他的耳中。

倒是那些往事的畫面,潮水一般不停地向他眼前漫來,一波又一波,混亂得很。最後只剩了當年他被燕國皇帝賜死,出逃途中藏身的那個小破廟,然後連那個小破廟也變得模糊了。

王俨的聲音終于停下,高懷瑜才發現自己的視線早已被眼淚遮擋住,忙垂眸側臉,悄悄抹去淚滴。而後他沉默了許久,微微咬牙,終于說了第一句話:“陛下不過而立之年,怎會突然駕崩?”

王俨與他說了那麽久的京中局勢,本等他開口商議對策,沒想到他卻問起了元熙駕崩。這種事還真讓王俨不知如何回答了,王俨一怔,道:“陛下多年征戰落下病根,又哪裏說得準……”

高懷瑜眸光微動,似乎察覺自己不該是這樣的反應,用力讓自己平靜下來。

他并不需要一個回答,他只是一時無法接受大魏的皇帝陛下離他而去了,也就沒有再問什麽。

七日後,京中衆人尚未察覺之時,大軍已然抵達城外。王俨出面說服禁軍統領,悄無聲息地控制宮城。高懷瑜一身缟素,直闖太極殿。

新帝與百官正行朝議,忽然便聽刀戈聲起,不及撤退躲避,就已經被一群玄甲士兵圍在殿中。

皇帝駕崩已過一月有餘,按照禮制朝臣早已換下素服,高懷瑜一身缟素,反倒格格不入。

他牽着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緩緩走進大殿,粗麻首绖掩住他眉眼,無人能從他唇角讀出什麽情緒。

斜拖的長劍上還殘留着血跡,進殿之前他殺過人。太極殿外的侍衛是他親手解決的,太極殿緊閉的大門也是他揮劍砍開的。

一切都出乎殿中衆人的預料,高懷瑜出現得太突然,以至于他們根本來不及應對。得知高懷瑜率軍攻入宮城的時候,他們已經來不及撤離,只能關緊太極殿大門,指望宮中禁軍能将宮城守住。

被推上皇位的小皇帝在龍椅上害怕得身體僵硬,百官亦是驚惶無比。敢站在最前方的,是元熙的親叔叔齊王元昧,真正坐上龍椅的人。

縱使慌張,此時這位兩鬓微白的男人也只能強撐氣勢,指着高懷瑜喝道:“安陽侯,你這是做什麽!”

高懷瑜微微仰頭,朗聲道:“高琅奉先帝遺诏,迎晉王元鴻繼位。”

此話一出,群臣嘩然。畢竟龍椅上還坐着一位新帝,怎會又來一份遺诏?

元昧手微微一顫,道:“高琅,先帝遺诏說得清清楚楚,你好大的膽子,竟敢矯诏!”

高懷瑜淡淡道:“陛下崩逝前尚在軍中,遺命王俨迎晉王繼位,如今京中不見王大人,爾等遺诏又從何而來?”

元昧怒道:“你口口聲聲質疑先帝遺诏,是何居心!竟敢領兵入宮,你是想反不成?”

高懷瑜道:“我無反心,齊王卻已成反事!”

随着他話語,王俨一身素服從外走入,在衆臣面前停下,道:“齊王矯诏立幼主,對我追殺堵截,我不得已外逃求助安陽侯。容此等逆君叛臣挾持幼主據有龍位,我百年之後以何面目去見先帝!”

“一派胡言!本王乃先帝皇叔,元氏宗親,有何必要矯诏?你們難道聽信這兩個賊子胡言,卻不信本王?”元昧眼見周圍衆臣面色有變,忙道,“高琅!你別忘了,你不過是個亡國奴!先帝看你有幾分才能,才破例讓你掌控兵權,你有何資格質疑我元氏皇族?本王早就看出你這燕國餘孽心懷不軌,今日誣陷本王,必是想亂政複國。”

一番話拿着高懷瑜身份抨擊,又讓一些人面露疑色。只可惜高懷瑜似乎并沒有要與他糾纏的想法。

“元氏皇族……”高懷瑜冷笑,“我只認陛下。矯诏大罪,當誅!”

話音方落,士兵紛紛上前扣押衆人,元昧一瞬間大亂失措,嘶聲驚叫道:“高琅!你敢!果然,燕國餘孽,早有反心!”

高懷瑜不理會他的話語,只淡淡望向他:“念您是陛下的親叔叔……還請您自己留個體面。”

士兵送上的毒酒已經擺在元昧面前,元昧掙紮許久,最後還是被強行灌進喉嚨。

高懷瑜默默看着這一切,聽周圍人的驚呼咒罵,沒有出聲,也沒有動作,只有素服飄揚。

老王爺身體軟軟倒下,高懷瑜感覺手上一緊,被他牽着的孩子忍不住往後退了一步。

十幾歲的少年不懂的東西很多,他只看見他熟悉的人倒下了,而後沒過幾天,他自己也坐在了龍椅上。

宗室矯诏引起的這場風波不大不小,被高懷瑜用雷霆手段迅速壓下,後世記載也不過寥寥數語。

高懷瑜是挾持幼主亂政,還是受了托孤遺命,也沒人說得清。

“我大肆殺戮鏟除異己,挾持幼主……早晚有一天,要篡權奪位。俨公,你也是那麽想的嗎?”高懷瑜問身邊的老臣。

王俨未答,只是嘆息。

高懷瑜輕輕一笑,道:“他死了,我還完了恩情,我不欠他的。我篡權奪位複國,做大燕的皇帝,也沒有什麽錯。”

這種大逆不道之言,若讓旁人聽了去,有的是法子給他定個死罪,他倒說得不痛不癢。

“可那有什麽意思呢……”高懷瑜低低道,“你說,我要這樣活多久?”

王俨默然。

答案是八年。

魏高祖太武帝元熙在位期間,大魏完成北方統一,消滅南方除陳以外的割據政權。這是自一百多年的混戰以來,統一的曙光第一次在中原大地顯露。然而好景不長,元熙駕崩後,國內各方勢力鬥争,昔年被元熙攻滅故國的亡國宗室紛紛反叛複國,王朝再次分崩離析。

高懷瑜與重臣持遺诏輔佐新帝元鴻,勉強維持八年,高懷瑜薨逝。

那一日玉京依然飄着雪,高懷瑜把血都嘔幹了,小皇帝聽說他病情惡化,急得去府上看他,親眼看着他離開人世。

五年後,都城玉京陷落,靜和帝元鴻投湖自盡。

作者有話要說:

剛死丈夫的寡婦穿喪服帶着兒子大鬧靈堂(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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