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神醫

景昀一路失神地進了和世人的家門,連門都忘記敲,徑直繞過小院走進了房間裏。

和世人正在整理行囊,桌上擺了一堆瓶瓶罐罐,桌腳倒着一只空了的木匣子,料想就是用來裝那些瓶瓶罐罐用的。

景昀随便掃了一眼,慢吞吞爬上一旁的椅子坐下,和世人壓根沒發現他的存在,低頭一陣兵荒馬亂,将行囊裏的衣物書本弄得滿地都是。

隔壁屋舍家養的狗突然犬吠起來,兇狠的叫聲驚醒了景昀,他這才擡頭,茫然地掃視左右,道:“桌上放的是藥?”

和世人被他突然出聲吓了一跳,擡起頭來露出一張略狼狽的臉。

這天在屋裏悶着還是挺燥熱的,男人頭上出了一層汗,發絲黏在臉頰上,他順着景昀的目光朝桌上瞟去一眼,喘了口氣才道:“是啊,你怎麽來了?”

和世人已經習慣了景昀成熟的說話方式,幹淨利落,沒有廢話,雖然嗓音還帶着點奶氣,聽起來可愛得緊,卻因為出口的話常常出人意料,反而讓人忽視了他的年歲。

偶爾和世人會覺得,自己壓根就在和一個成年人交流。不知不覺也就用起了與成年人交流的方式。

“我來……随便看看。”景昀微妙地頓了一下,又岔開話題,“順着這條小道往前直走就是我家,有什麽事盡管來找我。”

和世人笑了笑,盤膝坐在地上繼續收拾東西,邊說:“承蒙提摩大人關愛了,否則在下還不知道要怎麽在這裏混下去。”

景昀一愣,“什麽意思?”

“你也看見了。”和世人指指滿屋狼藉,“今天我剛到,神醫大人的弟子們就上門打了招呼,那場面……不可謂不熱情啊。”

他說話時滿面無奈,手裏拿着一瓶碧綠的小藥瓶子,裏頭看起來裝着某種液體。随着他的動作,那液體晃蕩一下,撞在瓶子上發出輕微地響動聲。

和世人将手放在膝蓋上,手心裏轉着小瓶子,慢吞吞道:“其實族長大可不必讓我跟來,到了九弋,有的是人為您看病。”

景昀不喜歡和世人對自己用“您”或者“大人”,大概是因為只有這個人沒将自己當做孩子,會正常的與自己交流。

上一世兩人未曾有機會碰面,景昀突然覺得,他與自己說不定能成為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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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會去警告他們。”景昀保證道:“這樣的行為有損龍族名聲,沒想到神醫門下竟會出如此嚣張之徒。”

和世人眼睛刷得亮了,“能帶我去嗎?”

“啊?”

“你要教訓他們,肯定會去找曲閑之?”和世人将手裏的瓶子往旁邊一放,如餓狼撲食般抱住景昀小腿,之前沉穩的模樣頓時消散殆盡了,“帶我去吧!曲神醫啊!在下這一生只要能見他一面,死也足矣!”

景昀:“……”

景昀一臉抽搐地動了動腿,對方抱得死死的,一臉要和這條腿雙宿雙栖的意思。

景昀莫名其妙,“他們這樣對你,你不生氣嗎?”

“诶!”和世人一臉大度,“所謂同行相輕嘛!再則說,在他們眼裏,九弋城外的大夫都是不值一提的,初來乍到受到如此待遇在下也能理解。”

“……”你理解個鬼啊?

景昀翻了個白眼,完全不知道該怎麽說此人才好。他伸手扯了扯男人頭發,“我知道了,起來,先起來……腳麻了!”

和世人這才趕緊松開,興奮之情一過,可能也覺得自己方才行為有些丢臉,尴尬地咳嗽一聲,伸手彈了彈衣擺,試探地問:“那……咱們什麽時候去?”

景昀一挑眉,“這可真是說風就是雨,你是一刻也閑不住啊?”

和世人嘿嘿笑,大男孩兒似的,知道的是去看神醫,不知道的還以為他要去見心上人。

景昀扯了扯褲腳,懶洋洋說:“今日乏了,明天一早再去拜會吧。”

和世人臉上的失望簡直顯而易見,景昀好笑道:“神醫哪兒是你想見就見的?哪怕是我……不,我算個什麽呢?頂多仗着繼承人的身份,可以提些意見,量他們也不敢多說什麽,可要見曲神醫本人,還是得讓族長先打過招呼的。”

和世人立刻收斂了面上表情,點頭,“提摩大人說得有理,是在下莽撞了。”

景昀擺擺手,“叫我景昀就行,別那麽拘束。”

和世人愣了愣,他卻也不是喜歡講規矩的人,何況這位未來祭師還比自己小上那麽多。于是爽快地點了頭,“景昀弟弟,多謝。”

好嘛,平白讓人撿了便宜。

景昀揚眉看他,和世人笑得無辜,“是景昀弟弟讓我不要拘束的。”

景昀無奈,“做大夫的,怎麽還存着這麽多心思?”

他也就是随口一說,倒沒想得到什麽答案,一邊說一邊伸手去抓桌子上的藥瓶子,好奇地看來看去。

和世人卻當他是真兄弟了,拉開另一把椅子坐了,道:“實不相瞞,我和寡家以前在津封有很多家藥鋪,後來經營失敗,藥鋪一家家關門,眼下也只能給人看看病了。”

他看看景昀,見對方沒有不耐煩地樣子,便放松下來繼續道:“和寡家曾承蒙族長厚愛,祖父被賜名‘恩言’,意為知恩圖報,永不忘本。也正是因此奠定了和寡家的榮耀,津封的族人包括城主都非常尊敬我們,只可惜……”

前人打下的基礎,總歸逃不掉被後人敗毀的命運。不管是誰,不管生在何等家族裏,莫不是如此。

“至父親一代,家中分了本家和分家,各自圈地互不來往,在生意上争得一塌糊塗。別說是給人看診了,就是買回來的藥也總會莫名其妙丢失不少,後來才知道不是分家人在作怪,便是本家人打了小主意,偷偷拿了轉手高價賣掉。”

和寡家既然做藥鋪生意,定然有低價拿藥材的渠道,亦或是有專人去采藥,哪一樣都是要成本的。可這些可惡的家夥,卻是偷拿了藥材轉手高價賣掉,平白賺了錢往自己荷包裏藏,另外還領一份本家的工錢,真是好一手空手套白狼啊。

景昀了然點頭,擺弄着那些瓶瓶罐罐,嘀咕:“真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啊。”

和世人感慨,“可不是嗎?我是和寡家的三子,上頭大哥和二哥已經吵得不可開交了,本家裏只剩下我從小修習醫術,還能出門給人看診補貼些家用,就這樣,大哥和二哥還算計着要分刮我的那份財産……”

他頓了頓,略好笑地道:“明明是大夫世家,懸壺濟世,可不是全藏着心眼兒嗎?”

景昀擡頭看了他一眼,“就你會醫術,他們還要趕你?他們準備以後怎麽過?吃藥材?”

景昀說這話時微微歪了個頭,平白生出幾分天真,和世人哈哈一笑,忍不住道:“弟弟真是會開玩笑!”

景昀面無表情看向手裏的藥瓶,心說:這回連前綴都省了,直接成弟了。

“具體怎麽樣,我也不清楚。”和世人慢慢收起笑容,手指在桌沿邊輕敲,“自從最後一家藥鋪也關門之後,大哥就召集了本家和分家的人,說是開了個大會,準備糾集所有人團結一心,重新開一家藥鋪。不過他們都沒請我,我也懶得去聽,那時候我大概在別的城裏看診吧。”

景昀唔了一聲,将手裏的藥瓶研究完了,放下道:“你要是不嫌棄,幹脆留在這裏如何?”

和世人一愣,“啊?”

“如你所見,九弋眼下全是曲閑之的徒弟在主事,偏生他徒弟又多得很,雖說幫了族人不少忙,卻也沒少惹麻煩。一個個都是眼睛長在頭上的主,沒出去見過世面還當自己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了……”

景昀說這話時沒什麽表情,語氣卻有些森然,和世人不明所以,卻是被他這氣勢壓得沒敢出聲。

景昀:“你可知,大夫能救人,卻也能殺人而不見血?”

和世人一臉茫然,卻是點點頭,“若是開錯方配錯藥,自然……”

“不,不是那些。”景昀道:“為了争搶功績,不管是給曲閑之看的,還是給族長看的,卻白白耽誤了病人的治療時間,若是活了,便能得到褒獎,死了,卻只能怪病人氣運不濟。”

和世人眉頭一皺,“還有這等事?這簡直有違醫德!”

景昀沒說話,他腦海裏閃過父親臨死前瞪着眼看着自己的模樣。對于大夫,無論對方說什麽自己也是奈何不得,可眼下和世人既然提起,景昀突然發現,為了保證父親的安全,留下和世人,說不定能起到關鍵作用。

和世人有些不确定地看他,“你是說真的嗎?真的想讓我留下來?可曲閑之……”

“若你能與他結識,豈不是能學到更多的東西?你又怎知,日後你不會超過他,成為新一代的神醫呢?”

和世人動了動喉嚨,還未來得及表達一下興奮,就聽門口傳來一把冷冷的聲音。

“哦?新一任神醫?”

明明是疑問詞,卻被那人說得波瀾不驚,半點聽不出疑問語氣來。更別提他那一把冰冷的嗓音,仿佛能将人剎那凍出冰渣。

景昀一愣,頓時有些尴尬。

背後說人閑話,雖然不見得是壞話,被話裏的正主抓個正着,真是……再窘迫也沒有了。

和世人不知眼前是誰,起身拱手道:“這位兄弟是?不好意思,在下剛搬來,屋內還未收拾,讓兄弟見笑了。”

他說着就要上前将來人請到另一側的屋子裏,那人卻冷冷看了他一眼,毫無禮貌地道:“誰要當神醫?你?”

和世人有些尴尬,“不,我們只是……”

景昀嘆口氣,起身行禮,“好久不見,曲大夫。”

和世人:“……”

和世人突然就炸了,伸手指着曲閑之,差點把手戳到對方鼻孔裏,聲音抖着道:“曲曲曲曲曲……?!”

曲閑之露出一個嘲諷地笑容,“沒想到未來神醫竟是個結巴。”

景昀無奈,“讓曲大夫見笑了,我們只是……随口說說。”

曲閑之看他一眼,并不回答,又有些嫌惡地掃了屋子一眼。

滿地狼藉,藥瓶四處倒着,曲閑之往裏走了幾步,彎腰撿起之前裝有液體的小瓶,擡起手對着光看了看,慢條斯理地道:“族長讓我來給你看傷。”

他話是對景昀說的,卻是沒看他一眼,反而看向因為太過震驚而變成“木頭人”的和世人。

他一勾嘴角,竟有些傾國傾城的意思,細長的眉眼透出冰冷光華,道:“不過看來,提摩是不屑讓曲某診治的。”

說罷,放下瓶子,甩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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