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臣會恃寵而驕
高懷瑜道:“軍檔乃是機密,審得嚴些也無可厚非,拖延積壓其實也只是少數,陛下不必太多動怒。”
“懷瑜,不必多言。”元熙擺擺手,吩咐道,“把這些軍檔送到安陽侯府上。”
說罷他起身往外,留了屋內跪一地軍檔處差役。高懷瑜目光掃了一圈,也不好說什麽,起身跟上去。
“他們待你從來都是如此麽?”出了門,元熙問道。
高懷瑜一個投奔過來的燕國宗室,卻得他重用,不用想都知道勳貴們對他有多不滿,他為此沒少敲打。後來勳貴們被治得服服帖帖,再也沒人敢為難高懷瑜。如今又見到這種情形,他都有些不習慣。
高懷瑜道:“既是公事公辦,便無為難一說……”
話說一半就被打斷,元熙道:“懷……高卿,為何從不對朕談起?”
高懷瑜還想給越國公開脫開脫,免得日後見了面尴尬,還沒出口元熙又緊接着道:“大魏的半個天下,都是朕打下來的,朕還能慣着他們不成?”
這話倒沒錯,大魏的半個天下的确是他領兵打下來的,他不是靠老爹才當上的皇帝。相反,若不是他爹有他這個兒子,恐怕北朝早被南陳和其他幾個軍閥滅了,都撐不到前朝皇帝禪位。元裕不過當了三個月皇帝就退位去當了太上皇,還不就是因為那會兒元熙自己就已經把玉京朝廷捏在手裏了,礙于老爹還活着才做做樣子。
他才是大魏最大的建功者,可不是要看勳貴眼色的傀儡。
高懷瑜一怔,道:“陛下……臣不敢。”
元熙輕笑道:“你當朕連幾個勳貴都要有所顧忌?”
“不……臣怕……”高懷瑜微垂眼眸,不敢再看皇帝,“陛下待臣素來親厚,臣怕陛下總那麽護着臣,臣一說自己受了委屈,陛下便要嚴懲……臣會恃寵而驕。”
元熙更是笑得燦爛:“那就恃寵而驕,怕什麽?朕便寵你了。”
高懷瑜驚得轉過了頭,元熙又一次看見他的雙眸瞪圓成了貓兒眼。
元熙笑笑,轉了話鋒:“這些軍檔……都是三年前的了。你要看這些做什麽?”
Advertisement
高懷瑜想看的那些軍檔,也沒什麽特別之處。當年元熙也是他一說要看就同意了,之後什麽都沒管,也不知道高懷瑜其實等了三個月都沒能拿到那些軍檔。
後來高懷瑜也未與他提及過此事,如今他得知當年高懷瑜連想看幾份小小軍檔都如此不易,他懊惱之餘,自然也有些好奇。
“臣想調出這些軍檔,并非為了公事,是有些私心。”高懷瑜想了想,還是決定跟人說實話,“當年這一戰,燕國主帥是霍飛。”
“你的恩師……”元熙笑意頓消,明白了高懷瑜用意所在。
三年前皇帝都還不姓元,元熙的父親魏國公元裕還對前朝的傀儡皇帝十分客氣。
北邊是被元家把控的梁朝和燕國高氏,南邊是陳朝,呈三足鼎立之勢。不過梁和燕比起陳來要弱些,如此形勢,梁燕之間必得抱團取暖,才能抵擋得住來自南陳的威脅。
可高家又不是什麽正常人,腦子一抽就跟南陳聯手去打欽州,梁軍節節敗退,元熙的老爹差點就要帶着那個傀儡小皇帝遷都跑路,割讓欽州了。
那時的元熙因為功勞太過耀眼已經遭自己親爹忌憚,又跟兄弟後媽不和生出許多事來,便被元裕革了職丢在家裏軟禁,處境也就比高懷瑜在燕國時好一點。好就好在高懷瑜是被一家子親戚往死裏弄,元裕卻是真的疼過他,還不至于真的要讓他死。
戰況不利,元熙請纓出征,元裕心裏千萬個不願意,不想再看見這個兒子立功,也只能讓元熙上。
之後燕陳聯軍戰敗退兵,沒過多久霍飛就被燕帝高玮騙進宮一棍子打死。燕國雙傑,就剩了個高懷瑜。
高懷瑜一直覺得當年那一戰很是蹊跷,也一直對恩師的死耿耿于懷。元熙倒有些驚訝于他竟然能那麽直接告訴自己他的目的,不禁道:“你就這麽告訴朕了?坊間有些傳聞,難道你不知?”
高懷瑜了然,只搖搖頭道:“臣不信那些。”
所謂的傳聞,是一個很離譜但又有那麽一些道理的陰謀論。
原本勢如破竹的燕陳聯軍,在元熙奔赴前線之後不知怎麽就垮了。那是霍飛一生之中敗得最慘的一次,而元熙自己也覺得自己贏得莫名其妙。
元熙知道霍飛是個精明的對手,為此在戰前推演了千遍百遍,結果他好像沒費什麽力氣,霍飛就敗了。到現在都有人懷疑,當年欽州之戰是元熙為了解除軟禁而勾結敵國做的局。讓敵國去攻打欽州,然後自己再去前線将燕陳聯軍擊退,輕輕松松當了梁國的救星——連元熙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還能有那麽大能耐,一聲令下就能讓燕陳演戲救自己。
“臣想知道當年恩師究竟經歷了什麽,僅此而已。”高懷瑜的目光與他相交,又很快錯開,“臣也覺得……若陛下會為了自己通敵,當年處境也不至于那般艱難。”
元熙目光柔和了幾分,溫聲道:“你信我便好。”
元熙輕嘆一聲,命令侍衛:“取車來,送安陽侯回府。”
侍衛還未應命,高懷瑜就想推辭,擡頭一看元熙又不敢把拒絕的話說出口,只得謝恩:“臣……謝陛下恩典。”
親賜車駕護送回府,這是什麽榮恩啊?他都想推了,可元熙就是那種你不順着他,他就要生氣的主,他對你好你就得接着!
元熙親自看着高懷瑜上了車,才轉身回宮。
用過晚膳,元熙糾結了好一會兒,終于決定還是去給福安宮的那位請安。滅燕國這種大事,他還是得親自去告訴那人。
福安宮住的是太上皇元裕。
世人都認元熙是大魏開國皇帝,可大魏的第一個皇帝并非是元熙,而是元裕。當年是前朝皇帝先禪位給了元裕,元裕封元熙為太子,過了三個月,元裕才禪位給元熙。
這一切都是元熙自己安排的,畢竟父親尚在,他功勞再大也得先讓元裕去那把龍椅上坐一坐。
原本元裕可以做名正言順的開國皇帝——如果當年元熙沒有被逼到得掀桌子把老爹給反了的話。
元裕這輩子最糟心的事,恐怕就是自己的六兒子元熙太過優秀,把別人都比了下去。一大堆武将就跟着他,除了他誰都不服,連做父親的都不得不忌憚他。
可元熙功勞再大,也是元裕的兒子,臣子的功勞就是皇帝的功勞,兒子的功勞就是爹的功勞。只要元熙心裏還有元裕這個父親,他有的一切就都屬于元裕。
然而元裕卻壓他壓的太狠,反倒把人逼急了,元裕沒等到接受禪讓登基稱帝那天,元熙就先動手将他軟禁。元裕推出來跟元熙鬥的大兒子三兒子,也被元熙一塊兒收拾了。等元裕意識到自己想玩平衡結果元熙根本不受控的時候,為時晚矣。
父子之間從此便成了仇敵,元熙對福安宮這個地方敬而遠之。
元熙登基不過三年,這位老人就病逝了。對于元熙而言,他已經很多年沒有再見過父親,如今站在福安宮前,到底還是激動更多一些。
沒想到陰差陽錯,自己竟然還能再見到父親。
都過了那麽多年,自己應該都釋然了吧……應該吧?
“陛下。”先是一個老人出門拜見,“老奴見過陛下。”
“黃老免禮。”元熙道,“阿爹他……近來可好?”
老人名叫黃慶,是從前在魏國公府的管家,家仆出身,跟元裕一起長大,到現在也改不了這“老奴”的自稱。元家稱帝後,元熙封他一個閑職,也不用管事,就是給個職位養老而已。需要他做的只有常進宮陪陪元裕,讓那位可憐的太上皇有人能陪着說說話罷了。
老爺子不肯同元熙說話,倒很樂意跟老朋友開口,元熙就指着黃慶能勸勸老爹,不過登基這兩年,好像也沒什麽作用。
黃慶也不想見他們父子之間如此敵視,頗為無奈地道:“太上皇陛下一切安好,陛下若是能多來陪陪太上皇,太上皇應該也能舒心些。”
舒心?怕是他見了自己愈發心裏添堵吧?元熙自嘲一笑,道:“有勞黃老照顧了……”
黃慶躬身一禮,知道元熙要跟自己老爹說話,便只是目送元熙進去,沒有跟上。
元熙邁步進殿,一聲大喝直接打碎了他的幻想,坐在案後的老人怒視着他:“逆子!你竟然還敢來!”
元熙猛地一顫,原本被數年光陰壓滅的怒火此刻又重新爆發。
若不是早已過去多年,他已經能讓自己在面對元裕時看起來很平靜,興許這會兒他又會忍不住跟元裕大吼大叫起來。
元熙平複片刻,終究還是在老人面前跪了下去,澀聲道:“阿爹。”
老人激動得雙眼含淚:“逆子!”
元熙隐忍片刻,咬牙道:“是阿爹太過偏心。阿娘若知道她走後,阿爹竟然由着其他女人的孩子欺辱兒子,由着大哥三哥對兒子下毒手,甚至阿爹自己也恨不得我去死……阿娘必定也受不了這個氣。還有五哥……五哥也斷忍受不了阿爹如此行徑。”
“你住口!”元裕怒道,“你還有臉提你五哥!你們是雙生子,他卻體弱早早去了,難道不是你這個禍害奪了他的精氣?若能活下來的是他,他絕無可能向自己的兄長下手!元熙,你真是好狠的心,大郎三郎但凡有你一半心狠,也不至于被你……”
他好像又想起當初手足相殘的一幕,再也說不下去。
“阿爹總說我心狠……”元熙卻是越聽越心寒,忍不住冷笑,“可這不是證明,我比大哥更适合做世子,更适合做太子,更适合做皇帝麽?”
元裕一口氣哽住:“你!”
“阿爹也不夠心狠,不然當年可以直接将兒子軟禁至死,而不是放兒子出來……”元熙譏諷道,“不過阿爹若是殺了兒子,又靠誰來打贏燕陳聯軍?靠那幫僅僅因為跟阿爹關系好就封國公掌大權的廢物麽?”
元裕喝道:“你也太看得起你自己!”
元熙步步緊逼,語氣依舊冷淡到極點:“阿爹自己想想,是不是這樣?若阿爹沒放兒子出來,欽州一旦陷落,您帶着小皇帝遷都,玉京立馬大亂。如何還能如此刻這般,安安穩穩坐在福安宮裏?”
元裕被兒子說穿,怒不可遏卻也窘迫至極。他還要駁斥,一眼望見元熙眼中冷光,瞬間心驚肉跳,口不能語。
元熙的雙眸平靜得毫無波瀾,沒有憤怒,也沒有半分愧色。
“阿爹,兒子已經攻滅燕國,統一北方。阿爹還不承認兒子才是最合适的人麽?”元熙緩緩道,“把大魏江山交托給兒子,難道是錯的麽?若是大哥或者三哥……亦或是您來做大魏的皇帝,此時燕國宗室,會被俘獲入京麽?”
元裕被他一聲聲砸的眼冒金星,不禁後退,身體直直頂在了木椅冰冷的靠背上。過了半晌,頹然往後一倒。
“日後宮中設宴,燕國宗室皆會出席。阿爹必須去,好好看看兒子滅燕功績。”元熙起身恭恭敬敬朝人行了一禮,冷聲道,“回紫極宮。”
坐上龍辇,元熙便心口一陣刺痛。手指攥緊衣襟,竭力放輕自己發出的聲響,不讓人察覺地長長喘息,許久才平複下來。
回到從前與父親的第一次見面,終究還是不歡而散。
作者有話要說:
懷瑜:臣怕自己會恃寵而驕。
元熙:巴不得你恃寵而驕。
——————
元熙爹咪跟小寡婦一樣是以前被瘋狂排擠,但是小寡婦很小天使,爹咪就是心狠手辣以牙還牙。猜忌多疑乾綱獨斷啥的皇帝病他都有!都有!=。=
(所以需要一位賢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