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神跡

很快大雨瓢潑,雨聲淹沒了景昀擂鼓似的心跳。他隔着雨幕看着龍翎,心裏原本百般複雜,千般滋味,這一刻卻都被冰冷的雨水給沖淡了下去。

龍翎鎮定自若地神态語氣,仿佛給了他一顆定心丸,景昀低頭閉了閉眼,再擡頭時,心裏已下定了決心。

景昀:“其實我……”

龍翎:“火曜石的光不是娩畫公主造成的。”

兩人同時開口,只是景昀的話才到一半,猛地被龍翎給驚得沒了聲兒。其他人也紛紛看向他,意長老緊緊皺着眉,“族長,此話有失體統!”

知長老也難得站到了意長老那邊,沙啞的聲音在大雨裏提高了一些,中氣十足地道:“這麽多人親眼所見,族長卻說不是公主造成的?”他頓了頓,語氣裏有些責備之意,“我龍族何時成了睜着眼睛說瞎話的小人?”

娩畫自己也有些怔愣,火曜石發光的那一刻她手指僵硬到連帶手臂也麻木了,眼下看着景冥手裏依然閃耀的石頭,她竟想後退幾步與它拉開距離。

她知道兩位長老不滿龍翎的原因,這就像是找着理由要拒絕這門婚事,眼看要十拿九穩,卻是半途出了岔子,竟就想出了“誤會”這種說法,還說得如此理直氣壯。

好在自己本就無心無意,此時雖對龍翎說法有所不滿,仿佛自己上杆子纏着他似的,但卻也沒有更多不快。

試想想,若自己真對龍翎有這個心思,他三番五次這般拒絕,哪家閨女也經不起這樣折騰。

倒不如當初便直說個“不”字,也不會将人的自尊心踐踏到如此地步。

這樣一想,娩畫倒覺得自己沒看上龍翎是正确的,十三歲的少年族長便已能如此鐵石心腸,不喜歡的事物壓根不會放在心上,等成年以後,還不知道會變得如何。

再看長老們商量婚事的态度,她倒有些為後來的女子感到憐憫了。

護衛找來雨傘,先後為族長、公主和長老們打起了傘,雨水打在油紙傘面上乒乓作響,仿佛有什麽東西一下一下砸着。

景冥也接過護衛遞來的傘,輕聲道了謝,将景昀拉到懷裏,用傘遮擋了冰冷的雨水。

景昀直到這一刻才察覺到身體冰冷,伸手一抹,衣服早已濕了個透徹。能滴出水來的褲子緊緊黏在腿上,隐約露出了纏着繃帶的傷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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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翎并沒有急着做解釋,先示意娩畫和長老們進帳篷,轉頭又對護衛道:“去将曲大夫找來。”

景昀還被父親拉着,卻忍不住轉頭看龍翎,這一刻他似乎感覺到龍翎要說得是什麽,目光帶着詢問、探究深深地盯在龍翎身上。

龍翎轉頭看了他一眼,勾起嘴角,露出個轉瞬即逝的笑容。

等衆人回了帳篷,屋裏早有随從升起炭火,又端來熱茶,捧來嶄新的外袍。

娩畫被女人們領去了後面換衣物,前頭頓時只剩下一群老少男人,說話也一時随意了許多。

弦長老此時才開口,問:“族長剛才的話,是何意?我相信族長不會不分輕重,随口胡說。”

龍翎脫了外袍,又幾下扯開濕潤的裏衣。少年精壯的身子頓時暴露在衆人眼裏,因長期騎射,練武,這具身體雖還在長個,肌肉紋理卻已逐漸凸顯,細致好看的紋路不如成年後看着威懾吓人,頸後的線條順着脊背埋進腰帶下方,并不厚實的肩膀看起來卻可靠得很,只讓人覺得美好萬分。

景昀只掃了一眼便匆匆轉開了視線,手心裏似乎傳來熟悉的皮膚質感和溫度,那種感覺讓他懷念。

龍翎套上新的衣衫,沒有接過外袍,揮了揮手讓人退下了。他挽起袖子露出幹淨的手臂,扯過一張帕子蓋在腦袋上,坐到炭火旁邊,雙腿叉開,手肘撐在膝蓋上,身體微微前傾,慢慢地道:“雖然剛才突來大風,但我在轉頭的瞬間,看到了。”

“看到了?”幾位長老不由自主跟着他重複了一聲。

景昀擡起眼,視線不出意外地和龍翎相對。

“火曜石之所以發光,是因為景昀伸手碰了一下。”龍翎手指在手腕上點了點,意有所指地道:“我确定我看得很清楚。”

帳篷裏一下沉靜下來,不過片刻,又嘩然起來。

幾位長老面面相觑,景冥閉着眼,手裏捏着火曜石卻沒有開口。

弦長老睜大了眼睛盯着景昀,問:“提摩,是這麽一回事嗎?”

景昀喉嚨動了動,龍翎的視線緊緊抓着他,讓他說不出任何反駁的話,何況,他也不想再反駁。

“是。”他點頭,心裏卻像落下一塊大石,轟然巨響,将之前自己所有想堅持的,想放棄的,一一付之一炬,甚至毫不留情地嘲笑着他自己。

他閉了閉眼,竟覺得額頭有冷汗浮現。慢半拍的反應終于開始有了效果,回想之前那一幕,若是一切就這麽塵埃落定,若是自己再想解釋,卻無從解釋起,也無人相信,要怎麽辦?

手指有些顫抖,他裝作整理衣袖,将手指藏進了袖中緊緊拽住。

“我想接住火曜石,手指碰到的時候,它發光了。”景昀道:“我也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

弦長老眼底閃過驚喜之色,再看景昀時面容神态顯然不同。

景昀熟悉這個表情,在他上一世的繼任大典上,當所有人看到火曜石發光時,他們就是這樣的表情。

他知道這意味着什麽,他們的祭師複活了。他們有了強有力的後盾,從此可以不再懼怕任何事。

只是這一世,自己的父親比自己先顯露了這一能力。

那麽自己的蘇醒,在他們看來,定然是喜上加喜。

“你試試……你再試試?”弦長老站起來,有些激動地看向景冥。

景冥頓了一下,展開手指,将石頭遞送到景昀面前。

景昀伸手接過,只是肌膚相觸的一瞬間,他感覺到父親身體的溫度十分冰冷。

那并不是因為雨水造成的冰冷。

景昀疑惑地擡頭,視線撞進景冥眼底,居然在其中看見了壓抑的情緒。

那是什麽?掙紮?恐慌?

只是景冥很快轉開了視線,嘴角帶了笑,“若是昀兒造成的,倒是說得通了。”

他理了理衣袖,擡起眸子,看向幾位長老,眼底的冰冷一清二楚,“若真被一個外來者點亮了火曜石,我等這麽多年的期望又算什麽呢?”

弦長老一頓,意長老也是臉色複雜。

“若是真主選擇,我們又能如何?”

“真主不會這樣選擇。”景冥眯起眼眸,竟和平日溫和态度全然不同,“只有我景家,才是龍族正統的祭師後人,真主不會丢棄我們。”

他說得铿锵有力,竟讓意長老一時間尴尬又羞愧。

是啊,若景冥到如今也沒有任何力量的顯露,卻莫名其妙讓一個外來的小姑娘點亮了火曜石,龍族祭師以後要如何自處?龍族族人又要如何自處?

他們信奉了幾百年的信仰豈不是成了笑話?

想到此,意長老終于出了冷汗,擡手抹了抹額頭,看向弦長老,“這……我……”

“行了。”弦長老揮揮手,“這事便這麽揭過去了,不要再提。”

意長老趕緊點頭,诶了兩聲,又看了景冥一眼,似乎想說點什麽最終卻什麽也沒說出口,有些悻悻地坐回了椅子裏。

衆人的視線再次落到景昀身上。

景昀拿着石頭,想了想,閉上眼睛。

他不知道有沒有用,上一世他不過是讓火曜石發光了而已,除此之外,再沒有別的能力了。

他忍不住問起石頭來。

真主,若真的是你将我送回來,你到底要我做些什麽呢?振興龍族?報仇雪恨?還是讓我平平凡凡過這一輩子,什麽也不要做才是最好?

可石頭沒有給他任何反應,他的內心也沒有任何奇怪的聲音響起,所謂的“神跡”并沒有發生。

景昀突然就有些失望。

他到底在期待些什麽?重生以來,又究竟在執着些什麽呢?

或許這一世和上一世根本就不會一樣,他已經嘗試過了不是嗎?父親本應該沒有的能力卻有了,應該埋伏在族內許久的奸細卻不足一月便自己離開了。

娩畫提前出現,他還認識了上一世并不認識的和世人。

他緊張地想為龍翎扛起一切,卻始終找不到半點線索,他執着地想守護龍翎一世安穩,卻無法忍受他要迎娶別人。

他想為上一世無用的自己找到一個發洩的口子,仿佛只要做成了什麽,就能從那份無法抹消的不甘和悔恨裏得到解脫。

可這一世所有的一切都沒有按計劃來,在他以為算計到未來的時候,那些他以為會發生的事又悄然改變了。

那麽他豈不是和上一世沒有任何區別?無法預知,無法防備,最後還是需要龍翎來……

他抿住了嘴唇,挫敗在心裏蔓延,手心的火曜石卻突然亮起了強烈的光。

“啊!”

外頭的護衛突然叫了一聲,掀開帳篷跑了進來。

“族長!長老!外面……外面!”

弦長老一下從椅子裏站起來,佝偻的身軀竟是從未有過的筆直,像是被什麽撐住了,幾步沖到了帳篷前,一伸手撩開了門簾。

娩畫也剛好從裏面出來,看見帳篷外的情景,頓時驚住了。

她捂住嘴,驚叫被低低地壓進了喉嚨。

景昀還一臉茫然,被龍翎從椅子上拉起來,兩人齊齊走到了門邊。

帳篷外,剛剛還瓢潑大雨的天空已碧藍如洗,陽光大盛,百鳥齊鳴。山坡上不知為何聚集了許多小動物,長角的鹿,豎着耳朵的灰色兔子,滿身是尖刺的豪豬,帳篷外遠遠地站着一群地鼠;連樹上也站滿了各色的鳥兒,叽叽喳喳鬧成了一團。

弦長老抖着嘴唇,激動得無法自抑。哪怕是景冥點亮火曜石時,除了幾聲烏鴉叫之外,卻也沒有出現過如此異象。

“占蔔吉兇,預知未來,飛禽走獸無所不從……”意長老呆呆念了一句,突然轉身,對着景昀彎腰行了個大禮。

這是從前從未有過的事。

龍翎也放開了景昀,神色是從未見過的肅穆。

娩畫不敢只行大禮,被侍女扶着,竟是跪了下去。

景昀捧着石頭,呆呆看着眼前一切,回不過神來。不過片刻功夫,剛才還坐在一起的人,突然都行禮的行禮,下跪的下跪了。

他們口中的稱呼遠遠地模糊地飄進耳朵裏,景昀覺得自己可能有些幻聽。

“七日後舉行祭師巡游大禮。”弦長老保持着行禮的姿勢,聲音恭敬無比地道:“我龍族有祭師庇佑,真主在上,必振興我龍族于此間天地。”

意長老更激動,直接道:“前任族長之仇,必報!”

龍翎一顫,目光裏竟也湧現出恨意來。

他看向景昀,一個字一個字地道:“殺父之仇,必報!”

“必報——!!”

“必報——!!”

護衛隊激動的聲音響徹天空,娩畫跪在地上不敢擡頭更不敢發出半點聲音。

景昀喉嚨一緊,還未來得及說什麽,肩膀被景冥輕輕按住了。

父親的大掌在那一刻竟然有些顫抖,景昀聽到他的聲音在說:“有我景家一族在,龍族,必勝。”

景昀擡頭,發現父親的臉色比之前更加灰敗了。竟像是要……命不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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