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章節
色的傘面,和傾斜在腳邊的一片陰影。
韓錯靠在樹上,擡手遮住眼睛,情不自禁的笑:“你還是你,沒有變。”
“胡說。我變了,我名字變了,容貌變了,連記憶也沒有了。” 女子的聲音忽然放柔,“我一直在傘裏看着你,不能說話也不能動。只是不管我變成什麽模樣,你都會認出來。”
“沒變的是你,一樣的固執,一樣的倔,一樣的死腦筋。”
燦金色的日光落在手背,熱烈而溫暖。
“你以前有一個爺爺,他在一座山巅雲頂的宮殿裏研習道法,是一個貨真價實的道士,也是一個德高望重的老人。”韓錯語速不快,坦然又平靜,“他預見了很多事情,不止一次的告誡我們生死各安天命,不能強求。但他從未阻止過我們在一起,甚至在失去孫女的那天早上依然笑着和她告別。”
“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他們從來順應天命,自然無為,雲從宮的道與世無争也殘忍無情。諸葛一脈不服理念,叛離遠遁自成雲外,想要尋找逆天改命的路,就像你後來認識的諸葛先生一樣。”
“我從來沒有後悔過。但是,”韓錯低下頭,“對不起,小殊。”
女子沉默着,爾後聲音輕輕:“你說的我都不記得。我的生命是從一個秋天開始的,沒有雲從宮,沒有爺爺,連名字都沒有,睜開眼就只是漫天紅楓和站在楓樹下的你啊……”
“你是在說你喜歡我嗎?”
“呸。”
“哈哈,我知道。我特地選了個沒人的地方。”
“我是說,我不需要你的道歉,朝着那個小瑜說對不起去。”
“她也不會想要的。”韓錯收起微笑,鄭重道,“小殊就是小殊,我也該把那些拖拖沓沓的過去放下了。”
“這算表白嗎?”
韓錯咧嘴一笑:“當然。”
女子起身,整理疊起的裙擺,那一片陰影也跟着挪遠變成一個瘦長的影子。
韓錯終于轉頭。他看見一個從未見過的女子,素手執傘,穿着墨色衣裙,映襯的膚色雪白,明眸皓齒,依然是燦爛無比的笑容,仿佛一眼就能春暖花開。
女子朝他伸出手。
在過去的那麽多年中,他最害怕的不是孤身一人的絕望,也不是傘內靈魄的不穩定,而是自己的遺忘。害怕自己忘記她的相貌和聲音,更害怕小殊變得不一樣,變成另外一個人,變得自己認不出來。
他害怕自己失去堅持下去的意義。
但等到小殊真正站在自己眼前時,韓錯卻忍不住微笑,仿佛跨過鴻溝深淵,再也不需要回頭的安心。即使所有都變了,她還是她,世界上再也找不到另一個讓他付出一切的女孩了。也許這也屬于命運寫下的一筆,韓錯牽住那只手,然後将女子緊緊的拉進懷裏。
他抱了很久,因為有久違的熟悉氣味和觸感,格外想念。
“我們該走啦。”
“嗯。”韓錯吸了吸鼻子,“這些都是真的嗎?”
“放手,和尚站在你背後。”
韓錯反射性的轉身,伸手往腰間摸去,但腰間空空,黑傘還拿在小殊手裏,韓錯尴尬的收起自己滿身煞氣,朝着神出鬼沒的溫瑜氣道:“你到底從哪裏冒出來的,我連做夢都能夢到你。”
“太膩歪。”溫瑜閉着眼,嘴角下抿,語氣鄙夷,“別做夢了,也不看看你現在在哪兒?”
韓錯聞言四下環顧,心中微驚。仍舊是黃泉彼岸不見天日的青幽色,無邊無際的瑩白花海中一盞精美宮燈照亮腳下方寸之地。另有一座平橋橫野而過,與其說是橋,更像是一條人力搭建的木廊,此處不是起點,亦不是盡頭。
“奈何橋?”韓錯訝然,“你把我救回來了?”
“對頭。不過,你不應該更加的感激涕零一點嗎?”
正嚷嚷着,溫瑜忽覺得急風撲面,警覺的後退了兩步:“你做什麽?”
韓錯仔細觀察了片刻,最後伸出手在他面前揮了揮。
“你瞎了?”
“心眼不瞎。別以為你在我臉上比劃的動作我看不見。”
韓錯挑眉,他收起自己胡來的手勢:“那你走兩步試試。”他認真的注視着這個一點也不像出家人的和尚。他們不過萍水相逢,他也自知自己一路上态度冷淡,考慮最多是如何趁早把他甩掉,可這和尚居然肯為自己犧牲一雙琉璃眼。
“你在想什麽?”溫瑜疑道。
“在想是不是應該抱着你哭一會兒。”
奈何
“我可以借你一條腿,抱腿哭才是真情流露。”
韓錯抿嘴:“你救了我和小殊兩個人。”
溫瑜撓着腦袋,他當時深處金芒中心,俯瞰衆生繁星,短短的時間內仿佛在很多人的往世和輪回中流溯,也看到了很多不應該看到的東西。包括在火焰中焚燒的少女,他不貪婪其他所有,而是選擇将她拉出火海:“難說。”
“不是什麽事情都能講清因果的。”小殊收起傘,自己便也虛虛的消失不見,剩下一把懸浮的傘棍被韓錯握在手裏,“但還是要謝謝你。”
“唯一遺憾之事,我現在看不見小殊長得什麽樣。”
“自然是花容月貌,沉魚落雁。”小殊嘻嘻笑道。
“那不就更加遺憾了。”溫瑜知道每個人的大致方位,行動自如,單是交流很難發現這個閉眼的和尚是個瞎子,他心态樂觀平和,狀似不着痕跡的帶走話題,“這裏是奈何橋,然後呢,我聽到有人在唱歌,一路摸過來,結果到這裏聲音就斷了。”
“我們要過橋嗎?”
韓錯搖頭,卻又想起他看不見:“過橋的不是我們,是亡魂,我們先去找孟婆。”
“真的有孟婆啊,是不是和書裏寫的一樣是個白頭發的老婆婆?”
“那倒不是。孟婆只是個稱呼,沒人知道她叫什麽,她在橋邊熬制孟婆湯,喝下孟婆湯忘記前塵舊事,孑然一身上路。”
孟婆是一個不辨年齡的女子,鶴發童顏,總是伏在橋邊睡覺,醒來時偶爾會哼起聽不清詞的歌謠,然後給煮湯的鍋裏加點來路不明的佐料。她聽到韓錯在打招呼,也只是在擺弄湯料的間隙中擡頭看了他一眼,視線并未聚焦,雙目無神,倒比正常人更像個瞎子。
但她有一雙非常美麗的眼睛,如琥珀琉璃嵌入瓷娃娃,然後怯怯隐于纖長卷翹的眼睫下。
韓錯張開傘,虛虛畫着複雜的咒紋,吟誦艱澀拗口的詞語。這個過程很長,傘尖像有黑色的墨點逐漸跳躍,又變成細碎的裂片,分解再重組。
溫瑜之前向少年打聽,此地本不該為凡人所知,藏匿于深淵地底,北去是萬壁千仭,南來需要穿過皇陵禁地或者流囚墓地,除非千軍萬馬鐵蹄踏破難以接近。剩下的就是諸如韓錯之類的異人,憑借族中秘史,往返其間送靈為業。
少年提到過鐵面衛和幽族人。他們遇到的持巨錘的大鐵頭原本就是鎮守皇陵的鐵面衛,不知因何緣故流落此地。作為皇陵的鐵面衛,他們的姓名,相貌,來歷一并被完全抹去,立下血誓,永生永世,不管是血肉之軀還是死後魂魄均駐守皇陵不離不棄。少年說,那個鐵面衛擅離職守犯下禁忌,應屬于叛逃之人。
地有九重,森羅萬象。有水自西隅出,經長生玄丘,東行入海。這條河據說由雪山融冰彙聚而成,也有人說來自九幽,行于地底,跨過大荒,最終流向無際東海,天涯海角不知所蹤。有民自稱幽族人,生于地下,畏懼陽光,夜可視物,奉黑河為大神,依水而存,世代接引往來河上的亡靈。
幽族人是一個傳說。他們孤獨卻忠誠,神秘也隐蔽。黃泉給了他們敏銳的五感和漫長的歲月,也剝奪了他們看見太陽的權利。
昏昏欲睡之際溫瑜又聽到那首忽隐忽現的歌謠,穿過花間,越過星河,他聽得清楚,歌謠的音調哀哀,但歌唱的女子音色清冽如泉,為彷徨迷茫之人指引來路歸處。
戚戚焉悲落鳥魚飛翼。
蕭蕭兮歌繁花葉不離。
日出赫赫惶惶,日漸邈邈蒼蒼。
天也高高,山也迢迢。
歸兮去兮路遙遙。
往兮來兮何昭昭。
浮生過夢盡千山,千山重重夢也歸去。
……
從傘身溢散出去數不盡的光點,踏上曲折蔓延向遠方的長橋,歸向終途。綿綿的光點彙聚成連續不斷的長河,帶着光芒和歌聲一起流淌。
有民俗會在送葬之日放飛盛放長明燭火的燈籠,從山間飛起,在黑夜裏照亮迷途,指引亡者的路。
燈海浮夢,瑩瑩不孤。
喜怒哀樂終于都沉沉的靜下來,化為喟然一嘆。溫瑜情不自禁笑道:“有沒有人說過黃泉彼岸很美。”
“嗯,很多人都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