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下次把這葡萄換成櫻桃
謝陵只是想擺個架子, 讓大魏的小皇帝親自到他府上,這樣即顯得他德高望重,也能讓小皇帝博個禮敬賢士的美名。
怎麽看都是他們雙贏, 這對小皇帝也沒壞處,結果元熙不吃這一套。他想不通, 只覺得這小皇帝年輕氣盛有點蠢, 那麽好的機會籠絡人心都不要。
謝陵那麽被人打了一巴掌,自然很是憤怒,然而元熙把話都說到那份上了,他再惱怒也只能拆了自己剛擺起來的架子, 立馬往皇帝跟前跑。
他可還不想自己這柏陽謝氏的謝,變成舊時王謝的謝。
不到半個時辰, 謝陵便在家奴的攙扶下進了殿。
元熙在這裏與高懷瑜閑聊品茶,等了快半個時辰, 此時正懶懶倚着榻,見謝陵人來了也沒動。
他對旁邊随侍招招手, 道:“謝老既然年邁體弱,便不必下拜了, 賜座。”
不必下拜,見了皇帝還是得行禮, 謝陵顫巍巍躬身道:“謝陛下。”
高懷瑜就坐在元熙身邊, 他這一俯身低頭拜的是皇帝,高懷瑜本該也颔首還禮。可如今他只是個身無一官半職的老爺子,高懷瑜卻是大魏郡王,一個郡王不該對一個平民行禮, 高懷瑜便只是垂眸點了下頭。
他這也差不多是在給高懷瑜行禮了, 難免有些不快。
旁人這時送上矮座, 扶他這個頭發花白的老人坐下,皇帝依舊歪歪斜斜十分散漫,一點沒要跟人談正事的模樣。
高懷瑜在給他剝葡萄,案上的果盤裏已經擺了好幾顆剝好的葡萄果肉。剝完這一顆,玉珠捧了手帕給他,他接過擦了擦手,便正襟危坐,沒有再動。
“聽聞謝老得了病,連門都出不了,不知如今可好多了?”皇帝依舊歪着,跟旁邊高懷瑜形成極其鮮明的對比。
這話分明是在嘲諷,謝陵聽得出來,怔了怔道:“老夫纏綿病榻半月,得陛下庇佑,今早已是好了許多。”
睜着眼睛說瞎話胡亂拍馬屁的功夫還真是不淺,元熙冷笑一聲,長嘆道:“謝老要保重身子啊。”
謝陵連連應聲道:“謝陛下關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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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熙笑笑,開口便是一問:“謝老輔佐幾代君主,有何功于社稷?”
謝陵愣了,一時分辨不出皇帝這話是在問什麽。或許根本就不是在問,而是在諷刺。
“老夫慚愧……”他準備以謙遜之态把自己在燕國朝堂多麽位高權重吹噓一番,然而他只開了個頭就被打斷。
“慚愧?”元熙笑,“是該慚愧的。”
高懷瑜輕輕嘆了口氣,即便面前這個老人當年沒少給他添堵,他現在看着一個白發老人在元熙面前被嗆得滿臉菜色,也頗有幾分同情。
一個不到三十的年輕小夥子訓斥一個七十歲的老爺爺,這場面看着是有點詭異。
“謝老既無賢才,又無大德,徒以成武帝恩澤在朝四十餘年,眼見燕國從成武帝時一路衰亡至此。”元熙聲音逐漸冷了下來,“後主怠政,濫殺忠良,謝老一不曾規勸君主,二無力匡救國家。今日燕地生靈塗炭,豈無謝老之過?”
謝陵聽着他說話,臉色越變越白,顫聲解釋道:“老夫……當年。霍将軍一事,老夫也是無力勸阻啊!”
他說話時,目光還忍不住望向了高懷瑜,仿佛是想賠罪,祈得高懷瑜心軟幫他說上兩句。
元熙嗤笑:“無力勸阻?謝老怕是沒少推波助瀾吧?”
謝陵身體都僵了,怎麽跟他想的不一樣?
小皇帝不應該聽他稱病,便親自到謝府拜訪,而後許以高官,以安建平世家高門之心麽?
結果小皇帝不僅不親自去見他,讓他過來以後還直接一番訓斥,提霍飛之事……這不應該啊!皇帝這次過來不就是為了安撫人心麽,為什麽會這樣?
皇帝剛剛才給霍飛翻了案,賜死燕後主高玮,這時候提這事,旁邊坐的還是霍飛徒弟,難道連他也要被牽連獲罪?
謝陵直接從矮椅上往前一撲,跪拜道:“老夫不敢!陛下明察!老夫絕不敢有此心!老夫當年無力阻攔後主,該向霍将軍在天之靈賠罪,可萬萬不敢助纣為虐,殘害忠良!”
“朕今日請謝老過來,不是想逼迫謝老給誰賠罪的。”元熙搖了搖頭,“謝老如今年事已高,體病孱弱,也不必再為別的事操心了。”
韓盡忠看皇帝眼色,忙上前道:“賜黃金百兩,準許歸鄉。”
準許歸鄉是說得好聽,這是叫他離開建平滾回老家去待着。
“是……是……謝陛下寬恩。”謝陵連連叩首,不敢再言。
元熙目光朝他一瞥,道:“謝老體病,你們小心送謝老回去。”
“是。”
看着面色灰敗的老人被扶出去,元熙這才拈起高懷瑜給他剝的葡萄,往嘴裏丢。
“陛下……”高懷瑜微微皺了眉,“陛下真的不打算讓謝陵幫忙了?”
“謝家又不是只有他一個謝陵。”元熙輕笑,“都七老八十來見朕都走不動了,他還是好好在家養病吧。”
手上也拿了顆葡萄,剝幹淨遞到高懷瑜嘴邊。
高懷瑜遲疑了一下,湊近咬了。元熙低低一笑,仿佛對他的反應十分滿意。
這實在不是一個臣子該有的舉動,可是皇帝就喜歡這樣。君為臣綱,既然皇帝喜歡,那他迎合一下也沒什麽的……吧?
“陛下……”剛剛寬慰完自己,高懷瑜又有了點罪惡感。
他來這裏也沒跟皇帝說多少正事,就光陪人聊天給人剝葡萄了。
這是正直臣子該做的事嗎?
不該啊!
可是一想想昨天高璋把當年在建平“沉迷酒色”的事捅到了皇帝面前,他就覺得後果很嚴重,皇帝肯定很生氣。只不過皇帝的确很在乎他,所以隐忍不發,沒對着他發脾氣罷了。
皇帝都沒怪他,裝不知道,那他更該有意無意地讨好皇帝一下,給皇帝順順毛。
皇帝對他有點心思,他也不反感,順着皇帝意思親近一些,不也挺好的……
為什麽不會反感呢……明明當年太後想逼他進宮陪伴,他厭惡得很。皇帝其實不也是饞他身子,怎麽他就反抗都懶得,甚至還有點喜歡?
高懷瑜垂眸,真就只是因為他救了自己麽?
“霍将軍的衣冠冢上月已經建成,卿得了空便去看看吧。”皇帝終于坐正了身子,“這邊諸事都有衆臣打理,卿不必為此過于操勞。”
高懷瑜回過神來,啞聲道:“逝者已矣,一個衣冠冢也沒什麽好看的……徒增傷感而已。臣更願在陛下身側,效犬馬之力。”
衣冠冢裏只埋了當年霍飛回他拜師禮的一把金刀,霍大将軍早已屍骨無存。他若是想告慰霍飛在天之靈,在哪兒不是一樣,何必非要去那衣冠冢。
元熙看他神色恹恹,輕聲問道:“不喜歡建平?”
高懷瑜沒有回答,元熙忽地調笑道:“那……朕把建平毀了如何?”
高懷瑜這下詫異了:“陛下意思是……”
“毀城。”元熙道。
因為你不喜歡,所以我就把你不喜歡的地方給毀了——這應該是蕭淙會做的事。
元熙不是蕭淙,他的意思也不是這個。他方才那話不過是調戲調戲高懷瑜,開個玩笑罷了。
他所說的“毀城”,也不是那種把城拆了人殺光的毀。不過是拆毀皇宮,除掉不合建平此時身份的規制,除掉舊燕高家曾經存在過的痕跡。拆下來的各類資源還可以再拿去造別的,充入國庫也不少了。
滅一國後“隳舊都”,歷代帝王做的也不少,并不是多稀奇的事。國都乃是一國中心,天子之地,大魏已經有了一個國都玉京,就不好再有一個建平。
皇帝只有一個,國都也只能有一個。正統只能在大魏,國都便也只能是玉京。大魏既然已經滅燕,便要再做得徹底一點,毀去舊燕象征,讓舊燕臣民慢慢忘記燕國。來日若滅了南陳,他也一樣要拆毀南陳國都的。
而且如今情勢燕地紛亂,一個沒弄好就要有人起來造反,到時若占據了建平,就對大魏十分不利。雖然上輩子沒出過這種事,燕地造反的人沒一會兒就被壓下去了,但這是一篇後世的小說裏。他都能為了高珩變成一個暴君了,誰知道作者在其他地方有沒有亂寫什麽,給他來一個悍勇無比的反賊頭子,直接打到建平。
建平皇宮,早拆早好。
他沒直接住進舊燕乾陽宮,也是因為這個,皇宮早晚得拆,他住裏面去幹什麽?
“拆乾陽宮,高玮還沒建完的寧華宮也一并拆了。”元熙從一堆文書裏面抽了一份出來,邊看邊道,“乾陽宮中的珍寶也不知道得清點上幾天……這些東西拿出來,先收買一批人心,這個便得勞煩卿去辦。”
高懷瑜颔首:“是……”
乾陽宮畢竟是他出生長大的地方,現在因元熙一句話,便要盡數拆毀,他不免傷懷。
元熙湊近了些,輕聲道:“難過麽……”
高懷瑜嘆息:“臣只是想……乾陽宮中的鳳凰花該是開了,只是以後便再也見不到了。”
鳳凰花……盛開時豔烈似火。元熙記得高懷瑜很喜歡這種花,連安陽侯府上都種滿了,一到夏季落了雨,就是一地的紅……沒想到卻是這個緣由。
元熙聲音愈發溫柔:“卿若喜歡,朕便往清河王府裏種上許多。待花開時,卿可要記得邀朕共賞。”
鳳凰花開,邀君共賞……高懷瑜腦海裏忽然冒出許多記憶裏不曾擁有過的、皇帝與他共酌花下的畫面,在短暫的錯愕之後,他輕聲道:“謝陛下。”
元熙又拿一顆他剝的葡萄,忽地想起來什麽,眯起的眼中閃過一絲詭異光芒:“玉珠,下次把這葡萄換成櫻桃。”
還有些恍惚的高懷瑜頓時抖了一下。
作者有話要說:
懷瑜:皇後式端莊.jpg
元熙:昏君躺.jpg
謝陵:為什麽我得連他一起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